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機(一更)

葉重錦幾乎是瞬間驚醒,他睡蒙了頭, 只當自己還活在前世, 竟是直接喚起那人名諱。

四目相接,那人的黑眸恰如前世, 深沉而光華內斂,只有領教過他厲害的人才知道, 這無波無瀾的眼神裏藏了多少殺機。

這一剎那,葉重錦竟然分辨不出, 前世的顧琛與眼前這個八歲稚子有何區別。怪不得他爹如此忌憚顧琛, 猛獸再年幼,也存有獸性, 也有奪人性命的本事。

顧琛又湊近了一些,問:“阿錦方才喚孤什麽?”

葉重錦眼裏顯出一絲慌亂,手指揪着簾帳,糯糯地道:“阿錦不記得了。”

他驚慌的模樣像極受了驚吓的貓崽兒,惹人憐愛得緊,顧琛立刻便心軟了,撫着他的臉蛋,輕聲哄道:“說實話, 是何人告訴阿錦孤的名諱的。”

這話乍聽上去沒有什麽問題,實則暗藏殺機, 若他說是家中長輩告知,只怕葉家人要擔個背後議論儲君的大不敬罪名,太子名諱可不是臣屬可以随口提到的, 可他自小養在院子裏,并無機會接觸外人,因此找不到旁人做借口。

他索性耍起無賴,無辜道:“阿錦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諱,大約是夢裏說胡話,太子殿下聽岔了。”

顧琛素知他是個機靈鬼,卻沒想到他有睜着眼說瞎話的本事,竟是生生氣笑了,道:“不肯說便罷了,也不必編謊話騙孤,總歸孤是舍不得責罰你的。”

其實他并不在意誰喚他的名諱,名字取來就是讓人叫的,他在意的是阿錦初醒時,喚他那熟稔的語氣,讓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他的阿離回來了。

那個被他在後宮的角落裏撿回去的小太監,與他朝夕相伴十餘年的宋美人,大約是這世上唯一會喚他名諱的人。

即便過去經年,他只要閉上眼睛,便能回想起宋離垂眸淺笑,對他道:“顧琛,你要做個好皇帝,所以奏折須得親自批閱,偷不得懶。”

他說好,阿離的話他都是肯聽的,在禦案前一坐便是大半宿。

他從後宮回來,拉着阿離索要親吻,卻被一把推開,阿離面帶薄怒,道:“顧琛,你身上的脂粉味,很不好聞。”

雖被拒絕,他心裏卻是極高興的,自那以後再不踏入後宮一步,門面功夫也不再做,前朝後宮怨聲載道,說皇帝被妖精迷了心,他只充耳不聞。

後來,宋離說:“顧琛,若你要了我,便再沒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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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自然,阿離占了他的心,沒有給別人留一絲空隙,讓他們二人都沒了退路。

只是,他到底還是把人弄丢了。

顧琛擡起小孩的臉蛋,望入那雙純潔無垢的黑眸中,試圖找出一絲半點往日的痕跡,卻只從他的眼中讀出無措和慌亂,宋離久居深宮,最擅長掩藏真實情緒,眼前這個,顯然還是個稚嫩的孩童。

雖然知道內裏是同樣的靈魂,到底未曾經歷那一切,所以還是有些不同的。前世那些過往,好的壞的,全部都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只是在聽到小孩喚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間,他心裏是抱有一絲幻想的。

他自嘲地想,即便世上當真有奇跡,又怎麽會賜給他這樣滿身殺孽的人,他甚至忍不住想,今生六歲的阿離意外暴斃,在葉家小公子身上重生,或許是天意在阻礙他延續前世的情緣,可到底還是被他找到了。

既然被他找到,那麽哪怕付出一切代價,哪怕死後入無間煉獄,永不堕輪回,他也要得到那個人。

顧琛把小孩從被窩裏挖出來,緊緊抱在懷裏,深吸一口氣,道:“你父親此時就在殿外,等着接你回府,孤替你更衣。”

葉重錦乖乖應好,顧琛卻遲遲沒有動作,嗅着小孩身上淡淡的藥香,舍不得松手。

“新年前後孤很忙……”他悶聲道。

葉重錦是知道的,大邱開朝不過十餘年,皇家瑣碎事務繁忙,祭祀祈福,行善布施,乃至于安撫宗親和功臣後代,太子雖年幼,卻少不得要露臉。

顧琛又道:“下次見面便是年後,屆時孤送你一份禮物。”

言罷拿起宮人備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替小孩穿上,葉重錦好奇地追問:“是什麽禮物。”

顧琛只笑笑,半跪在地,手裏握着葉重錦白皙柔軟的小腳丫,替他穿上鞋襪,分明是尊貴的身份,做起這些事卻是得心應手,好似已經做過千百遍。

東宮裏的宮人們暗自心驚,太子殿下平日冷僻孤傲得很,便是在皇上和皇後娘娘面前,也不曾好聲好氣說過話,怎的在葉家小公子跟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小娃娃踢了踢腳,撇嘴道:“你不說,我也能猜到,約摸是好吃的點心。”

顧琛站起身,點了點小孩的鼻尖,取笑道:“可見阿錦心裏只有吃的,再裝不下別的。”

