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五
大雪吹白他的鬓邊眉睫。
九微被冷風吹的鼻頭發紅,耳朵在他的掌心下木木的發癢,她看着她的太傅,她的太傅看着她。
有那麽一瞬間九微覺得其實做燕回也挺好的。
但只是一瞬間,這個念頭冒出來的那一瞬間九微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萬萬不能有一絲這樣的想法,人一旦有了動搖就完了,再難堅定了。
她握着太傅的手從耳朵上摘下來,笑道:“不能耽擱了,我是偷跑出來的,要馬上回宮了。”
太傅眉間些許的失落讓九微心顫,從來沒有敢想過太傅會為她失落,為了她的離開失落,她攥緊太傅的手,又伸手抱住太傅,深吸一口氣道:“你再多說一句挽留的話,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太傅輕輕的撫順她的發,任由她抱着。
直到她像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似得松開他,悶聲道:“你好好照顧自己,也幫我照顧着扶南,對了那封信你收到了吧?”
讓扶南帶去給他的信。
太傅點點頭,伸手替她系上兜帽,“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會替你好好照顧扶南的。”
她自是百分百信任太傅,當初讓扶南帶出宮的信也不過是讓太傅收留扶南,照料扶南,阻止扶南再入宮。
如今看來,太傅懂她的意思。
她看太傅一眼,悶着頭道:“那我走了。”
太傅看着她,眼睛裏藏滿千言萬語,卻只是輕輕的道了一聲,“嗯,一切當心。”
她悶頭不敢看太傅,怕看了更舍不得離開,悶頭退了兩步,又停下,剛要再講什麽,馬鳴聲在身側想起。
冷風卷的雪花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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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擡頭就看到南楚駕着馬車停在她身側。
“上車。”沈宴在馬車上打開簾子看她,冷言冷語,冷眉冷眼,“我要入宮,順路。”
九微蹙眉,還沒待開口沈宴又不悅的道:“是要唧唧歪歪的等到國舅帶人來抓你回去嗎?也好,到時候正好将你依依不舍的太傅大人也帶回宮,這樣你們就不用分別了。”
九微怒目而視,卻是撩袍跳上了馬車,剛要挑開車簾跟太傅道別,沈宴命南楚一記快鞭,踏雪而去。
她只能從車簾外看到太傅長身玉立的身影。
“啧。”沈宴在馬車裏陰陽怪氣的咂舌,“是你要死了?還是咱們的太傅大人活不長了?一副生離死別,來生再見的樣子可真感天動地。”
九微放下簾子回頭看他,一張蒼白的死人臉,一副欠虐的賤人嘴臉,“你到底偷看了多久?”
沈宴靠在墊子上,雙手摟着小手爐,“也沒多久,看了一會兒被你們唧唧歪歪膩的不行,惡心的看不下去了。”
活脫脫的小賤人。
九微呵呵笑了,“沈相國這是在嫉妒?”
“嫉妒?”沈宴挑眉樂了,“我嫉妒你還是他阮煙山?嫉妒你孤立無依,雪夜裏費盡心機見一面還不敢确認對方喜不喜歡你?嫉妒他阮煙山毫無實權,連讓你進府喝杯茶也要說耽擱,也怕護不住你?”他啧的笑得極其浮誇,嗤之以鼻道:“我還真是嫉妒你問出這種話的勇氣。”
九微被噎的火氣往腦門頂,只覺得沈宴今天吃錯藥了一般,說話句句帶刺,句句冷嘲熱諷,充滿了戰鬥力,九微不甘示弱的道:“我确實孤立無依,卻并未走投無路,也不需誰來讓我依,我不确認太傅喜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愛他,不管他喜歡我與否,都不會影響絲毫我對他的愛意。至于太傅大人有沒有實權,護不護得住我,我想沈相國搞錯了,我不需要誰來護佑,我自己可以庇佑,太傅大人只用安安穩穩的接受我的愛意便好。”頓了頓挑釁的看着沈宴道:“被我這樣有勇氣又美麗的人愛着,沈相國嫉妒是很正常的,不必氣急敗壞,惱羞成怒。”
沈宴微眯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她也不甘示弱的盯回去。
馬蹄聲急急,沈宴一張臉慘白,“你……”剛開口,忽然掩着口猛咳了起來,咳得猛烈,幾乎要将他瘦弱的身子埋到膝蓋。
“……”九微看着他一聳聳的肩頭,無奈道:“你還行不行啊……”
沈宴猛烈的咳着,她着實不忍心,上前去為他順背,被沈宴顫巍巍的推開。
沈宴側頭看她,蒼白的面,殷紅的唇角帶着血跡。
這讓九微吓了一跳,忙去扶他,“你……你吐血了啊?”
沈宴推了她兩下,顫巍巍的每推開,埋頭咳着,聽她咋咋呼呼的道:“你怎麽樣啊?要不要先送你回府啊?你居然吐血了!就因為說不過我?那也不用氣的吐血啊,你是有多弱啊,到底行不行啊……”
他聽的氣血上湧,煩躁至極,從指縫裏咬牙切齒的擠出兩個字,“閉嘴!”
九微收了聲,看他咳的心肝肺都要吐出來了,忙道:“我讓南楚先送你回府看太醫。”
手腕卻被沈宴抓了住,冰冰涼的。
“不必。”沈宴不擡頭,邊咳邊道:“車上有藥……”指了指車廂一角放着的小匣子。
九微忙過去,從小匣子裏找出一支青瓷小藥瓶,問沈宴,“是這個。”
沈宴咳着點點頭。
九微倒出一丸小藥粒遞給沈宴,又取了水壺來,“這藥怎麽吃啊?”
