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邵以歸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的時間發愣,之後,他才慢慢走過去。
唐林問并沒有轉頭看邵以歸一眼,不過,當邵以歸走近,他自然能察覺。“當時我也這麽站在手術室的門外。”他沒頭沒腦地開口說道。
邵以歸想了下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五歲那年的事。他肯定回答:“這次不一樣,賀曉一定不會有事的。”
唐林問慢慢點了點頭。“這種事的确不應該發生在賀曉身上。我有想過,天理循環,也許有一天我會為了救一個孩子而送命,這才叫做因果圓滿。”
“不要胡說八道!”邵以歸脫口斥道。
唐林問默默接受了邵以歸的說辭,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望着手術室的燈。
邵以歸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不過至少知道這時候顯然什麽都不想更好,他尋找話題:“你那麽快便趕到,這三年,你就在離賀曉很近的地方吧?”
唐林問毫不回避地回答:“我在城東一個畫室工作。”
“在畫室工作平時都做些什麽?”邵以歸沒話找話。
“一般就是給小朋友上課。有時也會接公司的活。”
“那些公司要找畫室做什麽活?”
“會有公司組織畫畫之類的黨群活動,就需要去現場示範教畫畫。”
“回頭我公司搞活動,找你能打折嗎?”
“我不是老板,說了不算。”
“你為什麽不自己開個工作室?”
“太花費精力。”
“那麽大的‘唐朝’,你随手就給管得風調雨順,一個工作室怕什麽?”
“做企業是管人,開工作室是管事,那不一樣。”
“換句話說,你喜歡管人,不喜歡管事?”
邵以歸不停尋找問題來繼續對話。直到手術室的燈熄滅。
因為角度關系,邵以歸無法第一時間看到那燈光,但他依舊第一時間便知道燈的情況。因為,唐林問此前如同帶着厚厚面具的臉孔在這一瞬間碎裂,溢出一絲畏懼的抗拒。
邵以歸走到唐林問身邊,伸手用力地握在對方肩膀上。
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摘掉臉上的口罩。“手術很順利,病人已經度過危險期,雖然還需要進一步觀察,不過應該不會留下永久性的損傷。”
始終努力維持冷靜的邵以歸自己也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他為唐賀曉松了口氣,也為唐林問松了口氣。
“謝謝你,醫生。”
這時,走廊的另一端,有人快步走過來。他徑直往邵以歸他們的方向過來。察覺到異樣,邵以歸微微疑惑地轉頭望向那個留着長發但反而顯得爽脆利落的男人,只見對方的目光聚焦在唐林問身上,帶着關切與擔憂。
“情況怎麽樣?”當走近,男人如此詢問唐林問。
聽了醫生說辭的唐林問還來不及放松下僵硬的狀态,但見到男人後,還是從嘴角揚起一個輕淺的寬慰笑容。“賀曉沒事。”
“那就好。”男人由衷地笑道,随即,眼中又流露出深深的歉疚。他忽然伸手将唐林問擁入懷中,低聲說,“抱歉,我來晚了。”
邵以歸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離開唐林問那麽遠,他就那麽遠遠看着這兩個相擁在一起的男人。盡管算不上什麽公共場合的親密行為,這依舊失儀且怪異,邵以歸想着唐林問一定會推開對方,可最終,他看到的是,唐林問一直繃緊的後背在男人的擁抱中慢慢松懈下來。
依舊在藥效中的唐賀曉很快被推出手術室,一行人同他一起來到加護病房。唐林問終于重新冷靜下來,他有條不紊地安排好所有的事項,然後轉向邵以歸。
“謝謝你特地趕過來看賀曉,這邊有我就可以,你去忙吧。”
永遠在被驅逐的邵以歸只覺得身體裏有什麽地方疼得讓他氣極,“你不覺得這麽做顯得有些像過河拆橋嗎?”他故意用最露骨的譏諷來詢問。
通常來說,唐林問能易如反掌地解決掉任何挑釁,他有各種道理能讓你最初的義正詞嚴到最後自己都覺得是在無理取鬧,不過這一次,他卻在思索邵以歸的“問題”後改口說:“不然,改天我請你吃飯?”
“行啊,擇日不如撞日,反正賀曉明天才會醒,就今天這頓晚餐吧。你的朋友也可以一起。”邵以歸下意識态度強硬地擅自決定。
唐林問用征詢的目光望了長發男人一眼,後者笑笑,在不言之間,兩人默契達成共識。唐林問點頭同意邵以歸的建議。“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意式餐廳,我們去那裏吃。”
邵以歸不喜歡西餐,不過這時候無暇注意,他的目光集中在長發男人的身上,“說起來,你還沒介紹過,這位是?”他若無其事問唐林問。
“這位謝西北,我畫室的老板。”唐林問簡單為兩人介紹,“這是邵以歸,石宇的老板。”
邵以歸裝模作樣道:“幸會,謝先生。想不到現在老板都那麽關心自己的員工?”
