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與誰渡河

乾正宮內,宮婢內侍跪了一地, 口稱“萬歲”。

立于大殿中央的少年, 一襲玄黑錦袍,面沉如水, 他将随身佩劍立在一旁,走到龍榻旁, 對着先皇的遺軀,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跪拜之禮, 而後起身, 在榻旁的杌子上坐下。

眼前這張老邁的面龐,與記憶中不太一樣, 嘴角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神态安詳,可見走得很安心,顧琛一貫冷峻的面龐,也不自覺柔和一些。

他到底經歷了兩世,也看慣了生死,并未嚎啕大哭,只輕聲道:“父皇, 兒臣回來了,皇祖父和孟将軍沒有做到的事, 兒臣做到了,如此一來,您見到皇祖父, 也可向他有個交代,他若是再嫌你,你便告訴他,您至少有一點強過他。”

顧琛彎起唇,道:“至少,您的兒子,比他兒子有出息。”

穆皇後立在他身後,面上看不出悲喜,此時也不禁彎起唇。

顧琛問道:“父皇臨終前,可有交代身後之事。”

穆太後用汗巾替先皇擦拭面頰,搖搖頭,道:“不曾有交代什麽,不過他不說,哀家也知道,慶和宮,麗妃從前的遺物不是保存得好好的麽,總歸他不想讓別人碰,索性都讓他帶走吧。”

顧琛略一颔首,良久,啞聲道:“這些日子,辛苦母後了。”

穆太後鼻頭微酸,她整了整面容,卻無論如何做不出喜悅的笑臉,臉頰顫了顫,終于還是紅了眼眶,輕嘆道:“比起皇兒在外征戰,哀家吃的苦又算得了什麽。”

顧琛微蹙眉頭,終究沒說什麽,他提起佩劍,大步走出乾正宮,莫懷軒正立在殿外等他。

“陛下。”

顧琛道:“子楓,這幾年京裏多虧有你照看,孤才能放心在邊關退敵。”

莫懷軒只淡道:“良禽擇木而栖罷了。思及前世今生,你我之間,竟似一場笑談。”

顧琛也輕笑一聲,可不是麽,前世賢王有莫懷軒幫襯,比明王要棘手得多,明王的棘手之處在于,他一直扮演着好兄長的角色,貌似站在太子身後支持他,實則手裏握着一把匕首,不知何時就會刺上一刀。

而莫懷軒,則是光明正大與他鬥法,将朝堂當做一個棋局,二人将文武百官當做棋子擺弄,各憑本事争搶皇位,最終莫懷軒輸給了顧賢的愚昧和沖動。

顧琛道:“其實,你敗局早定。”

莫懷軒挑眉,顯然是不信:“哦?”

“你想想,朝堂之上,除了葉家獨善其身,還有一人一直立場不明,那人是誰。”

雖說是前世之事,相隔已久,但二人皆是記憶過人,莫懷軒略一思索,便脫口而出:“鎮遠侯。”

言罷他又搖頭,道:“不可能,陸凜軟硬不吃,且找不出絲毫破綻,除非……除非陸子延出了岔子,但是此子看似頑劣,其實很有城府,輕易不會讓人拿到把柄。”

顧琛道:“可惜,他有個天大的把柄握在朕手裏,所以朕說,你敗局已定。”

莫懷軒愣了愣,終于露出釋然之色,道:“若當真如此,臣拜服。”

顧琛早知道他并非真心臣服,不過是為了小五勉強與自己謀劃,人人都道葉家人心氣高,其實不然,葉家人不過是按行自抑,而這位出身低微的越國公庶子,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他說出前世的秘辛,不過是讓他心服口服罷了。

這兩個人,前世把朝堂玩弄了一遍,這輩子便覺得了然無趣,唯一的對手已然站在一線,還有什麽好争的,因此一個去打鞑子,另一個整日裏圍着逍遙王轉悠,在外人眼裏,太子有勇無謀,而越國公世子,更是個用不上的書呆子,誰也不曾放在眼裏,誰知竟是最大的變數。

兩人一道往金銮殿走去,顧琛帶回來的兵只有兩萬多,此時有一半在城外駐紮,他将一道令牌扔給莫懷軒,道:“把朕的将士們領進城安頓,之前承諾過,兵部日後交由你管轄。”

莫懷軒接過,這道玄黑令牌用黑玉打造而成,暗芒熠熠,正側刻着一道鋒利的刀劍符號,而背側,竟是一個大氣凜然的“琛”字,他斂了神色,俯首道:“臣,接旨。”

顧琛大步往大殿走去,頭也不回地道:“可你真正想要的,孤無法承諾給你,你該知道。”

