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生辰禮

轉眼到了七月二十八,是葉重錦的七歲生辰。

這日一大早, 他迷迷糊糊被喚醒, 換上一身紅色的如意雲紋衫,屋裏的幾個丫頭笑着說了幾句吉利話, 葉重錦說了句賞,案上有備好的碎銀錦囊, 安嬷嬷着人分發下去,各自讨個喜。

小孩伸了個懶腰, 抱怨道:“這麽早, 籠子裏的鳥都沒醒,我這個壽星反而要早起。”

安嬷嬷笑道道:“一年就這一次, 小主子且忍耐些,老太爺一早派人送來了一套岱山玉硯做生辰禮,從前老爺跟他要了好幾次,他都舍不得給呢,可見有多疼咱們小主子。”

葉重錦自然是歡喜的,道:“那等下先去康壽院,跟爺爺道謝。”

夏荷正在給葉重錦梳理發髻,聞言笑道:“只可惜那麽好的硯, 給了咱們小主子,怕是暴殄天物。”

她這是在笑話葉重錦的字拿不出手, 屋裏的丫頭都捂着嘴笑起來。

誰叫葉岩柏夫婦倆素來心疼這心肝,遲遲不讓小兒子入學,到了今年年初, 眼看拖不下去,夫妻倆才輪流教他識了幾個字,小孩倒是勤奮,時不時拿筆墨練一練。擱在別人家裏,長輩們不知多高興,擱在這丞相府裏,卻是一家老小輪番來勸,一個個睜着眼說瞎話,曰:阿錦的字已是極好,不必再練的。

說來說去,還不是怕他累着。

安嬷嬷眉頭一擰,指頭戳在夏荷的腦門上,訓道:“你這妮子,小主子平日慣着你,你便越發沒大沒小起來,老太爺尚且沒說小主子的字不好,你也敢拿來取笑,再敢胡說,仔細你的皮。”

夏荷知道她在吓唬自己,縮着脖子,告饒道:“嬷嬷,你可錯怪夏荷了,夏荷是在激勵小主子呢,哪裏是取笑啊。”

葉重錦哼道:“取笑便取笑吧,我的字現在是拿不出手,等過些時日,便叫你們瞧瞧,什麽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他前世的字還算過的去,可字跡一露,最後一層面紗就要被揭開了,他的字是顧琛教的,不可避免有那人的影子,旁人認不出,顧琛是一眼就能瞧出來的。

改變筆跡固然容易,書寫的一些小習慣卻是極難糾正的,他如今是把自己當做不識字的孩童,抛卻前世的經驗,真正地從頭學起,難免吃力些,不過假以時日,必有所成。

安嬷嬷聞言露出笑意,誇贊道:“正是這個理,小主子身體裏流着葉家的血脈,自然是文曲星的命數,即便字不夠好,那也是年歲未到,早晚也能如大少爺那樣,寫得一手好字,不會枉費老太爺送的這稀罕物。”

夏荷也連忙道:“是了是了,我們小主子最是聰慧不過的,早晚能寫出一手好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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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插科打诨把這件事給糊弄過去,生怕他往心裏去,真的去刻苦練字,要是累壞了身子,院裏的下人誰都甭想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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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還不算很熱,枝頭幾只鳥雀叽叽喳喳地叫喚,老爺子坐在窗前,翻閱一本古樸的棋譜,對着棋盤擺弄棋子,忽然聽得屋外婢女道:“小少爺到了。”

門吱呀一聲響,小孩烏黑的小腦袋探了進來,看到他,立刻露出甜甜的笑,道:“爺爺,阿錦喜歡爺爺送的禮物。”

老爺子頓時笑眯了眼,把小孩拉到跟前,道:“阿錦喜歡就好。”

“可那麽好的玉硯,給阿錦用,是不是浪費了,聽說父親一直想要,阿錦贈給父親可好。”

老爺子豎起花白的濃眉,道:“給阿錦用怎麽能說是浪費,爺爺的阿錦是天賜的福星,合該用最好的,至于你父親那裏,”老爺子輕哼一聲,“他是堂堂丞相,要什麽好硯沒有,哪裏就缺這一方硯臺。”

葉重錦吐吐舌,心說這可不是我不割愛,老爺子不許我也沒法子。

他鬼靈精怪的模樣惹得老爺子一樂,大手掌撫着小孩的腦袋,感慨道:“一轉眼,咱們阿錦都七歲了。記得你剛出生那會,只有這麽點大。”

老爺子伸手比劃了一下,似追憶,又似嘆息:“像只貓崽兒似的,哭聲都像小貓兒叫,比你哥哥降生時小了整整一圈,臉上也皺皺巴巴的,活脫脫就是個小老頭,誰能想到,會長成如今這樣好的相貌。”

小孩依偎在老人懷裏,俏皮地眨眨眼,道:“爺爺年輕的時候,相貌也一定是極好的,我跟哥哥都是随了爺爺。”

老爺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來,道:“可不是,你那早逝的祖母,當年可是津州城第一美人,卻對爺爺一見傾心,乞巧節那日,她在茶樓上,我恰巧路過,她把貼身的帕子往我頭上扔,還裝作是不小心遺失的,其實我都知道,她就是有意的。”

