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船之後邵以歸步行了足足二十分鐘,才抵達那個伫立在礁石之上的燈塔。
一眼望去,滄海茫茫,全世界只剩下這個孤零零的燈塔。有那麽一會兒,邵以歸對于唐林問竟然居住在這麽一個地方感到難以置信。
——相應的,幾分鐘後,唐林問對于邵以歸竟然出現在這麽一個地方同樣不敢相信。
邵以歸很少見到神情形于色的唐林問,對方因為意外而微愣的模樣讓他在之前船上積累的陰郁心情得到了些許緩解。
“別來無恙。”邵以歸如此道出開場白。
唐林問回過神來,盡管眸底依舊殘留一絲疑惑,但他很快神情恢複如常,面對邵以歸的問好,淡淡點頭回禮,随即問道:“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兒?”
邵以歸聳肩說道:“大老遠過來一趟,我猜我不是只為了站在這坑坑窪窪的礁石上向你問聲好。”
唐林問并沒有在意邵以歸帶刺的說笑和依稀敵意,他轉身在前領路,領着邵以歸走進燈塔。他帶邵以歸來到的地方應該只是燈塔的生活區域,不過,這生活區域看來毫無生活可言。邵以歸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房間,他準備了那麽多臺詞,最先皺眉脫口而出的卻是:“你居然住在這種環境裏?”
聞言,唐林問走到一扇窗戶前,示意邵以歸往外望出去。
事實上,但凡有些推理能力就不需要特地查看也能知道窗外是什麽,不過,邵以歸還是特地認真看了過去。窗外,他見到一望無際的海面,那一片被陽光照耀着有粼粼光芒的藍色,仿佛有神秘的能量令人寧和安詳。
“我就住在這種環境裏。”唐林問使用與邵以歸相同的句型,不同的語氣回答。
邵以歸決定結束這個話題,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默默在桌邊的簡陋椅子上坐下。
作為主人,唐林問站在一旁觀察了邵以歸一番,他顯得有些遲疑:“你要喝茶嗎?我只有一個杯子。”
體貼的人這時候一定回答“不用麻煩了”,所以邵以歸不假思索點頭:“我喝茶的。”
唯一的杯子沒一會兒後被放在邵以歸的面前。瘸腿的桌子晃動了一下,杯中的茶差點翻潑出來。唐林問低頭打量向桌子,接着回身找來一張報紙,他将報紙折疊成小塊,墊在桌腿下。
邵以歸看着蹲在自己腳邊的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才決定放過這個話題的,卻再次情不自禁——
“為什麽你要來看守這燈塔?”
而唐林問也再次回避了這個問題真正所指,他輕描淡寫着敷衍回答:“因此這是我的工作。”
事實上,邵以歸相當清楚,自己休想從唐林問的口中得到能觸及對方真實想法的答案,他認為自己早已接受這一狀況,可事到臨頭,卻還是如此挫敗。
面對久久未道明來意的邵以歸,終于在他對面坐下的唐林問主動詢問:“我想,你大老遠過來,也不只是為了喝一杯茶的?”
“當然不是。”邵以歸回過神,他擡頭直視向對方的眼睛,“賀曉和我分手了,我想你應該知道。”
唐林問神情不變:“我知道。”
邵以歸裝模作樣點頭,說:“你當然知道,畢竟,是你對他說你和我上了床,所以才導致這一結果。”
唐林問靜靜注視邵以歸,他緩緩問:“你是來追究這件事的?”
邵以歸不動聲色反問:“你覺得我不應該追究嗎?”
唐林問冷下表情,忽然發難:“那麽我是不是也該追究?追究你把我的資金全困在西林的項目中,追究你拿走我的手機?”
如果事實的确如此,對話至此,邵以歸只能敗下陣來。這是最初時,邵以歸并未打算以“追究”為目的來奠定今日這番談話基調的原因。可是,事情在他前往燈塔的路上發生了變化。
一個巨大的變化。異常諷刺的變化。
“我在找船來這個礁島的時候,遇見一個碼頭控制室的工作人員。”邵以歸驀地飛來一筆。
唐林問沒有應聲。邵以歸接着說下去:“他很健談,知道我要來燈塔,便告訴我兩個禮拜前他還是這座燈塔的看守人。他說這個工作很艱苦也很寂寞,可因為一直找不到接替者,他不得不做了十幾年,直到兩個多月前,他們才找到新的接手人。他說見到你的時候,認為你一定不會接下這工作,當時你說預計兩個月後便能來接替他,他一邊懷疑着擔心着,一邊數着日子,沒想到,最後你還提前了一個禮拜到崗。”
唐林問毫無表情地聽着邵以歸講述這個啰嗦又不着重點的故事。他聽着邵以歸開始排算日期——
“兩個月又一星期前,那正是賀曉從他舅舅那裏聽說自己身世的日子,為什麽你在那個時候就确定自己兩個月後會來接受這個新工作?”
