第60章 拂雲醫莊(七)
血流如注的場面并沒有同預料中出現。
昏倒在一旁的碧蝶不知何時醒了,拼盡全身力氣撞開了薛其,刀口擦着蘇瞻秋的手臂而過,撞翻了屋內的屏風。
一具冰棺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衆人眼前。
霎時間,滿座皆驚。
薛子安感覺身旁的人身子一傾,幾乎要向前栽去,趕緊伸手扶住。
蘇瞻秋連跑都忘了,張着嘴愣在了原地。
碧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向蘇瞻洛,“跑啊!”
蘇瞻洛回過神,接過沖進懷裏的小身影,抱緊了。
“哥哥,哥哥!”蘇瞻秋擡起淚流滿面的臉,“我看見了,娘,娘在冰棺裏!”
蘇瞻洛又何嘗沒看見呢。
薛其要複活的死人,竟是他的師妹,蘇瞻洛兄妹的親娘,薛襄!
薛其暴喝一聲,捏着碧蝶的脖頸将她摔在地上,拿刀的手就要往她臉上捅去,卻被一柄扇隔斷。
鋒利的扇刃貼着他的手腕劃過,又繞回了一圈,回到薛子安手中。
“師父,”薛子安彎起了唇角,挂上了個諷刺的笑容,“師姨孩子都這麽大了,總惦念着人家,怕是不太好吧?”
碧蝶從地上快速爬起,退至薛子安身邊。
“主人,我……”
薛子安打斷她,“酒久死了,阿秋交給你了。”
碧蝶身子一顫,垂在身側的手指陡然縮緊,摳進掌心。
“是!”
“薛子安,”薛其眯起了那雙陰柔的眼,“現在的你,沒有資格與我一戰。”
薛子安功力尚未完全複原,所習內功劍法又與他一脈相承,交手讨不到半分便宜。
薛其吹響了口哨,十來個黑衣屍人突然湧入屋內,将中間的四人團團圍住。
“本來安排在地道裏的,”薛其冷哼一聲,“現在也正好派上用處。”
這些屍人都不是行屍走肉,他們眼神冷漠卻并不僵硬,是有着自己神志,無需依靠口令行動的屍人!
“薛子安,”蘇瞻洛将劍出鞘,“這裏你和碧蝶兩個人夠嗎?”
薛子安面上不顯,攥緊的拳卻隐隐透出血絲。
在至關重要的時候,虛弱的身子讓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可能還會給旁人拖下後腿!
蘇瞻洛卻伸手,輕輕裹住那攥緊的拳,一點一點将它扳開。
薛子安一愣,緊繃的嘴角微微彎了彎。
蘇瞻洛将蘇瞻秋冰涼的小手塞進碧蝶的手中,又深深看他一眼。
“活着,要活着。”
說罷,抽身而去。
他衣角離開包圍圈的剎那,黑衣人如潮水般湧來,将三人吞沒在內。
薛其看着眼前只身持劍的蘇瞻洛,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手上的血污。
“你殺我娘,又要把她複活,究竟是為了什麽?”
薛其擡起那雙毒蠍的眼,在蘇瞻洛面上逡巡一圈,“果真,你長大了以後比小時候更惹人讨厭。”
蘇瞻洛一雙平淡如水的眸子一動也未動。
“因為你長得像蘇遠,”薛其緩緩道,“你妹妹就跟襄兒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蘇瞻洛道,“這就是你要帶阿秋走,卻要殺了我的原因?”
薛其不答,他轉過頭看了看冰棺裏十年如一日的年輕女子,呢喃道,“襄兒,就差一點點了,一點點你就能活過來了……”
輕柔的話語還未落下,蘇瞻洛就見面前勁風一閃,薛其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蘇瞻洛習慣了與屍人的交手,對神出鬼沒的輕功有了一定的防備,卻還是暗暗感嘆這詭異的身形。
也難怪了,屍人這麽難對付,更何況是創建這套功法的人呢?
劍刃被對方瘋狂的攻擊打得破爛不堪,連鐵皮都翻卷了開來,蘇瞻洛壓下喉頭的腥田,無暇去管丹田抽搐的疼痛,見對方又舉刀而來。
蘇瞻洛擡劍格擋,對方以右臂舉刀橫砍,手腕一翻,刀刃竟在劍鋒上轉過一遭直沖他面門而來!
蘇瞻洛後傾身子,險險避過要害,随即轉換身法,壓低重心,平劍橫掃。
劍刃劃過他寬大的袖口,華貴的布料破裂大半,露出他左手光禿禿的手臂。
沒有手!
蘇瞻洛一怔,随即反應過來,那日在地道裏要将他拖入水中的那只手,還有手上的玉扳指。
他為什麽會在布滿屍體的地道裏?
蘇瞻洛看着他極其輕盈、幾乎沒有重量的步法,産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薛其卻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傾身而上。
蘇瞻洛趕緊往後掠了幾步,見他刀面掃過的牆面漸漸發黑、腐爛,仔細一瞧,刀面竟是镂空的,裏面似乎放置着什麽□□。
身形輕盈、步法詭辯,镂空武器,這些都是……
“你是屍人。”他陳述道。
薛其裂開嘴角,勾了一個弧度,“猜出來又有何用?”
蘇瞻洛握緊了手中的劍,“前些年我在拂雲醫莊見到你的時候,你應當還是個正常人,何苦呢?”