“……”

顧琛磨磨蹭蹭許久,終于還是把小娃娃還給人家爹了,葉丞相早已等的不耐煩了,一見着人,立刻便把小孩抱在懷裏,“心肝寶貝”地叫起來,好似他家阿錦在東宮住了一夜,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葉重錦連忙捂着他的嘴,提醒道:“爹爹,咱們回家說。”

葉岩柏說:“好,都聽阿錦的。”然後朝顧琛冷淡地一點頭,道:“謝太子殿下昨夜照顧犬子,只是不便繼續叨擾,臣下先行告退。”

顧琛微眯起眼眸,道:“太傅慢走,雪天路滑,路上仔細些。”

葉丞相氣結,他還能摔着自己兒子不成?這顧琛小兒,實在可恨!

見自己爹氣得連客套話也不願說了,顧琛也是一副被人奪走心愛之物的陰郁神色,葉重錦摳着手指,小聲打圓場道:“謝謝殿下挂心,我爹爹會仔細的,天氣嚴寒,殿下也要保重身體。”

顧琛臉色好轉一些,兩人這才順利從東宮出來。

坐上回府的馬車,葉岩柏便亟不可待地問:“昨日進宮,太子殿下可有為難阿錦。”

小娃娃眨了眨眼,問:“太子殿下為何要為難阿錦。”

葉岩柏語重心長道:“傻孩子,太子為難人哪需要理由,他們這些皇室親貴,最喜歡捉弄人取樂,阿錦切不要把他當成好人,被欺負了可沒地找理,日後且遠着些,別着了道才是。”

葉重錦嘴角一抽,若他記得不錯,初次被顧琛傳召時,他爹口口聲聲說“太子殿下是好人”,讓他別害怕,怎的轉眼就換了一副說辭,欺負他年幼不知事麽。

葉岩柏顯然已經忘了自己随口說的場面話,繼續教育兒子:“這宮裏的皇子數三殿下最難纏,可他忌憚爹爹,不敢欺負咱們乖寶,太子殿下則不同,他做事全看心情,可不管咱們家是何背景,阿錦又這樣惹人疼,如果被他記挂在心上,往後爹爹連睡覺都不能安穩。”

小孩瞧着自己爹眼底的青黑,總算知道他為何如此憔悴了。

“阿錦知道了,日後一定遠着太子殿下。”

得了兒子的保證,葉丞相這才有了笑意,從食盒裏拿出安嬷嬷提前備好的糕點,一塊一塊地喂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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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相府,葉重晖早等在正門前,見着自己弟弟,便急急迎上去,問:“太子可有欺負阿錦?”

“……”葉重錦遞給他一個白眼,心說不愧是父子,說話都是一個樣。

葉重晖早習慣被弟弟嫌棄,自顧自抱着小娃娃掂量了一下,确定沒有消瘦,似乎沉了一些,這才放下心。

葉重錦任他掂量,問:“哥哥今日不去書院?”

葉重晖笑道:“過幾日便是新年,書院要停課一月,哥哥在家陪阿錦。”

這兩兄弟正聊得起勁,葉岩柏卻重重咳了一聲,于是葉重晖又補充道:“除了陪阿錦,還有溫習功課,跟母親學作畫,跟祖父學棋,還有跟武堂的師傅學些強身健體的功夫。”

小娃娃聽罷,咧唇一笑,“哥哥要學這麽多東西,哪還有時間陪阿錦。”

葉重錦卻是極認真道:“那些雖然也要緊,但都沒有陪阿錦重要。哥哥學習這些,都是為了日後好照顧阿錦,不讓阿錦被人欺負了去。”他在心裏暗自補充,尤其是東宮裏那位。

“好了好了,站在門外說什麽渾話,快進屋去,別把你弟弟凍着了。”雖是責怪的話,話語裏卻帶了些笑意,顯然對大兒子的乖覺甚是滿意。

剛進院子,安嬷嬷便帶着丫頭們迎上來,好一頓噓寒問暖,接着便呈上剛熱好的湯藥,焦急道:“小主子昨日走得急,湯藥還不曾喝,還好今早回來得及時,沒錯過這第二次。”

葉重錦擰着眉頭,輕哼了一聲,不甘不願地将那碗褐色湯藥喝下,雖說加了姚珍的方糖,可藥終究是藥,多少還是有些苦味的。葉重晖适時往他嘴裏塞了顆蜜餞,及時壓下藥味。

見小孩兩頰鼓鼓,一副偷吃的小倉鼠的模樣,葉重晖彎了彎唇,問:“阿錦,宮裏好玩嗎?”

葉重錦默了默,道:“還算好玩吧,只是待久了會累。”

葉重晖點點頭,拍着小孩的腦袋瓜,道:“那日後便不去了。五皇子的生辰與我們家有何相幹,依我看,不過是太子的計謀,他想騙阿錦去宮裏,卻拿五皇子作筏子,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利用,心機不可謂不深。”

小娃娃嚼着蜜餞,在心裏暗自贊同,那人打小就是個心機深沉的主。

但是他還有個問題,他是不去宮裏了,可那人若是找來府上,該當如何,還能拿掃帚趕出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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