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歹

用完午膳後,稍作歇息, 葉岩柏便拜別安家二老, 帶着妻兒返程。

安老太太盼了許久才盼到兩個外孫,哪裏舍得, 把葉重錦摟在懷裏,紅着眼眶道:“老婆子也不知還有幾日好活, 阿錦那祖父又是個不講理的,過了今日, 也不知還有沒有下次, 說不得就是最後一面了,且讓老身好生瞧上幾眼, 便是閉眼,也能安心了。”

安绮容無奈道:“母親,您身子硬朗着呢,何況公公是一言九鼎的人,他既然答應,就絕不會反口,您且放寬心養好身子,過些日子, 女兒再帶孩子們回來探望您。”

“是啊母親,您先把身子養好要緊, 這京城就這麽點大,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何愁日後見不着。”安成磊勸道。

兩個兒媳也跟着勸慰了幾句, 這些道理老太太都明白,可就是心裏不甘。她自己的親外孫,遲了這麽些年才見着面,多留幾日又何妨?

安世海坐在一旁淡定喝茶,任由自己老伴胡鬧,他們外孫被葉家扣押這麽些年,總要出口氣的,何況他心裏也想多留女兒外孫幾日,讓女婿自個兒回去就是。

葉重錦眨了眨眼,哪裏還瞧不出他們的心思,八成是被葉家老爺子欺壓太久,逮着機會就要給他添堵。

這些老人家,一個比一個不懂事。

他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俏皮道:“外祖母生病了,阿錦也生病了,不如我們比比看誰先養好病,輸的人要學小狗叫。”

小奶娃一開口,屋裏的長輩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安绮容摸着兒子的腦袋瓜,溫聲道:“阿錦,怎麽跟外祖母說話的,若是外祖母輸了,難道你真的要她學小狗叫喚麽。”

小孩皺了皺眉,似是有些煩惱,片刻後嘟囔道:“那我讓着外祖母一些,總可以吧。”

老太太更心疼了,想起這孩子打小泡在藥罐子裏頭,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難得出趟門,她這年過半百的人卻耍起性子,實在不應當。她彎起眉眼,道:“外祖母可不要阿錦讓,只要阿錦能養好身子,外祖母學多少聲狗叫都是值當的。”

葉重錦湊到老太太耳邊,小聲說了句話,接着狡黠地眨眨眼,小娃娃的相貌本就精致,此時更是靈動,一雙漆黑的明眸充盈着活潑與朝氣,老太太受了感染,笑着應道:“好好好,就依咱們阿錦的。”

兩人勾起小拇指,認認真真打了個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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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家回來的路上,葉重錦窩在自己爹懷裏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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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重晖托着腮望着自己弟弟的睡顏,安氏卻是在一旁納罕,道:“阿錦今日跟母親說了什麽,怎麽母親笑得那般開心,先前還愁眉苦臉,舍不得放人呢。”

葉重晖道:“外祖母會笑,不是因為阿錦說了什麽,而是因為阿錦的體貼。”

“晖兒知道阿錦說了什麽?”

葉丞相捏捏兒子的小臉蛋,道:“這有什麽難猜的,無非是說,若是岳母大人輸了要學狗叫,便只學給他一個人聽,咱們阿錦最是機靈,哪會讓老人家難堪。”

葉重晖點點頭,“正是。”

安氏默然,京中貴女人人羨慕她尋了門好親事,誰又知道她的無奈,她夫君是才子,夫君的父親是當世大儒,夫君的兄弟姐妹各個都是才華橫溢的有名之士,就連她生下的孩兒也比常人聰慧,都說相夫教子,可她去教誰?