莫懷軒胸口一窒,颔首,自言自語道:“自然,他安然無憂,我已知足。”

他擡眸看向乾正宮前的那片石階,前世,聽說靜王就是在那裏跪了一天一夜,最終支撐不住,被人擡進了太醫院。

他那時是三皇子的人,并非他選的顧賢,是他父親選的,他認為蘭貴妃受寵,因而早早就下了注,嫡兄去世後,他別無選擇,獲得繼承權的同時,他也将越國公府扛在了肩上,哪怕明知道顧賢是個蠢貨,他還是替他競争皇位。

顧悠嫁進國公府,他氣惱,因那時他已經注定失敗,這傻子什麽都不知,只知道對他好,他哪裏值得。

後來他父子二人随三皇子锒铛入獄,太子還算仁慈,沒判死刑,只将他發配邊疆,雖然途中免不了一死,但他心裏是感恩的,他不想死在鍘刀下,然後讓顧悠替他收屍,那小傻子怎麽受得了,他那麽喜歡自己,若是看到他不完整的屍身,豈不是會哭死。

可他還是低估了悠兒。

誰也沒想到,一貫軟弱的靜王,竟然進宮觐見新帝,為越國公府求情,顧琛的心是硬的,能讓他心軟的人,唯有宋離,自然沒答應顧悠的無理請求。

那傻子便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但莫懷軒沒想到,已經差到那個地步。據說當時在楓山上的那一晚,他受了寒損了根基,一直未痊愈,早成了頑疾,所以才會那樣輕易就病倒了。

不久後,莫懷軒被人從刑部放出來,改判了抄家和剝奪爵位,老國公爺在世時的祖宅歸還了他。

然後宮裏來了人,是那個禍水一般的宋離。

宋離道:“靜王殿下說,願拿自己的性命換他軒哥哥的命,陛下怒極,但抵不住他的苦肉計,終究還是應了他,所以莫公子現下不是階下囚了。”

莫懷軒沒有急着高興,他問:“那悠兒何時回來。”

“靜王殿下不會回來了,宋某此行來,是想跟莫公子讨要一樣東西。”

“何物。”

那男人展顏一笑,卻是莫懷軒見過的最可惡的笑,他幽幽吐出三個字:“和離書。”

“莫公子昔日犯下的過錯太多,雖然聖上仁慈,肯饒恕你,但也不願将皇弟托付,所以,還請莫公子寫下和離書,宋某好帶回去交差。”

莫懷軒只覺得胸口被硬生生挖出了一個大洞,他生平第一次,覺得提筆是一件如斯痛苦之事,痛到他幾乎握不住那根筆杆,即便得知要被發配時,他也不曾有過此時這般痛楚。

他一直以為,他對顧悠是憐憫居多,可到真正要失去他的時候,才明白,那孩子早就紮根在他心裏,是他一直假作不知。

他接連寫錯了三份,才堪堪寫完。他握住那張和離書,道:“煩請宋總管轉達,草民,想見靜王殿下一面。”

宋離輕嗤一聲,徑直奪過那張和離書,草草掃了一眼,道:“怕是不能的。”

“他不願?”

“是不能。”宋離斂去笑意,緩緩道:“靜王殿下病重久矣,莫公子興許不知,他拖着病體為莫公子求情,病上加病,也不知有沒有痊愈的時候了,越國公府,當真是把靜王殿下利用到了最後一刻。”

莫懷軒道:“我不曾利用過他,從不曾……”

“那麽又是誰告訴靜王殿下,莫公子被刑部關押,誰告訴他,莫公子出了京城就會沒命,又是誰教唆他,去乾正宮外行苦肉計的?”

莫懷軒站立不穩……是誰?自然是他母親,可在悠兒眼裏,卻是他的計策。

宋離走到門前,忽然站立,道:“靜王殿下說,你救過他,所以他不能眼看你去死,你二人之間的緣分,是因施恩結下的,如今他還了你的恩,這緣分便也斷了,從今往後,再無瓜葛。”

字字誅心,痛徹入骨。

莫懷軒原以為,這世上,最殘酷的刑罰莫過于此。

他懷抱一絲幻想,在祖宅周圍種了許多楓樹,他知道悠兒喜歡楓樹,等待有朝一日,他願意來見一見自己,會被打動,願意回到他身邊。

直到宮裏傳來哀訊,靜王殿下久病而逝,将他所有的希望斷絕。

他忽然記起,十歲那年,在禦花園裏救了個漂亮的小孩,那小孩揪緊他的衣袖,哭着問他的姓名,他說自己叫莫懷軒,然後,那孩子便笑了,眼睫上還沾着淚,一雙剪水杏瞳,美得不可方物。

