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趙達達低着頭背着包往家走,他租的房子在一片城中村裏,到了夜裏就暗得一塌糊塗,住在這兒的人個個窮的叮當響,也沒人講究這些。

趙達達迎着月光,小心謹慎的避開地上遍布着的髒水窪,他就剩下這麽一雙還算保暖的鞋了,這要髒了,他明天估計就得穿着拖鞋上班。不行,他明天還有要緊的事去辦,他絕對不能丢人。趙達達這麽想着,便更加快速的靠着道邊兒走,一轉彎,就看見了自己小屋所處的巷子。

夜裏的巷子深的看不清,趙達達把衣服裹的更近了些,凍得斯哈的開門。

趙達達的小屋裏就只有一張大床,幾個紙箱子拼成了桌子,還有兩張已經有了裂紋的塑料矮凳,剩下的就是日用品,雖然屋子小東西雜,但是難得的整齊幹淨,竟也顯得體面。

趙達達從背包裏拿出半只板鴨,還有幾種鹵味,顯然是王祥在後廚“偷工減料”省出來的,趙達達看着東西挺樂呵,取出家裏最後的一罐啤酒,異常莊重嚴肅的配着吃的喝了。

雖然頭天睡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第二天,趙達達還是死狗一樣掙紮的起來了。不過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連雨帶雪的刮了好一陣兒,天色陰的厲害,趙達達在屋子裏看的不大清,只覺得暗的像是下午,于是套了件衣服就跑出去。

巷子裏依舊髒亂差,趙達達無可奈何的看着陰雨沉沉的天色,想着今天是去不成了。這種苦悶維系着單薄的他站在巷子裏,于是他頂風冒雪的嘆出一口氣,再一垂眸,就像是看見了陳洲。

……

陳洲的車子早上八點準時到了寬城最大的城中村裏。

他那輛拉風的賓利臨着巷子口就進不來了,一群人好奇的圍在車子邊,又不敢靠的太近,昂貴的車漆照的他們自慚形穢,生怕自己哪個不注意劃着它。

陳洲熟練地将車停在巷子口,邁着兩條大長腿往裏走。

也是這時,趙達達看見了他。

陳洲個子高,穿着正式的黑西裝,白色的襯衫領下沒系領帶,松松的解開了一顆扣子。天色陰暗,他的面容沉靜中透露着冷漠,額前的短發略微的有些潮濕,而他邁着兩條大長腿,毫不在意的将昂貴的皮鞋踩在污水橫流的巷子裏。

趙達達看着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做了場清醒夢。

陳洲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再一次遇見趙達達,更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他。

“是你?”趙達達的聲音裏帶着顯而易見的顫抖,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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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洲“嗯”了一聲,站到趙達達的身側,兩人處于同一個平面,但是面孔對着的方向不同。趙達達哆哆嗦嗦的看着越發清明的巷子口,而陳洲的目光卻落在了盤桓縱橫的城中村的深處。

兩個似是處在不同世界的人,莫名其妙的于一個早晨相遇了。

趙達達總覺得這種相遇巧合的成分比中彩票還小,他問他:“你怎麽會在這兒?”

陳洲有半晌沒說話,想了想,還是回答他:“我的家在這兒。”

“這兒?”趙達達攏了下外套,把身子轉回去,同陳洲一齊往回看。

那裏依舊是潰敗。

陳洲說:“我很小的時候就住在這裏,有十幾年。”

“這麽長?”

“這麽長。”說完,陳洲随便把手一指:“那就是我家。”随着他手指的落點,那是一座土坯房,和周圍的磚房相比更加落魄,像是後搭而成的,如果不看它的大小,那個形狀很像是小孩子随便和泥捏成的某個四不像的東西。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房子由于實在是太不可靠,終于在一個刮着臺風的天裏,被吹開了一道口子,原本住在那兒的流浪漢也都怕的要命,那裏邊最後就空了。

趙達達順着手指看了好久,總覺得有點怪異,他搖搖頭:“你怎麽會……上次我還看你住在別墅裏。”

陳洲聽他說話,笑了:“住的地方而已,但這個是家,不一樣的。”

當然不一樣,趙達達想。一個是動辄幾百萬上千萬的豪宅,一個是給人住人都不住的破屋,要是這兩個地方一樣,那這個世界估計就真的沒救了。不過趙達達雖然是這麽想的,但他到底沒有說出口,因為陳洲的表情太傷感了。