叫做謝西北的男人笑着說:“只有對自己員工心懷不軌的老板才這樣。”
邵以歸完全欣賞不了這個男人的幽默感,他只一個勁盯着唐林問看。唐林問知道邵以歸的眼神在問什麽,他給出邵以歸最想知道的答案——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我們在交往。”
邵以歸很快便清楚了喜歡意大利菜的人是誰。總之既不是他,也不是唐林問。不過,這一頓晚餐吃得食不知味并非僅僅口味不合的緣故。
唐林問吃得也不多,畢竟唐賀曉還重傷在醫院,當哥哥的人晚餐時多少有些漫不經心。謝西北則一直張羅着能讓唐林問能多吃一點的活計。兩人之間并沒有太多對話,也沒有親昵的互動,可即便如此,那氣氛依舊讓邵以歸覺得自己完全插不上話。
原本邵以歸想問問對方這三年過得怎麽樣的。這是過去三年裏他想得最多的問題。然而,很快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必要問。
當他在擔心這些事的時候,有人正實在的關心着這些事,操心着這些事。
……他只是想不通,為什麽唐林問要給謝西北這個機會。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這不關他的事,他也不是八卦的人,可是,晚餐臨近尾聲,邵以歸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頗為健談的謝西北不覺有異,他神情自若地笑着講述故事:“那時候林問來我們畫室應聘,其實本來根本不需要我面試的,但我在窗外看到林問,便立即假裝自己是到晚的面試官,然後走進會議室,假公濟私地問了一大堆問題,最後偷偷對我們經理說,不管畫室缺什麽崗位,反正我缺個男朋友,你必須幫我解決。”
也不知謝西北這個故事是不是說了很多遍,熟練流利且深情并茂,聽得邵以歸心情陰郁,他忍不住望向唐林問,“你怎麽會想到去找工作的?”不可思議地問。
唐林問神情自然:“離開燈塔之後,我總得找份新工作。我算學過繪畫,去畫室工作很正常。”
邵以歸心裏想,你不工作還能餓死?可他總不能因為人家找到份新工作搭了個男朋友就糾結在認為一個有錢人不該找工作賺錢的一廂情願之中。至于說,他那因為唐林問會畫畫,所以不可能從事這方面工作以避免被自己找到的邏輯,反而變成對方利用的思維漏洞,那更不是判斷失誤的他可以怨天尤人的。一時之間,邵以歸無言以對。
與此同時,謝西北笑着說:“當初我開畫室的時候,所有朋友都勸我說開畫室肯定只會虧錢,不是正确的決定,而現在,每次聚會我都很得意告訴他們我賺到了什麽。”
邵以歸下意識脫口,“是啊,你賺到一個‘唐朝’的大股東。”通常來說,他不會說出如此失禮的話,但眼下,他正疲于應對內心煎熬之痛,一時未留意自己說了什麽。等話音落地,他才後悔。他不怕有失儀态,卻怕唐林問因此不悅。“我說笑的。”很快,又略顯尴尬地補充道。
謝西北不以為意,反而配合着這個笑話說下去:“我賺到的可比這個要多。這位有錢的大股東還能畫畫,能當模特,能當批評家,能炖心靈雞湯,我前半輩子沒中過一個大獎小獎果然是天意。”
“說起來我這輩子也沒中過獎。”邵以歸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麽說,這句話一點也不像風趣的說笑,反而顯得他失落委屈在那兒抱怨老天不公。
謝西北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這時,唐林問神情自然地提醒道:“其實仔細想想,你在出生的那一刻已經中了個大獎。”
邵以歸并沒那麽自得自己的家世,不過還是笑了笑配合唐林問的說辭:“是啊,富二代也算是個中獎概率不高的抽獎。” “你漏了你的軟硬件條件。”唐林問指出。
邵以歸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唐林問竟似乎在安慰自己。說實話,原本他是絕對察覺不到這種理論上不該發生的事情,可是,他的內心真的受到撫慰,從之前失落的狀态感受到溫暖柔軟,這讓他意識到,唐林問所做的是什麽。
謝西北的手機在這時響起。
“不好意思,接個電話。”顯然認為自己和唐林問關系不同的謝西北僅僅向邵以歸致意道,接着接通手機。
為避免打擾,謝西北壓低了聲音,而邵以歸也無意旁聽,不過,環境所限,他還是大致能聽個明白大概。畫室應該是有什麽事搞不定,有人來請示老板,這件事并非問一問便能解決,謝西北估計被寄希望于能回畫室,而本人似乎認為在晚餐中途離開不妥,有些遲疑。唐林問無聲向謝西北做了一個簡單手勢,立即,謝西北對手機另一端說“我馬上過來”,挂斷電話。
