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九十九

“你有真心,你的真心我看得到,就算不是為我。”

他的擁抱稍縱即逝,那話猶在耳邊,他已松開她轉身便走。

這夜裏的山川真寂寥啊,山風吹動他的衣袖,翻飛似白浪,九微看着他走遠忽然緊着聲音喊他,“沈宴!”

他頓下腳步,沒回頭,衣袖被牽了住。

九微在他身後牽着他的衣袖,将額頭抵在他的脊背上,輕又輕,沉又沉的說,“司徒死的時候倒在我的背上,他跟我說快跑快跑,回去找相國……我在山寨裏昏迷的時候做夢夢到自己死了,變成孤魂野鬼飄蕩在滿是人群的京都上找不到回家的路,沒人看到我,沒人聽得到我,我認識的我親近的,所有的人穿過我空蕩蕩的身體走遠……我對不起林雲,我沒有良心……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人講,但是我無人可講,我連在睡夢中都不敢開口……”

沈宴要回頭,她扯緊衣袖忙道:“別回頭,別,就這麽讓我靠一靠。”

他便伸手握住她顫抖的手指,沒回頭,“我在聽,我一直在聽。”

她卻再不開口,只将額頭埋在他的脊背上,細微的抽泣着。

“九微,我夢到你滿身是傷的站在我窗下哭泣,跟我說你疼你很害怕……”沈宴輕輕開口,“我也很害怕。”

她依舊不開口。

沈宴問:“你能不能試着放下前塵舊事,重新開始?”

“放下?”九微問他。

“放下。”沈宴答道:“放下太傅,放下陸容城,放下那些讓你不快樂的。”

“放下?”九微又問他,“怎麽放下?茍且偷生?”

“不,我并非這個意思。”沈宴忙道:“你若想奪回江山,我會助你,你若想拿回身子,我也會幫你,你要報仇,要翻天覆地我都會傾其所有陪着你,但你能不能試着放下從前的執念,試着信任我?”

他說:“別再孤軍奮戰,試着和我并肩,我承認我對你存有私心,這私心是什麽你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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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微安安靜靜的聽着,半天問道:“我該怎麽做?”

沈宴心中一喜,握住她的手道:“你願意試一試就好,你……願意将你的那塊小方牌暫且交給我保管嗎?”

九微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下一緊,半天輕輕抽回,退開半步問:“你要它?”

沈宴一回頭看見九微的眼睛心便是一沉,“九微你別誤會,那小方牌對我并無用處,我只是希望我們之間不要再互相猜忌……”

“你要它做什麽?”九微又問。

“我要它只是為了讓你信任我。”沈宴道。

“我信任不信任你,與它有什麽關系?”九微蹙了眉頭,“你該知道它對我來說很重要。”比命都重要。

“正因為知道這些才希望你願意交托于我。”沈宴也皺眉,“我的所有,兵力,家産,勢力,甚至是我這個人也都為你所有,只要你願意将它交給我,讓我安心一些。”

“安心?”九微問他,“你若是信我,何必拿走它牽制于我?沈宴,你講的這些并非信任,而是互相牽制。”

她又變的如此警惕尖銳,眼神裏沒有半分信任。

沈宴有些洩氣道:“你不明白,你拿着它,對我說的每句話,每一分好意,我都會覺得你在故意做戲,為了攻略我而假意所為……”

“沈宴。”九微打斷他,“你為什麽就不能先試着信任我?”

“你要我如何信任?”沈宴忽然發惱,“你為了阮煙山千裏迢迢來送死,甚至與一介山賊虛與委蛇,不惜玩弄感情下嫁與他,你要我如何信任你!”

九微看着他,半天極冷淡的笑了一下,“那便算了。”

算了。

如此輕飄飄的一句話,擦身繞過沈宴便走,毫不遲疑。

那樣不在意的一句話讓沈宴如墜冰窟,又氣又惱,轉身要喊她,一張口鮮血翻湧而出,急咳數聲,眼前一陣陣發黑,只看着她的背影漸漸模糊,昏倒在了青青山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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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個夢。

夢到故鄉的駝隊,飄渺的駝鈴聲還有曼曼的歌聲,那是母親的聲音,宛如天籁。

他的母親美極了,碧碧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天山上最明亮的月亮,總是坐在馬車裏梳着她卷長的發,唱着不知名的歌謠。

他總是在生病,從出生後就一直病着,母親帶着他走遍戈壁,他曾問過母親家在哪裏。

母親好看的眼睛悲傷極了,她只說回不去了。

她說她愛上了一個好人,她跟他離開了家鄉,她回不去了。

後來母親終于找到了那個好人,他住在京都,住在一棟大宅子裏。母親帶他去找那個人。

是下雨的季節裏,他看到高高的青牆,琉璃一樣的飛檐,有人帶着他們穿過雕梁畫棟走進一間房子裏。

他沒有見到那個該稱為父親的人,他看到高堂之上坐着一個華貴的女人,穿的好看極了,有母親沒有的朱釵環佩,抱着一個粉雕玉砌的小女孩。

有人推了母親一把讓她跪下,拜見夫人。

那小女孩掙開那女人的手跑了過來,辮子上的珠玉叮叮當當的一陣響,“你是誰?”她伸手要來摸他的頭發。

有人忙過來抱起小女孩,“我的小姐喲,多髒啊您怎麽能什麽都摸呢?要是染上什麽病可怎麽是好?”