沈宴也不接藥,就着她的手指張口将藥丸吞下,奪過水壺灌了一口,好容易壓下了劇咳,臉色慘白的閉着眼,一臉痛苦的表情。
九微小心翼翼靠過去問道:“你好些了嗎?”
沈宴搖搖頭,閉着眼道:“我需要躺一會。”
“哦。”九微忙應聲,剛想退開給他騰地方卻發現手腕還被他抓着。
沈宴手指還在微微發抖,輕輕拉了拉九微道:“你坐下,讓我靠一會兒。”
他額頭密密的冷汗,蒼白的比雪還甚,微微睜眼,一臉虛弱的表情。
九微想了想靠坐在了他身側,将衣擺捋平,道:“靠吧。”
沈宴難受的厲害,嘴唇都發白,疲倦的看她一眼,極弱極輕的道了一聲,“多謝。”側躺枕在了她的腿上,微微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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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的快又急,窗外風聲呼嘯。
九微小心翼翼的看沈宴一眼,他卷長的眉睫微濕,神色一點點緩和了下來,嘴唇也有了些顏色,只是臉色依舊蒼白,攥着她的手腕依舊死緊。
似乎睡着了?
“沈宴?”九微試探性的叫了一聲。
沈宴“嗯?”了一聲。
沒睡着啊。
九微小聲道:“你好些了嗎?”
沈宴長長的眉睫顫了顫,低低的“嗯。”了一聲,緩慢沙啞的道:“那藥有些鎮定的作用,我若是睡着了就喊我。”
她哦了一聲,又問道:“為什麽要喊你?”
沈宴微微睜開眼,透出一線淺藍的眸子看她道:“一起入宮。”又道:“別誤會,我有事入宮,和你只是順路。”
九微呵呵笑了,想說什麽卻礙于他病的要死的模樣,忍了忍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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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宮門前時,沈宴果然睡着了。
九微看他安睡的眉眼,想了想沒有叫醒他。小心翼翼的将他安放好,掰開他的手指,裹緊披風跳下了馬車,對南楚道:“沈相服了藥睡着了,你帶他回府吧,讓太醫給瞧瞧,都咳吐血了,你們是怎麽照料的?”
南楚應是,又道:“公子入宮若是有什麽事便差人來相國府通禀一聲。”
九微應付的點了點頭,匆匆入宮。
亮了令牌,一路慌慌急急的往大殿趕,生怕國舅先一步回來,錯過了好戲,卻在行出大道,想抄近路的時候聽人在背後道了一聲,“站住。”
聲音冷,語調冷,讓她整個脊背皆是一僵,頓了腳步不敢回頭,就聽着身後是腳步踩過積雪的聲音,越發近。
從身後繞到身側而後頓步在她身前,她看到盤銀龍的靴子,然後有人一把掀開了她的兜帽,她聽到那人冷言冷語道:“果然是你。”
九微不擡頭,撩袍跪下道:“燕回有罪,私自出宮探望相國大人,還請國舅爺恕罪。”
國舅居高臨下的睥着她,轉身道:“随我回殿。”擡步便走。
這是要回去再算賬啊……
九微起身緩慢的跟在他身後,偷眼望他。
國舅還是方才在宮外的那副裝扮,靴子上一圈積雪,鬓發微松,似乎是急急忙忙的趕了回來?身邊也并未帶什麽随從。
這一路行的沉默緩慢,國舅冷冰冰的在前不講話,九微期艾艾的在身後不敢吭氣兒。
就這麽行上回廊,在路過偏殿時他突然停來了腳步。
九微險些撞上,忙頓了腳步,“國舅爺?”
國舅頓步在回廊,擡眼望着不遠處的一座偏殿,九微順着目光望過去——鎖煙殿。
那是供奉善雅太後靈位的偏殿,當初善雅太後早逝,先帝情深特意在宮中安置了這座偏殿,取名‘鎖煙殿’,煙是善雅太後的小名。
如今,那殿中竟有一星星的火光。
國舅加快腳步過去,只瞧見殿外跪着宮娥和随侍,長情也在。
皆都行禮,卻并無慌張,像是知道國舅回來一般。
“誰在裏面?”國舅問道。
長情低眉垂眼答道:“是聖上,今日是善雅太後冥壽,聖上入夜便來祭拜,哭了好一會兒……”
長情偷眼揣測國舅的神色,只瞧他臉色一點點陰沉,便住了口。
國舅一腳踹開他,跨步入了大殿。
九微忙跟上前,入殿便瞧見火光通明之下,趙明岚跪在靈位前哭的梨花帶雨,瞧見國舅進來,露出吃驚的表情,紅彤彤的眼睛淚汪汪的看着國舅,顫巍巍的叫了一聲:“舅舅……”
九微心裏發顫,有點緊張的看國舅。
國舅冷着一張臉看不出什麽表情,只那眼睛寒的吓人,近前瞧着那香燭又瞧那靈位,再瞧趙明岚,問道:“你記得今日是她的冥壽?”
趙明岚滿眶的淚花,一垂目便落了下來,帶着哭腔道:“就算忘記再多,有些事情也是難以忘懷,刻骨銘心的……”
“難以忘懷,刻骨銘心。”國舅低低的重複,忽然擡腳将趙明岚面前燒着的香燭壇踢翻在地。
火花四濺,當啷啷的一陣作響,吓的趙明岚倉皇後退,跌坐在地,“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