“邵先生,畫室忽然有些急事,我不得不先失陪了。”謝西北帶着歉意對邵以歸說。
邵以歸本來就不歡迎這個人在場,此時自然不以為意地點頭。
謝西北又轉向唐林問。他們的溝通有再醒目不過的默契,謝西北直截了當說:“你準備留在醫院嗎?回頭我來陪你。”
“不用。這邊今天我起不到任何作用,我會回家。回家後給你電話。”
“嗯,等你電話。” 邵以歸莫名想到,如果讓自己等唐林問電話,他大概能耐着性子等一輩子——而即便如此,他依舊等不到對方的電話。
謝西北離開之後,邵以歸直視向三年未見的人。
“這三年,你過得還好吧?”良久,他問。
“還好。”唐林問回答,他沒有反問,顯然,他不關心邵以歸過得如何。
邵以歸想了想,就在今天之前,如果重逢,他有太多話要說,可到了今天,想要說的那些話已經毫無意義,最終,他說:“賀曉一直想要見你。”
唐林問并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我想過這種可能性,但他見不到我同樣能過得很好,甚至過得更好。”
“他是更獨立了。”邵以歸贊同這部分,可也有異議的部分,而這部分他很肯定,因為某種程度上他感同身受,“可他的生活裏有以個洞填補不上。”
唐林問不以為意道:“即便是一個有無數個洞的結構,只要澆灌滿水,也便能填補一切。”
“你覺得‘水’是什麽?”邵以歸立即追問。
唐林問回答:“時間。”
邵以歸搖頭道:“我倒覺得‘水’是一個人。”
唐林問沒有糾纏着這個問題争辯下去,相反,他若無其事跳轉話題:“我聽說西林那個酒店在消防驗收上可能會遇到問題?”“放心,我又請了外部專家來評估建築安全,兩次專項評審會的結果都是合格。”
聞言,唐林問的眼神中透漏出一絲輕微的訝異。顯然,在他看來,邵以歸更可能的舉措是從負責驗收的消防部門下手。
唐林問所以為的那個邵以歸的确存在,只是他變了。很難描述清楚變化在哪兒,但邵以歸很清楚自己如何解答唐林問的疑問:“曾經我們被困在坑底,你的手受傷得不到更好的醫治,這讓我意識到安全真的很重要,所以,絕對不能流于形式。”
唐林問平淡點頭贊同,“的确,人命很重要。”他只泛泛而談,即便有注意到也絲毫未表現出察覺引起導致邵以歸如此思考問題的那個人是誰。
邵以歸暗自嘆氣,打起精神詢問另一件他正關注的事。“說起來,你現在工作的畫室叫什麽?”
“你真準備照顧畫室生意?”
其實邵以歸是想查查謝西北這個人。不是說他不相信唐林問看人的眼光,事實上,他清楚唐林問看人比他更準,只是,他總覺得唐林問這次有所失誤,畢竟,在他看來,謝西北并沒有足夠匹配得上唐林問的資質。而這個人已經配不上唐林問,若再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拼着被罵多管閑事,他也一定要阻止唐林問繼續陷身其中。
當然,心中是這麽盤算的,口頭上邵以歸自不可能老實交代,他面不改色說:“我覺得給我折扣這件事,你應該也是能說了算的。”
唐林問立即搖頭:“公私分明,我絕對不會插手西北的工作。”
“三年不見,你還是這麽專業。”邵以歸幹笑着奉承道。
唐林問瞥了邵以歸一眼,似乎真心有些好奇,他問道:“你覺得我應該有所變化?”
邵以歸努力思索了一番這個問題:“我覺得你現在是個藝術家,可能會不太一樣。”
“藝術家應該變成怎樣?”
“可能更感性一些……不過,你什麽樣都很好。”
“三年不見,你倒是變得很會說話。”
邵以歸心生感嘆,“我的确變了很多。說起來,其實我覺得自己成熟很多,不過,今天證明了我還是那麽沉不住氣。”這句話針對的是之前譏諷謝西北賺了個有錢情人,盡管邵以歸并不責怪失了常态的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唐林問似乎也無意責怪他。“我還以為你天生說話帶刺。”他毫無惡意的輕輕揶揄,那種他很少使用的帶着笑意的輕松語調。
邵以歸有一刻的晃神。初春時刻,忽然意識到街頭已經百花綻放,那種感觸不外乎邵以歸此刻的感受。你聽了無數遍“歲月靜好”這個詞,只有這一次,突如其來的聽懂。
接着,邵以歸意識到一個事實——
“你回避了我的問題。你不希望我知道謝西北的畫室叫什麽名字,所以故意扯了那麽多,對嗎?”他直視向唐林問的眼睛問道,不知道自己不自覺咬牙。
唐林問坦然迎視他,不答反問:“你想知道西北的畫室名并不是為了照顧生意,你是想查西北,對嗎?”
邵以歸總是那麽輕易繳械,他垂下雙肩,嘆氣道:“看來兩個問題的答案是一樣的。”
唐林問繼續望向邵以歸,目光微微柔和下來,他說:“看來你也有一些沒變的方面。不過幸好,沒變的那些都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