“……”

葉重錦想,老太太是實打實的名門閨秀出身,即便對老爺子一見傾心,也做不出當衆扔帕子的行徑,應該是真的不慎遺落,不過看老爺子這般歡喜,他也不好拆臺,只點頭應和:“祖母一定是瞧上了爺爺的英俊潇灑。”

這祖孫兩個聊得不勝開懷,一直到葉岩柏派人來催早膳。

平日裏葉岩柏要上早朝,葉重晖又要去書院,一家人都是各自在院子裏吃早膳,午膳和晚膳在一起吃,老爺子喜歡清淡口味,又有諸多忌口,因而不和子孫們一起,康壽院裏有小廚房,專門準備他的吃食。但今日是葉重錦的生日,一家人難免要熱鬧熱鬧。

老爺子牽着小孩往前廳走,路上遇到葉重晖,他幾步走上前,規規矩矩地道:“祖父早,阿錦早。”

老爺子颔首,道:“今日不去書院?”

葉重晖道:“回祖父的話,今日是弟弟的生辰,孫兒昨日跟夫子請了假,想在家陪阿錦。”

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他這嫡長孫樣樣都好,就是漠然的脾性叫他不喜,成才固然重要,可若是沒有人情味,滿腹才華也是枉然。還好這孩子心裏有他弟弟,不算真正的冷漠。

小孩歪了歪腦袋,露出狡黠的微笑,道:“那哥哥可有準備禮物?”

葉重晖嘴角彎起一抹弧度,道:“哪年少過你的生辰禮,方才去你院子想給你,誰知道你先去了祖父那裏,這才錯過,我交給了安嬷嬷,你用完早膳回屋裏找找看。”

比起老爺子出手大方,他哥哥每年送的禮物未必貴重,卻一定是合他心意的,葉重錦故作矜持道:“多謝哥哥。”

幾人一道入了膳廳。葉岩柏和安氏,還有葉明坤一家子都已經坐在席上。

葉明坤作為長輩,出手很是大方,送了侄兒一副前朝名家的字畫,正是葉重錦喜歡的那種作畫者已逝,價值連城的字畫。葉若瑤送了個親手縫制的香囊,裏面裝了寧神的草藥,她的手極巧,竟比得上京城裏頂好的繡娘的手藝,葉重錦當即就給挂在腰間,誠心道謝。

倒是葉雲哲的禮物有些神秘,拿了紅布遮蓋着,一掀開,卻是一只藍綠色的小鹦鹉,有嫩黃色的尖喙,還有一對鮮紅的小爪子。

葉雲哲提着那鳥籠,興沖沖地道:“阿錦弟弟,我想你什麽都不缺,可平日裏都悶在院子裏出不來,肯定無聊得厲害,這小鹦鹉會說話,拿來解悶該是很不錯的。”

屋裏一時有些安靜,只有那只鹦鹉撲扇翅膀的聲音。

他們這樣書香世家,對于玩鳥鬥蛐蛐之類的娛樂是看不上的,覺得是玩物喪志,只有纨绔子弟才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拿來送禮都上不得臺面,何況還是重要的生辰禮,就連素來溫和的安氏都斂了笑。

葉雲哲不明就裏,卻也知道自己大約做錯了什麽,心裏委屈極了,這小鹦鹉花了他不少私房錢,若不是阿錦弟弟的生辰,他才舍不得呢。葉明坤蹙起眉,剛要訓斥他,忽然瞥見一旁的小壽星咧開唇,竟是笑了。

那張白皙精致的小臉一下子綻開一抹笑,甜得像蜜糖,方才還嚴肅的氣氛瞬間消弭,只剩下小孩溫暖的笑顏。葉重錦接過那個紅木鳥籠,伸出食指戳鹦鹉的小腦袋,那鹦鹉還很小,比他的小手掌大一點點,被他戳的一歪,晃了晃腦袋又站直,挪着小爪子往裏面靠了靠。

葉重錦噗嗤一笑,擡頭看向這位堂兄,認真地說:“謝謝雲哲哥哥,阿錦很喜歡小鹦鹉,一定會好好照料它的。”

“不客氣,你喜歡就好。”葉雲哲吶吶地道,整個人如墜雲霧裏,他還以為少不得挨一頓罵,忽然情況就反轉了。

老太爺也慈祥地笑了笑,道:“雲哲有心了,這禮物竟是把老夫的那份給比下去了,早前阿錦還說最喜歡爺爺送的禮物,如此一來,怕是要變卦了。”

小孩懷裏抱着鳥籠,嘟囔道:“這可是爺爺自己說的,阿錦可什麽都不曾說。”

老爺子哈哈一笑,抱着小孩入了席,道:“開席吧,幾個孩子都要餓壞了。”

對于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而言,什麽俗世禮節,都比不得他乖孫的一個笑臉重要,阿錦開心了,那就是極好的。

