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給你吃吧。

六月初，北城正式入夏。

天亮得早，梁妍的生物鐘也比往常早，為了清醒頭腦，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練倒立，默背古詩詞。

背完心靜下來，她去陽臺欄杆上壓腿，每當這時候，鼻尖總能嗅到隐隐約約的清淡花香。

探出頭往樓下望去，隔壁院角盆栽地栽的花全開了，缤紛的花色将整個院子點綴得浪漫又富有情趣。

梁妍趴在那兒對着這幅花景賞心悅目，忽然看見程易從檐下走出來，手裏提着只灑水壺，從南邊的植株開始，依次澆灌根部，他沿着牆一直将水灑到北邊的小角落，就在她陽臺下方。

程易澆完最後一滴水，眼前落下來兩片綠色小葉子，他有些疑惑，順着這個空間往上望去，見到欄杆邊少女雙手托腮，伸出一只穿着拖鞋的腳，正居高臨下地彎唇看着他。

梁妍還以為他會毫無察覺，看他呆愣的表情，取笑了句：“哎，你澆水的樣子好像我爺爺。”

說完她沒繼續看他是什麽反應，轉身回房間了。

只留他一個人站在下面，仰望她轉身的剎那，後腦随意紮起的發尾迎風飛了起來。

近來總有這樣的時刻，她會偶爾調侃他一句，卻又不跟他多說，仿佛只是無聊乏味時拿他調劑取樂的。

程易想，起碼她看見他時，心情沒以前那麽糟糕了。

這段時間小貓長得很快，全身毛發變密，色澤也逐漸分明，已經從睜眼到會慢慢爬動，爬到箱子外面好奇地探索，或是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相互打鬧打滾。

梁妍有時拍了有趣的照片，就發到朋友圈裏。

程易僅她一個微信好友，所以只要看到紅點，就知道是她更新了動态。

她的頭像是個不認識的女生，像是從網上找的，隔段時間會換一張，都是一致的輕熟風格。

程易看過她的朋友圈，總共不超過二十條，基本上都是吃喝玩樂的圖，偶爾夾帶幾張自拍或是合照。

其中有一組圖，是他們一塊坐地鐵那天發的，她在跟她的幾個朋友一起玩，每張入鏡照裏她笑得歡甜又明媚。

他知道她不是因為跟朋友玩才那麽開心，那天他接到她的電話，匆匆趕地鐵過去跟她會和，看見她跟男生聊天，聊得那麽熟悉又熱絡，她臉上柔和放松的笑容大概只有看見他時，才會瞬間變得尴尬又僵硬。

她的生活原本就恣意暢快，他是她唯一的壞心情。

如果他當時識相點，沒有一直看着她，沒有讓她身邊的男生看出來，哪怕是從她跟前走過，她估計都不會叫住他。

即便是現在，倆人在學校裏迎面撞見了，她也依舊表現出不認識的樣子。

明明在他家的時候，她是最主動的那個，不斷追問他有關貓的問題，一張臉上寫滿數不盡的好奇，弄得他生怕自己回答不上來。

顯而易見，她對他的一切交流都建立在收養貓的基礎上，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談不上有什麽交情。

往往這樣想的時候，程易就覺得自己有些分心了。

就連季銘宇也逐漸看出些端倪，幾次觀察下來問他：“你對葉今潇沒心思，是不是因為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藝術節那天她們跳舞你在看別的女生？”

程易埋頭做題：“沒有。”

“你就裝吧，肯定有。”季銘宇越看他表面淡定，越覺得他心裏有鬼，“讓我猜猜是誰，不會是梁妍吧？”

程易沒有理他，算題的思路卻被打斷了。

季銘宇接着說：“如果是她你就別想了，學校裏追她的人很多，她一看就是喜歡那種會玩的男生，你這麽安分，跟她不合适，還有其他幾個女的麽……”

他後面又分析了一大堆，各有各的不認同，最後話說回來，還是覺得葉今潇不錯，關鍵是她這人單純，除了性子嬌氣了些，其他挑不出什麽毛病。

程易什麽也沒反駁，等季銘宇一張嘴巴說完了，他才收起本子問了句：“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做這行的？”

說完沒等他反應過來，起身出去了。

中午倆人去食堂吃飯，從樓道下去時碰巧遇見七班的人，季銘宇看見葉今潇頓時眼神一亮，連忙拿手肘撞了撞程易，見他臉上毫無動容，想說什麽又無趣地閉嘴了。

葉今潇也看見了他們，和身邊的女生本來在前頭走着，慢慢地落到了後面，等出了教學樓，自然而然走到了季銘宇的旁邊。

季銘宇跟她初中是同窗，見了面就習慣聊幾句：“你們這節什麽課？”

葉今潇也有想聊的意思，走近說：“歷史，你們呢？”

“難怪你們班這麽遲下課，老羅就喜歡拖堂。”季銘宇說，“我們是物理，也拖了幾分鐘，都是些廢話。”

葉今潇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側頭朝程易的方向看了眼，問道：“你們去幾樓吃飯？”

“一樓吧，這個點二樓肯定沒多少菜了。”季銘宇轉頭征詢程易意見，“你說去幾樓？”

程易說随便。

路上季銘宇努力找話題聊天，想将身邊倆人帶到一起，奈何一個沉默不語，一個矜持觀望，最後全成了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他被迫夾在中間，才深感這差事并不好做。