母親牽他的手抖了抖。

那高堂上的女人開口道:“你就是老爺買下的胡姬吧?”又吩咐,“給她們些錢打發她們走吧。”

他擡頭看母親,母親那雙好看的眼睛裏一瞬之間灰敗得沒有一絲光彩。

母親死前用生澀的漢語一遍一遍跟他說,“我不是買下的胡姬,我是娜珠,天山下的月亮。”

他終于從夢魇中醒過來,驚魂未定的盯着床幔上的織錦,急促的呼吸。

“大人?”南楚輕聲喊他,“您醒了?”

沈宴用手遮住眼睛,半天才松出一口氣,扶着南楚坐起身看清了四周,“這裏是?”

陌生又熟悉的環境,不是萬錄府,不是相國府。

“我家。”旁邊忽然有人開口,吓了他一跳。

“沈青?”他這才看到在一旁收拾藥箱的沈青,“這裏是……臨山鎮?”

“可不是嗎?”沈青沒好氣道:“我又救了你一命,你說你欠我多少次了啊?”

不是在萬錄府嗎?

沈宴腦子昏昏沉,問南楚道:“九微呢?她送我來的?”

南楚猶豫道:“是姑娘吩咐我送大人來的。”

“她沒來?”沈宴眉頭一蹙。

南楚點了點頭。

沈宴心頓時一寒,苦笑道:“是留在萬錄府照顧阮煙山了吧。”

南楚看了沈青一眼,要開口講什麽,沈青搶先道:“你快躺下躺下,我好容易把你從鬼門關搶回來,你再折騰自己,還不如我一針送你上路!”

沈宴沒再開口,沉沉的躺在了錦被之中,笑了笑。

笑自己。

他又何必執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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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煙山腿上沒養好便随着劉嬌娘,玄衣匆匆回了京都。

沒過幾日,封賞下來了,剿匪有功,劉家軍有賞,連玄衣都有賞,以崔子安帶頭的幾位大臣趁機為玄衣請封。

陸容城竟然難得的沒有阻攔,傳到遠在臨山鎮的沈宴耳朵裏也是吃了一驚,“定安王?留京都?”

“是。”南楚答道。

沈宴便緊鎖眉頭不再說話,玄衣是廢皇子,陸容城一向忌憚玄衣的身份,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準許封王還留在京都?

九微到底做了什麽才讓陸容城松了口?

沈宴看窗外秋意漸濃,他在臨山鎮已經休養了大半個月了,一直沒有回京,也是不想見到九微,但仍忍不住問道:“九微……近來怎樣?”

南楚看沈青,沈青端藥過來招呼沈宴喝,南楚答道:“姑娘身體安泰。”

“哦。”沈宴端過藥喝了一口,又問道:“她可有問起過我?”

南楚有些為難,“屬下不知。”

“不知便算了。”沈宴沒再追問,将藥喝幹了。

他也再沒有夢到過九微,想來她過的很好,再不會夜裏找不到回家的路站在他的窗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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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下了大雨,這是京都入秋以來下過最大的一場雨,鋪天蓋地,喧嘩的人心惶惶。

九微站在窗下看着回廊外的一株被雨水打的曳曳瑟瑟的美人蕉發愣,這雨讓她想起回京路上的那場雨。

那時她與陸容城坐在馬車裏,車外是連天的雨,敲着車頂咚咚響做一團,她将上衣差不多盡數脫盡,背對着陸容城看車窗外。

他在背後為她清理傷口上藥,清理到脖頸上的傷口時陸容城猛地擰過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來。

她疼的微微喘息,看到陸容城怒氣森森的眼睛。

“我是怎樣教你的?”他問。

“什麽?”她沒有神的看着他。

陸容城臉色冷極了,“沖鋒陷陣何時需要你來做了?你該做的只是自保,乖乖的護好自己。”

九微回神看他,苦笑道:“可是舅舅從未教過我你的刀劍砍過來,我該如何自保。”

那一瞬她看到陸容城的眼底什麽在湧動。

半天,他拉過披風裹在她身上,讓她枕在他膝上道:“睡吧。”

喝下的安神藥起了作用,她沒有半分力氣,枕在他的膝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睡到京都。

到這高高築起的宮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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