那小傻子總是追在他身後,讓他以為,他會一直都在。

誰料,連老天爺都不忍心看他哭,看他受傷,所以将他收走,在他知道珍惜的時候,那個小傻子不在了,永遠找不回來了。

他去求了許多人,葉重晖,陸凜,晟王爺……可是顧琛恨極了他,不肯讓他見悠兒最後一面,這是他應得的報應,怨不得任何人。

他在莫家祖墳立了個衣冠冢,刻上愛妻之名。

他與悠兒怎麽會沒有瓜葛,他是自己的妻,他們拜過堂,成過親,怎麽能說緣分斷了,就算這輩子斷了,他下輩子也要找到他,這次他會在他之前,牽住他的手,再不會讓他一個人在身後徒然地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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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監算好吉日,桓元帝在半月後舉行登基大典。

穆太後帶人呈上尚衣局新制的龍袍,仍是沿襲黑色繡金五爪金龍樣式,太皇太後親自送來傳國玺绶,剛好打了個照面,這婆媳二人從前關系一般,如今倒是緩和許多,見着面好生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後在百官面前那一出戲,雖說是烏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內裏有玄機,尤其當時七皇子的反應,十分耐人尋味,太皇太後怕新帝有疙瘩,免不了示好。

她朝穆太後道:“哀家想着,皇帝到年底該十九了,是時候立後了,你要多幫忙照看一些。”

穆太後這些日子整頓後宮,忙得暈頭轉向,聽她提醒,才想起來她兒子至今還沒個人作伴。

她連連點頭,道:“倒是母後提醒兒媳了,皇帝在外這麽些年,身邊連個知寒知暖的人都沒有,兒媳這就去相看相看,立後倒是不急的,總歸是國之大事,需謹慎一些,可先挑選幾位妃嫔充盈後宮。”

太皇太後笑着點頭,也不戳穿,她不想立後,無非是不想被奪鳳印,熬了這麽些年,後宮總算由她做主,哪裏肯輕易交出權利。

顧琛跨入殿中,氣氛陡然一窒,這一襲玄黑龍袍,說不出的契合他的氣場,透着一種逼人的威勢,他眉目濃重而深邃,古井無波的黑眸,舉手投足間透着濃烈的殺伐之氣,叫人不敢直視,躲避不及。

太皇太後捏緊小拇指上的金絲護甲,暗自捏了把汗,好在那日懸崖勒馬,沒有鑄成大錯,否則今日還不知會如何。

她做出慈愛模樣,道:“哀家正與你母後商議,給皇帝充盈後宮呢,皇帝可有瞧得上眼的姑娘,不妨說來聽聽。”

顧琛勾起唇,露出一抹極冷淡的笑,從禦案上拿起傳國玉玺,漫不經心地在手裏把玩,道:“皇祖母,母後,你們不必相看了,朕的後宮,沒有別人。”

穆太後大驚,問:“這是何意。”

顧琛道:“朕瞧得上的人,還不到出嫁的年歲,等到了時候,便是母後不說,朕也要請母後做主,至于別人,朕都是瞧不上的。”

“可你年歲也不小了,身邊總需要人伺候……”

“母後,”顧琛打斷道:“兒臣以為,兒臣的婚事,該是自己做主。”

穆太後吶吶難言。太皇太後亦面色不好看,雖說太子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可不曾想到,竟是絲毫未把他們放在眼裏。

“過幾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話,朕還是說在前頭為好。”

他揮退宮人,請兩位長輩入座,道:“一則,後宮交由皇祖母與母後全權打理,除非必要,朕不會過問,該給你們的尊榮,一分都不會少;二則,朝堂之事,以及朕的私事,還望皇祖母和母後不要妄圖染指。朕手裏有兩樣東西,很有趣。第一樣是晟皇叔交給朕的……”

他看向太皇太後,眼神無波無瀾,卻藏着讓人驚駭的風浪,道:“是一道莫名其妙的聖旨。”

太皇太後臉色大變,慌忙避開視線。

顧琛淡道:“第二樣,是麗妃的遺物,雖然時隔多年,藥草也變質了,但查驗的話,也不知會驗出什麽來。”

穆太後面色慘白,良久,苦笑道:“哀家急着處理麗妃的遺物,反倒讓你起了疑心?”