好在葉重錦沒一會就醒了,安氏的失落情緒只持續到兒子睜開眼的前一刻,她如今是有子萬事足,旁的過過腦子,也就忘了。

她從葉岩柏懷裏接過兒子,道:“阿錦醒了,冷不冷。”

小娃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嗓音尚且有些喑啞,奶聲奶氣道:“不冷,怎麽還沒到家。”

葉重晖把窗簾掀開一條細縫,匆忙瞥了眼便又合上,道:“過了這條街便到,依我看,阿錦不是冷了,是餓了吧。”

小孩擡眸瞪他一眼,卻是沒有否認,今日在安府,他被安家那兩兄妹瞧得不好意思,只吃了個半飽。

葉重晖調侃道:“哥哥竟是忘了,阿錦飯量小,已經吃不完兩碗白米飯了,等回府就告訴安嬷嬷,讓他少給阿錦備些吃食,免得阿錦吃不完,白白浪費糧食。”

“……”

安氏今日在女眷那一桌用膳,自然不知道兄弟倆在說什麽,葉岩柏卻是知道的,今日大兒子聽到小兒子說自己飯量小,吃不下的時候,可是生生愣了好一會。

他睨了葉重晖一眼,道:“說不讓安嬷嬷準備吃食,你這個哥哥送去的還少?”

葉重晖一噎,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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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便有人來傳話,說老太爺身體不好了,一家人哪裏還顧得上其他,都往康壽院去。

葉重錦心裏慌得很,前世這個時候,葉家老爺子該是纏綿床榻,可前些日子見他身體大好,還以為陰差陽錯改了他的命數,此時才驚覺,許是他想得簡單了。

老爺子屋裏擺着一對镏金鶴擎博山爐,暖爐的熱氣混着草木熏香的淡雅怡人,讓人聯想不到屋裏住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葉岩柏沖到老父的病榻前,急切道:“父親,您這是怎麽了,早上出門前還好好的,可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沖撞了您?”

葉老太爺蹙了蹙眉,氣若游絲道:“你這不肖子,老夫若是遭遇不測,便是被你氣的。”言罷視線往葉丞相身後飄,虛弱道:“阿錦和晖兒回來啦。”

兩個孩子連忙上前,葉重錦趴到床邊,喚道:“爺爺……”

葉老太爺連忙應了一聲,道:“阿錦今日去外祖家,玩得可開心?”

葉重錦下意識點點頭,想起老爺子不喜安家,又趕忙搖搖頭,道:“外祖家雖好,卻比不得自己家。而且外祖家又沒有爺爺,阿錦不喜歡,阿錦最喜歡爺爺,爺爺不要生病好不好。”

聽着小娃娃關切的嗓音,老爺子心裏那叫一個熨帖,險些就點頭應下了,還好理智尚存。他輕咳兩聲,道:“爺爺年紀大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能陪咱們阿錦幾年……”

葉岩柏在一旁插嘴道:“父親您快別說這些喪氣話,大夫就快到了,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平平安安,看着阿錦和晖兒娶妻生子的。”

老爺子瞥他一眼,道:“你這不肖子若是少氣我幾次,老夫這把老骨頭還能再撐幾年。”

于是葉丞相不敢說話了,老爺子又對葉重晖道:“晖兒以為外祖家如何?”

葉重晖板着臉道:“外祖家曾是兩朝元老,宅邸自然是氣派,亭臺水榭,雕欄畫棟,無處不精,論風光景致,比相府只好不差。只不過……孫兒到底更喜歡筆墨書香,不愛品鑒景色。”

老爺子點點頭,輕咳兩聲,剛要發表幾句言論,卻聽這嫡長孫淡淡開口:“所以祖父您大可放心,不必裝病吓唬我們。”

老爺子原本是假咳,聽他說完,卻是真的咳了起來。

葉重錦回過頭瞪自己哥哥一眼,他其實剛進屋子就發現了,老爺子雖然裝病裝得像,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他前次病重,眼底的灰敗是真,此次雖然面色蒼白,眼底卻是爍爍有神,哪裏有病人的模樣。

但是他忍着沒說,就是怕把老人家氣出個好歹,熟料他這傻子兄長,竟是直接給拆穿了,豈不是叫老爺子難堪?