“屍人百毒不侵,身形輕盈,于我有百利而無一害,”薛其卻不以為然,“放出藥人冊也只是為了讓那些心懷鬼胎的小崽子們互相打一打,好不讓人打擾我煉屍人。”
“毒拐教是你一手創辦的。”
“毒拐教?”薛其哈哈大笑,“這就是你們給我起得名字?我也只是給他們一些屍人,教他們煉制屍人的法子,好讓他們幫我搜集各處屍體,做我的實驗品罷了。”
“最開始我也試過和大門派合作,但吃了閉門羹,”他眼睛眯了眯,“那個九歌門的老匹夫,屠村又不費他一分一毫之力,我還許諾他很多銀子,不答應便算了,竟然将我掃地出門?”
蘇瞻洛暗暗咬緊牙關,“屠村?九歌門附近的那個村子?”
“是啊,我屠村以後嫁禍給九歌門,讓那個老匹夫忙了好久,”薛其諷刺地笑了,“不過還有人是送上門讓我屠村的,比如揚刀。”
“他說要揚名立萬,所以我讓他跟着我,”薛其繼續道,“但很可惜,我身邊不需要活人,所以……”
一個村子作為陪葬,只有酒久和揚刀活了下來。
“阿洛!”
薛子安的高吼讓他猛然回過神,卻猝不及防地發現身後一道閃着紫光的尖矛朝他而來。
他趕緊側身避過,但眼前的薛其仿佛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他站在蘇瞻洛躲避的方向,舉起了手中的刀!
一瞬間,蘇瞻洛瞳孔驟縮。
他被人掌風掀開,狠狠砸到了一旁的冰棺之上。
揚刀面無表情,漠然地看着自己胸前被劃爛的傷口。
“我原以為她嫌棄家裏沒幾個銅錢,嫌棄自己農戶出身,無法跟城裏的姑娘一樣吃好的,穿好的,所以我願意不擇手段滿足她,”他慢慢地看着自己的身體逐漸幹癟下去,“可是現在……我只想讓她活着。”
他緩緩彎起了唇角,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容,“如果我能在黃泉路上找到她,這次不論她怎麽打我,怎麽罵我,我都會抱緊她不放的。”
蘇瞻洛看着揚刀寬闊的身形在面前萎縮成一團,被薛其踩在腳底。
鑽心的疼痛從後背傳來,是冰棺的一角劃破了他的後背,冰冷的溫度将他的皮肉與冰塊黏在了一起。
他轉頭看着母親久違卻依舊年輕的面容,撐着那純白的冰涼棺椁,生生撕破皮肉,咬着牙直起身子。
血肉模糊的背後,血水順着衣擺無聲地染紅了棺椁,為那抹純淨的白添上一絲詭異的妖嬈。
薛其擡眼的時候,蘇瞻洛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他自認一身輕功天下獨一無二,勾起一抹狂妄的笑容,果不其然,右方傳來一陣風動之聲,他轉過身擡起刀,将扇着紫光的刀面對着那漸漸靠近的風聲。
猝不及防的,冰涼的觸感在他頸間劃過。
薛其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體裏噴湧而出的青黑色液體,他睜着一雙驚慌的眼,卻只看見了一只帶着墨點的扇在眼前打了個轉,回到了薛子安手裏。
蘇瞻洛又從他的後心補了一劍,兩個巨大的窟窿不斷地噴出液體,将慘白的牆面染得半黑半白。
原來蘇瞻洛遇險的一剎那,薛子安大腦一片空白,一股洶湧的內力陡然應運而生,讓他連斬數名屍人,比起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碧蝶在一旁幫襯,瞬息萬變之時,那數十名屍人紛紛倒地不起。
但這樣透支內力的後果便是,薛子安收回扇的一剎那,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向前撲去。
蘇瞻洛伸手扶住,讓他靠着自己。
薛子安依勢靠了上去,卻摸到了滿手的血污,混沌的靈臺瞬間清明起來。
“我只是皮肉傷,不要緊,”蘇瞻洛皺了皺眉,将亂動的薛子安按住,“你強行運轉內力,經脈受損,不要亂動,萬一經脈再也無法恢複便遭了。”
薛子安聽他說話雖有些虛弱,但底氣尚足,應當沒怎麽傷及內裏,便也放下了心。
蘇瞻秋趕緊跑了過來,看着哥哥背後的傷勢,眼圈瞬間就紅了。
“喂喂,”薛子安有些不滿道,“我傷的也很重啊。”
蘇瞻秋瞥他一眼,“你又不是我哥哥,誰管你啊!”
薛子安笑眯眯,“你可是叫過我好幾個月的哥啊,叫得還挺順口呢。”
蘇瞻秋朝他做了個鬼臉,“要不要臉呀!”
蘇瞻洛敲了敲她的腦門,“沒大沒小。”
蘇瞻秋一愣,瞥着薛子安幸災樂禍的偷笑,哇的一聲哭嚎起來,“哥哥你偏心!有了媳婦不要妹妹了!”
紅暈爬上了蘇瞻洛的面頰,他扯起薛子安的衣領和假哭的蘇瞻秋,逃似的往門口走。
就在這時,一道綠影從眼前滑過,陷入黑白相間的斑駁牆面之中
“主人,蘇公子……”碧蝶虛弱道,“小心……”
衆人擡頭,見那本該靜躺在冰棺之中的薛襄,正滿目通紅,五指成抓,向三人飛快地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