顧琛道:“終究是血親,為免日後傷及情分,故而早做提醒。”

太皇太後到底有些閱歷,很快恢複了平靜,只點點頭,道:“哀家明白了,這把年紀,還有什麽想不通的。”她看向年輕的帝王,一夕之間,似年邁了許多,緩緩言道:“這江山,是你一人的。”

言罷帶着宮婢回了自己的慈寧宮。

穆太後輕嘆一聲,替兒子理了理衣襟,笑道:“哀家的兒子,果然最适合穿龍袍,但你要明白,母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斂了笑,亦帶人離開。

顧琛蹙起眉骨,眼裏劃過一抹幽深,正因如此,他才沒法面對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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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這日,天氣晴朗,桓元帝祭祀宗廟,以及歷代先祖,禮成,發天子诏書,昭告天下。

而此時,葉重錦正在金光寺裏修行。

空塵大師坐在蒲團上,微微睜開眼眸,喚道:“長生。”

長生是空塵大師為他取的法號,正因如此,一貫不信神佛的葉老爺子,才同意孫兒在此處修行,什麽磨砺心境,什麽開拓眼界,都是空話,他們一家子最怕的,就是這寶貝疙瘩夭折,盼着佛祖賜福,讓他得以“長生”。

葉重錦應道:“師父。”

“心不靜,則做無用之功。”空塵大師道。

“敢問師父,如何才能心靜?”

空塵道:“心淨,而後心靜,你心中有事,所以不靜。”

葉重錦蹙了蹙眉,從蒲團上坐起,倒了杯清茶,抿了一口。

“師父,實不相瞞,有一事弟子甚為困擾。人都知道趨福避禍,可若有一人,他明知此條路是禍,或被人威逼,或是自己受不住誘惑,往那條路上走,是不是說明,此人無可救藥。”

空塵反問:“尚未走完,他又如何得知此路是禍,而非福。”

“因他已經走過一遍,知道此路是禍。”葉重錦一笑,道:“弟子不過是胡言亂語,師父不必當真。”

空塵卻笑:“既然走過一遍,還有何懼。那條路上若有財狼,你提前備好棍棒,若有匪徒,你提前報官,若有山石塌方,就在山塌下之前走過去。”

少年垂下黑密的眼睫,映下一弧彎影,他并非不明,也并非恐懼,他只是厭倦這條路上的爾虞我詐,厭倦長久被囚困在一個地方。

“長生,你追随我學習偏術,是為何?”

葉重錦不答反問:“師父為何鑽研此道?”

“一為解己惑,二為渡世人。”

葉重錦摩挲着杯盞,玉白的指尖劃過杯沿,輕聲道:“弟子淺薄,只想渡自己。”

“阿彌陀佛,志向沒有高低之分,旁人的大志在你眼中或許不值一提,而你的小志也自有其價值所在,不必分個高下,渡世人在為師眼中難,而渡自己在你眼中同樣是難,故而你我皆在潛心修行。”

他道:“師父所言有理,弟子是真的覺得難。”

空塵大師道:“就好比眼前有一條極為廣闊的河流,為師希望造一艘大船,帶衆人渡過河去。而長生你,也想要渡河,所以自己造了一條小木舟,你怕小木舟太脆弱,撐不過風浪,因為不敢下河,該當如何?”

葉重錦道:“如此一來,有三個法子,一,是上了師父這條大船,不必再煩惱;二,我可以将我的小木舟打造得結實一些,可以撐得過風浪的時候再下河;三……”

“三是什麽?”

葉重錦豁然開朗,他笑道:“總有旁人要渡河,我去蹭別人的大船,一道披荊斬棘過河去。”

空塵道:“這條河流太廣闊,到達彼岸所見的風景也是不同的,所以挑選這條同行的船,須得謹而慎之。”

葉重錦合掌,道:“謝師父教誨,弟子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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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金光寺已是傍晚時分,坐上馬車,他蹙眉凝思,他該上誰的船?葉家的船,還是……

過了片刻,他覺得有些奇怪,從金光寺出來不久該是鬧市,怎麽這樣安靜,掀開轎簾一看,卻是生生愣住了。

上誰的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上錯了馬車。

“車夫,停下。”他喚道。

誰知那人非但不停,反而速度越發快了起來,葉重錦便知道,這車夫是叫人收買了,或是被人掉包了。

他撩開衣擺,從靴子旁掏出一把匕首,指着那人道:“你若不停,小爺只好讓你見血了。”

那人好似聽不到一般,只望林子裏駛,他猛地一刀紮下去,卻不料被他随意躲避開來,他又是橫刀一掃,那人又是一側身,避了過去。葉重錦知道糟了,他遇到練家子了。

“你可知道我父親是誰?可知道我爺爺是誰?”

那人仍是不做理會,葉重錦沉默片刻,洩氣地坐回去。

車外那人開口了,問:“怎麽不說了。”

“登基大典這麽早就結束了?”

車總算是停下來了,那人掀開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冷峻的面龐,挑眉問:“怎麽猜出是我?”

葉重錦忍不住彎起眉眼,道:“我詐你的。”

顧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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