老爺子自顧自咳了好一會,葉岩柏沒敢接話,大約也是早早發現,憋着沒敢說。

屋裏一時寂靜,只有剛熬好湯藥,遲遲進來的安氏不清楚緣由,端着藥碗道:“父親,這是上次大夫留下的藥,說若是病情複發,可以再服用一帖,兒媳伺候您用藥吧。”

良久,老爺子應了一聲好,葉岩柏便端起藥碗喂他喝,葉重錦見狀便把他哥哥給拽出去。

甫一出門,小娃娃氣悶道:“哥哥真是木讷,祖父便是沒病,也是要被你氣出個好歹來。”

葉重晖道:“我知道,但若是由着他,日後我們去一趟外祖家,他便要病一場,爹娘豈不是遭罪。”

葉重錦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他之後自會尋機會與祖父商議,當衆拆穿總是不好的,何況老爺子素來愛面子,此番在兒孫面前下不來臺,怕是要抑郁許久。

想到這裏,他卻是忍不住一笑,道:“哥哥且小心些,按照祖父的性子,日後必定是要給哥哥好看的。”

葉重晖卻是無所謂,他只是看不慣這些老人家,一個兩個都喜歡拿自己的病症做籌碼,來搶他弟弟。若真有本事,何不比比誰對阿錦更好,就知道裝可憐,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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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了元宵節,天還未亮,便處處是炮竹聲。

葉重錦睡得不好,坐在床榻上發呆,圓眸蒙着一層朦胧水霧,連額前的小卷毛也耷拉起來。

安嬷嬷拿起一件寶藍色對襟雲錦緞的夾襖,好不容易才給小孩套上,心疼地哄道:“小主子且再忍耐幾日,等過完年,小主子就能睡個好覺了。”

葉重錦恹恹地嗯了一聲。

夏荷解開小孩的發髻,拿起紅杉木梳小心梳理他柔順漂亮的黑發,道:“說起來倒是有件怪事,小主子可記得養在後院那只白鹿,就是先前太子殿下托晟王爺送來的那只。”

“……那白鹿怎麽了?”小孩問。

夏荷道:“昨夜聽飼養的人說,那白鹿流淚了。”

葉重錦一驚,他原先是不相信神靈神佛的,只是自從親自經歷了死而複生這等奇事,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安嬷嬷在一旁道:“聽說這白鹿是靈物,莫非到了團圓的日子,它也思念親人?”

沉默片刻,葉重錦道:“嬷嬷,阿錦想去瞧瞧。”

安嬷嬷連忙應好,給他穿上鞋襪,又在外披上一件兔絨氅袍,這才領着小孩往後院去。

那白鹿葉重錦早前是見過的,極漂亮的品種,修長的四肢,姿态甚是優雅,就連眼睛都是罕見的琉璃色,不過想到它是顧琛送的,他一個男孩養在後院不太像話,便交給別人養了。

如今幾個月未見,這靈物卻是消瘦了許多。

白鹿住的窩棚是精心布置過的,即便在臘月,也沒什麽寒意,反倒如暖春般舒适。平日供給的水和飼料也都是專門請的師傅打理,這鹿卻毫無生氣地趴在角落裏,好似了無生趣一般。

小娃娃蹲下身撫着它黯淡的皮毛,低喃道:“莫不是真的想家了?”

那鹿擡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而後又繼續合上眼假寐。

夏荷在一旁道:“這白鹿平日裏的吃住比人都好呢,便是放回山野,哪裏就比得上咱們相府,還需要自己找尋食物,若是運氣不好,被山裏的虎狼給吃了都是有的,偏它不識好歹。”

葉重錦想,或許真的是不識好歹吧。只是何為好,何為歹?

不知何時,窩棚外站着一位穿着玄黑錦袍的少年,他沉默地望着屋內,瓷娃娃般的小孩蹲在那裏,小手輕輕撫着那匹白鹿,莫名的,這場景竟叫他感到心疼。

這孩子總有法子牽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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