唐林問毫無反應。他自然不會回答這個邵以歸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邵以歸繼續拿這個日期做文章:“應該也就是在那個日子前後,那晚我來見你,你把我請上車,令我知曉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你說讓我勸賀曉回家,由此我知道賀曉離家出走。第二件事是,你說賀曉常去福斯盛酒店,由此我知道我可以去哪裏尋人。我以為是你的失言讓我找到賀曉,但實際,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知道你們舅舅對賀曉說出了他的身世,也知道之後他們會聯手對付你,你有心讓賀曉贏,把至少比他們懂得多一點的我送到賀曉的身邊幫他。我和你談西林的項目時,你已經知道我那麽做的目的。當時你遲疑了,因為你擔心西林的項目會因此被犧牲。在西林時,你從頭到尾看着我演戲,還順便從我身上找到可以令賀曉同我分手的關鍵。”只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個跳梁小醜的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緊緊盯視唐林問的眼睛,一字字問道,“現在,你說你應不應該追究我如你所計劃的那樣把你的資金困在西林的項目中?你應不應該追究我拿走你的手機?”
唐林問平靜迎視向邵以歸,他在良久沉默後淡淡開口:“所以?你準備怎麽做?”
邵以歸被問住了。
這一次,明明他覺得自己站在正義的一面,明明他覺得正義必勝,可是,他愣是被唐林問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殺了個措手不及。
他準備怎麽做?
而他又能怎麽做?
他打總不能打吧,罵卻罵不過,還能怎麽着?
“我和賀曉的父母在十三年前飛機失事,他們至今下落不明。”唐林問忽然開口說,一個出其不意的話題。
邵以歸微愣後回想,他記得唐賀曉說過唐氏夫妻飛機失事身亡的事,引起他注意的是,唐林問使用的說辭是“下落不明”。
似乎看透了他腦海的想法,唐林問解釋道:“可能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死了,也可能他們的确已經過世,但我卻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在我,他們只是下落不明。”
邵以歸小心謹慎地開口:“這個世界上有不少奇跡,更有大量的希望,你這麽想也對。”
“我并不是出于那種所謂對父母的愛,才希望他們還活着。”唐林問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幾乎有些機械的,他講述這個事實,“我只是不希望自己成為害死他們的兇手。”
下意識的,邵以歸吃驚地望向唐林問。
這一回,唐林問甚至不用等邵以歸詢問便主動給出原本他沒有必要透露的信息。“那時候我們父母在美國出差,我給他們發送去電子郵件,告訴他們我決定離開唐家。他們因此提前了兩天返回,才會搭乘那班最後失事的飛機。”
“這不是你的錯。”邵以歸本能脫口,這不關他的事,他卻特別想要說服對方,“按照你的邏輯,那發明電子郵件的人才是罪魁禍首。”
唐林問平靜反駁:“發明電子郵件的人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我知道。”
邵以歸聽不懂對方的說辭:“你知道什麽?你知道飛機會失事?你怎麽知道?”
“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一次,所以我知道。”
“發生過一次?”
“我五歲那年,因為說好帶我去游樂園的父母臨時回公司上班,我一氣之下自己偷偷跑出家。當時我差點被汽車撞死,然而可惜,最終我沒有死,卻害死了賀曉的親生父親。”唐林問用講述他人事的冷漠語氣一句句道來,“那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能任性。不然,就會發生不幸。我很清楚這個事實,可是,十五歲那年,他們不過是錯過我的一場比賽,我卻發郵件告訴他們要離開這個家。我明知故犯,而這一次,我再度害得賀曉失去了他的父母。”
邵以歸有千言萬語,用來從每一個角度将唐林問這套荒謬的邏輯駁斥得體無完膚,可是,一時他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而與此同時,唐林問也沒有讓他開口。
“所以,你看,我欠賀曉的太多。我根本不知道可以怎麽償還他。如果這能讓他內心平靜下來,至少,我應該幫他一把。”
邵以歸這才明白唐林問正在解釋自己為什麽那麽做。他本無必要解釋給邵以歸聽的,但他選擇了開口。
以邏輯來說,邵以歸認為自己應該就此釋懷。事實上,平心而論,一直将所有行動當做一場勝負游戲的他之前就沒有什麽立場責難唐林問操縱游戲的手段,而眼下,唐林問更是坦陳顯然他并無意與任何人分享的內心秘密來給出了所做一切的理由,邵以歸如何還能因為對方擺弄自己便耿耿于懷?
這件事情真的到此為止。
他既不用擔心游戲尚未結束,勝負尚未分明,也不用憤懑自己敗得難堪,被人利用得無辜。全部塵埃落定,也水落石出。邵以歸應該全身而退,然後往新的方向出發。
……然而……
一切都結束了,可邵以歸卻發現,自己越陷越深。
從臺州回來,邵以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唐賀曉約出來。
唐賀曉猜不到邵以歸的來意,為此,他的心情還不壞,落座後首先用玩笑開場。“說吧,找我什麽事。最好是找我幫忙,這就能顯得我特別有能力。”
“準确說來,我的确是有事需要你幫忙。”邵以歸索性開誠布公,“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和你大哥和解?”