趙達達說不準這種傷感,因為陳洲的面色太平靜了,這種平靜已經超越了表情的界限,更像是一種僞裝,像是一個人帶着不露聲色的面具來行走江湖,任誰也看不穿他的心中所想。但是趙達達知道,趙達達站在陳洲的身側,他能看到陳洲類似透明的單薄耳垂,和他有着流暢線條的側臉。他的整個面貌籠在光裏,卻讓趙達達越看越覺得難過。

趙達達想到那個夜裏也是這樣,陳洲坐在馬路牙子上,沒什麽表情,也不顯得失态,那個蕭條的背影靜默,他什麽都沒說,但你就是知道他是痛着的。

趙達達随着陳洲的目光向前看,而後默默的咽了下口水,接着鼓起勇氣将手拍在陳洲的肩膀上,試圖給他力量。

而陳洲是不需要同情的,他是狼,他可以獨自承受一切。所以當他感受到趙達達的手爪子顫巍巍的拍到他肩上時,他将眼垂下,聲音低沉:“拿開。”

“呵呵……”趙達達尴尬的撓了撓後腦勺,快速的反應了一句:“……剛剛你肩膀上有只蚊子。”

陳洲的右眉微微上挑,似是再問他“你确定這個天氣裏會有這種生物”?

趙達達僵硬的笑了笑:“我眼花了……”

陳洲沒再管他,徑自朝前走。

初春的寬城似是為所有的事物塗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陳洲走到了那扇門。門口的長鎖上了鏽,鎖芯早就已經鎖死了,但是旁邊的窗戶被人推開了,風一刮,就“吱嘎吱嘎”的來回搖。陳洲站在窗前往裏看,卻并不打算進去。

趙達達跟了過來,也是第一次認真的看這座如同廢墟的房子。

那裏面的牆壁上有兩張已經褪了色的廉價獎狀,大部分已經被風吹沒了,只剩下四個被膠帶粘的死死的角,而以前曾經用過的桌子衣櫃早就被人不知搬到了哪兒去,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個屋子,什麽都沒有,鋪滿一層灰燼。

陳洲小時候就是在這兒長大的,那個時候他媽媽還年輕,但是沒有年輕很久,幾年之間而已,她就蒼老了下去。活着是件太難的事,尤其在這種地方,貧窮産生出最怪誕的罪惡,陳洲已經記不得從前有過多少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有陌生或熟悉的男人摸到自己家門口,母親顫抖的拎着最古老的砍柴刀,躲在門後面。

那曾是陳洲最絕望的時刻。

他佯裝熟睡的躺在床角,想哭,但是流不出一滴眼淚,那個時候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快快長大,他對于自己實現暴力的渴望超越了一切。

單身母親帶着孩子獨自生活,周圍人的欺侮紛至沓來。他們家的窗玻璃被野孩子踢球砸壞了,沒有人會來道歉,陳洲的媽媽找上門去,卻被人罵了出來。陳洲扒着窗戶向外看,看他瘦弱的母親在一衆人的指指點點中佯裝堅強的走回來,甚至不忘了給他帶一只已經就要化成湯的雪糕。卻在所有人回家吃飯的時候,一個人拎着錘子,邊抹眼淚邊修窗戶。

陳洲無能為力,卻記在心裏。

沒過兩天,一個早晨,那孩子的父母一覺醒來,突然看見自己家窗戶外面站着一個血人,随後一聲猝不及防的尖叫聲響起。

陳洲拎着那把砍柴刀,一臉不符合年齡的平靜,他的腳下散亂着一具動物的屍體,是那人家的。他并沒有氣勢洶洶的舉着刀發洩,而是如同累壞了般說:“以後誰再欺負我媽,我殺誰全家。”

無數雙眼睛恐懼的看着他,因為他們完全想不到一個孩子,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孩子,是怎樣悄無聲息的殺了一匹馬的。

那家主人顯然也吓壞了,張大了嘴盯着整整齊齊砍下的馬頭,半晌說不出話。

陳洲把刀舉起,吓得所有人往後退了一步。他聲音淡淡的,似是帶着孩子的稚嫩:“要我賠嗎?我家沒錢,你要是不甘心,我把左手給你。”

陳洲呆着一雙眼,沉靜的看着對面的人,認真的詢問。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像是從某個不可言說的地獄中走來。

事情的最後是那家人知道怕了,拿了兩百塊給陳洲的母親。而之後城中村裏的每一個人都再未欺負過他們。

而陳洲則是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被他媽媽哭着罰跪了一夜。

那夜有多長,那天光有多亮,只有少年的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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