老爺子都發話了,誰還敢說這禮物不好,不就是跟老爺子唱反調麽。安氏雖然不悅,卻也勉強露出笑,誰讓她兒子是個小蜜糖罐子,叫人不舍得在他跟前動怒,轉身吩咐人把長壽面呈上來。

葉若瑤是個活潑性子,跟小堂弟一起教鹦鹉說話,場面又恢複了熱鬧,葉明坤夫婦卻是松了口氣,對這小侄兒又多了幾分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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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重錦是真的喜歡這只鳥,他也知道,葉家這樣的門第難免瞧不上遛鳥逗狗的行當,可他偏偏喜歡。

他戳了戳小鹦鹉嫩黃的尖喙,惹得那鳥“唧唧”地叫喚了兩聲,他笑道:“說句大吉大利來聽聽。”

“唧唧。”

葉重錦又道:“說,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鹦鹉還是:“唧唧,唧唧……”

又教了幾遍,這笨鳥還是學不會,葉重錦也不惱,反而饒有興趣地想,這葉雲哲興許跟他是一路人。

貪圖享樂有什麽不好,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活得開心,處處克己守禮,做那品性高潔的聖人,等到老了才會後悔,老爺子到了這歲數,想來該是參透了,這才替葉雲哲解圍。

回到福寧院,安嬷嬷正守在院門口。雖然還不到正午,太陽卻已經很烈了。

他連忙迎上去,掏出帕子,踮起腳給她擦汗,道:“嬷嬷是傻了麽,日頭這麽毒,您不去屋裏歇着,在這裏硬曬什麽。”

安嬷嬷心裏熨帖,卻是福了福身,惶恐道:“小主子這可萬萬使不得,老奴自己來便是,”她接過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猶猶豫豫地道:“其實,先前太子殿下派人送來了生辰禮,只是那禮物……”

見小孩疑惑地眨眨眼,安嬷嬷無奈道:“老奴實在說不上來,小主子且進屋,您自己瞧吧。”

她這麽一說,惹得葉重錦更是好奇,應了一聲,把手上的鳥籠交給她,道:“這是雲哲哥哥送阿錦的,嬷嬷幫我照料一下。”

他先前是稱葉雲哲“堂兄”的,如今改成“哥哥”,可見對這禮物很滿意,安嬷嬷掀開那紅布一看,當即臉色就變了。

“雲哲少爺送了只鹦鹉?”

小孩笑道:“這鹦鹉還會說話哩,等我得空了來教它。”

夏荷幾個丫頭聽到了,都覺得新奇,湊過來瞧,安嬷嬷卻是蹙起眉,堂少爺送了只鳥,太子殿下又送了那樣的玩意兒,一個兩個都想把她家小主子往纨绔的道路上拐。

她心中再不喜,到底沒敢說出來,小主子雖然年紀小,卻是個有主意的,既然他肯收下,老太爺和老爺那裏應該已經同意,還輪不到她這個為人奴仆的指手畫腳。

葉重錦率先進了屋,只見桌案上擺了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冊,他擡手翻開,只見第一頁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穿着紅肚兜,光着腳丫子坐在地上傻笑,端的是憨态可掬,靈氣逼人。

往後翻閱,那小孩在一天天長大,每一頁都是不同的穿着和神态,有蹲在花叢裏,有立于雪地上,有的在笑,有的在撅嘴,有的在皺眉氣惱,卻都是惹人喜歡的,即便知道這都是自己,葉重錦還是被逗得一笑。

直到最後一頁,小娃娃長成了一個七歲小男孩,坐在秋千上,回眸淺笑,純稚天然。

末尾題字:

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将幾枝随意新花,縱橫穿插。

葉重錦将這書冊合上,眼中的笑意久久未褪,這是他哥哥送的生辰禮。顧琛沒有這等別致的心思,從前世起,那人給他的東西,都是直接而蠻橫的,財物乃至于權勢,一直如此。

他剛這樣想,忽然耳朵裏鑽進一聲奶聲奶氣的“嗷嗚”,他還以為聽錯了,略一垂眸,卻見一只小家夥正趴伏在他腳邊,用小腦袋輕輕地磨蹭他的腿,模樣很是親昵。

小孩張大嘴巴,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擡起小拳頭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只小東西還在腳邊,瞪着一雙燦黃色的眼睛看他,甚至還甩了一下尾巴,又“嗷嗚”了一聲。

“嬷、嬷嬷!!”

安嬷嬷提着鳥籠跑進來,連聲應道:“老奴在老奴在,小主子這是怎麽了。”

葉重錦深吸一口氣,擡手指向腳邊這小東西,安嬷嬷會意,苦着臉解釋:“回小主子,這便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生辰禮。”

小孩沉默良久,眼前這模樣像貓,卻異常愛撒嬌的小東西,該是一頭幼年白虎。

小白虎瞧見安嬷嬷手裏的那只鹦鹉,燦黃的圓眸驀地一亮,只當又到加餐的時候,猛地撲過去,它雖然才半歲,力道卻不容小觑,紅木鳥籠啪的一聲落到地上,那只嬌弱的鳥立刻在籠子裏胡亂撲騰,“嘎嘎”地怪叫起來。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葉重錦嘴角一抽,道:“這不是會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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