提及唐林問,唐賀曉的神情明顯低沉下來。他有些不解地打量邵以歸,詢問道:“為什麽忽然提這件事?”
邵以歸不知道自己能怎麽解釋,“你先告訴我,你能不能做到?”索性關注向主題。
唐賀曉本能抗拒這個問題,他皺眉努力嘗試着予以解答:“這不是我能不能的問題,退一萬步,即便,即便……我那麽想,大哥也不會原諒我的。”
“如果他并沒有生氣你做的這些事?”
唐賀曉再沒有辦法說下去,他的臉上有怨憤也有抱歉:“以歸,抱歉,這是我唯一沒有辦法幫忙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忽然關注起這件事來,但是,我和我哥……我沒法和你說清楚。”
“你從剛才起就好奇為什麽我會忽然提這事,現在,我試着回答你。”邵以歸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夠如此真誠地與人說話,但當他開口時,他的确毫無修辭或者掩飾,“那天我去見你大哥,他提到了你生父的事。他是那麽描述那場事故的,他說,當時他差點被車撞死,接着他說,‘然而可惜,最終我沒有死,卻害死了賀曉的親生父親。’”邵以歸沒有辦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當自己聽到“然而可惜”那四個字時,內心所感到的那陣痛楚感,“我不能讓他以為你生父,還有你養父養母,他們三個的死都是他的錯。”
唐賀曉有好一會兒沒緩過神,他大概花了半分鐘來消化所有的說辭,最後依舊有些茫然,迷惑着問:“爸媽的事,和大哥什麽關系?雖然他們是為了大哥提前回來的,但那不代表什麽吧?”
邵以歸不答反問:“你知道他們是為了你大哥提前回來的,那麽你知道是為了什麽事嗎?”
唐賀曉點頭:“爸媽錯過了大哥一場很重要的比賽,而就在這之前,我僅僅因為有些不舒服,吵着要媽媽,他們就飛回來看我。大哥給他們發了郵件,說要離開這個家。”
“你告訴我,從小你們父母就很偏心,在那之前,遇到這類事情,你大哥有過任何類似的反應嗎?”
唐賀曉想不明白邵以歸為什麽那麽問,但至少他想得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從來沒有。”他緩緩搖頭答道。
“他有埋怨過你們父母偏心嗎?”
“……沒有。”
邵以歸理解地點頭,“我想也是,所以在他十五歲那年,積壓太久的委屈才會忽然爆發。”說着,他耐心總結,“從你大哥五歲起,你們父母就偏心你。懂事之後先不說,在你大哥還不懂事的時候,他見你父母偏心你,冷落他,卻從來沒有委屈抗議過,你覺得,正常的孩子會這樣嗎?”
唐賀曉無法回答。
邵以歸并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太咄咄逼人,可情緒沒來由的被攪動,他下意識加快語速:“你曾好奇為什麽你大哥能若無其事出現在你面前,若無其事當你的哥哥,可你有想過他是不是真的若無其事嗎?你什麽都不知道,因而無憂無慮地長大,他什麽都知道,他是背負着怎樣的情緒看着你長大的?每一次看到你,他都在想什麽?他的內心所經歷所承受的,又是什麽?”
唐賀曉被逼問得茫然無措,他張嘴想要反駁,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
“你知道你大哥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麽嗎?他不吃什麽東西?”邵以歸又問,他很清楚自己不用等待對方回答這根本答不上的問題,這時徑直說下去,“他知道你不吃有殼的蝦,但剝了殼的蝦你會吃。他知道很多關于你的事情。而你呢,你知道他哪些事情?”
“所以……你認為這都是我的錯?”唐賀曉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微微哽咽。
邵以歸這才注意到自己使用了怎樣的語氣和态度。
他那麽激動,為了唐林問。
那個事實其實早已浮現出來。邵以歸只是再一次面對它。
“抱歉,賀曉。”他為此向唐賀曉道歉,“我沒有權利一味責怪你。”首先,他自己就曾經煽風點火,如今又有何立場橫加指責,其次,眼下他認為這都是唐賀曉的錯,多少出于一種“偏心”,這對唐賀曉并不公平。在反省自己的問題後,邵以歸努力使用柔緩的聲音開口,面對這個只是被寵的有些任性和孩子氣的弟弟,“其實我知道,你并沒有真的将你生父的死怪罪在你大哥的身上。你沒有特地去改姓,依舊用‘哥’稱呼你說你怨恨的人,這很說明問題。我知道,你做的這一切,主要還是在沖你大哥發脾氣,你向你哥宣洩你的怨氣,因為你還指望他因此向你認錯。你指望你們能夠真正的溝通,指望你們能夠和解。”
“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被人識破內心的人本能抗拒。這一回,輪到他在菜肴才端上來的時候從餐桌邊站起身來。“你又知道我哪些事情?憑什麽因此以為你能看透我是怎麽想?”語罷,唐賀曉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