好在進了食堂，裏面嘈雜喧嘩的聲音掩蓋了一切尴尬。

他們往裏走去，窗口前排了幾支隊伍。

季銘宇讓兩個女生優先，自己和程易排在後面。

程易看向隔壁隊伍前頭，梁妍正在窗口打飯。

從進食堂的那刻起，他就遠遠看見她了，分明大家都穿着校服，眼前人影憧憧，他卻從背影一眼認出了她。

她前傾身子在那跟打菜阿姨比劃，身邊等着一個已經打好飯的男生，幫忙拿了筷子和湯碗，倆人邊說邊笑着一塊去找座位。

程易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收回視線，不知道什麽時候捏緊了手心裏的飯卡。

梁妍跟着顧嘉寧一路找到靠窗的桌位，尤佳文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顧嘉寧将餐盤往她跟前一放，說：“趕緊吃吧，餓死鬼。”

尤佳文拿起筷子撥了幾下，嫌棄地抱怨：“今天菜看着好油啊，飯也有點硬。”

梁妍樂道：“我說什麽來着，你姑奶奶她不滿意吧。”

顧嘉寧見怪不怪地點點頭：“小爺招待不周，可惜食堂現在只有這口粗飯，咽不下就請姑奶奶您移駕小超市吃泡面去。”

他說完要走，尤佳文拉着他坐下：“別走，說你兩句都不行了，早上也不知道是誰沒長眼睛，把我腳給撞瘸了，乖乖被我使喚才能體現你道歉的誠意。”

顧嘉寧笑着坐下來：“看你還挺有力氣的，幹脆我讓你踩一腳扯平好了。”

“那不行。”尤佳文嘴硬，“我可不是以牙還牙的人。”

顧嘉寧認命：“您大人有大量，還有什麽要求，盡管吩咐。”

尤佳文低頭慢悠悠喝了口湯，咂咂嘴說：“我也不為難你，就是放學的時候把你的車備好，我今天走不回去了。”

顧嘉寧勾起嘴角笑笑：“直說送你回家不就行了，小爺勉為其難答應了。”

尤佳文扭頭瞪了他一眼。

顧嘉寧讀高二，跟尤佳文是青梅竹馬，倆人從小是一對冤家，話不過幾句就要鬥嘴。作為旁觀者，梁妍很早就看出尤佳文對顧嘉寧的心思，只是這倆人維持現狀一直都沒捅破。

她好笑地看他倆鬧，見顧嘉寧又打算走，叫住他說：“我現在有個麻煩，你倆得幫我。”

顧嘉寧問：“什麽麻煩？說來聽聽。”

梁妍邊吃邊說：“我那一窩四只小貓快一個月了，收養人還沒有着落呢，你們幫我問問有誰想要養貓，前提是必須得有責任心。”

“行，幫你去問問。”顧嘉寧想了想又說，“要不你給我預留一只，到時候我過去領。”

尤佳文好奇：“你要養貓？”

“不是我養。”他說，“送人去。”

梁妍問：“送給誰？男的女的？”

“女的。”

顧嘉寧說完，便發現這倆女的都拿可疑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領神會，點頭确認道：“嗯，女的，還挺漂亮的。”

“沒看出來啊，顧嘉寧。”尤佳文斜了他一眼，“你還會給女孩子送貓了，你爸媽知道嗎？”

顧嘉寧确信道：“我爸媽要是知道了肯定非常同意。”

尤佳文心裏不是滋味，嘴上幹巴巴地問：“誰呀？不說就是你吹牛。”

“跟你同輩分的，我奶奶。”顧嘉寧說完就走。

尤佳文沒來得及踹他一腳，沖他喊：“去你的吧。”

不過回過頭想一想，顧爺爺今年剛去世，顧奶奶一個人住着，養只貓陪着也不孤單，她對梁妍說：“你把那只橘白色的貓留給他，跟他爺爺以前養的小花差不多。”

梁妍笑她：“你還挺體貼的嘛。”

即便被好友看出來，尤佳文也絕不願承認：“我可不體貼他，我體貼的是顧奶奶，小時候她照顧過我。”

“我沒說他呀，我說的也是顧奶奶。”梁妍奸黠一笑。

“你這人，讨不讨厭！”尤佳文低頭往嘴裏送了口飯想掩飾心虛，擡頭時看了眼前方，忽然問道，“哎，葉今潇跟程易什麽時候走那麽近了？”

梁妍順着她的目光回頭看去，距離她們四五張桌的斜後方，有四個人坐在那兒吃飯。

季銘宇跟葉今潇坐在一起，程易則跟另一個女生坐在對面。

季銘宇是個話痨，吃飯的時候嘴巴不停，看起來很能調動氣氛，葉今潇不時被逗笑，眼神卻暗中偷偷瞄向對面那人。

那人背對坐着，梁妍看不到他是什麽表情，她大概想象了下，輕輕笑出來。

尤佳文問：“你笑什麽？”

梁妍慢悠悠挑着菜說：“我在想年級第一談起戀愛來是什麽樣子。”

“你是說葉今潇跟程易？”尤佳文想了想說，“不太可能吧。”

梁妍沒懂：“什麽不太可能？”

尤佳文分析道：“我說你那個鄰居，每天埋在書堆裏學習，平常獨來獨往，哪會有空搞戀愛，就算有那個心思，你倆每天都能見面，怎麽說也得先看上你呀。”

梁妍滿不在意地笑笑：“暗戀我的人多了去了，看上我也沒用。”

“瞧把你能耐的。”尤佳文将筷子伸到她的盤子裏說，“我要吃你的雞米花，死顧嘉寧，淨給我挑素菜。”

傍晚放學，尤佳文坐着顧嘉寧的車一塊回去了。

梁妍出了校門，并不想立刻回家，就在學校附近買了杯奶茶，沿着回去的路随便逛了逛，剛要走出飾品店，看見店門口經過一個人。

梁妍走到店外确認，又往後看了看沒人過來，便跟上去沖他背後叫了聲喂。

那人聞聲回過頭來，立在原地。

梁妍咬着奶茶的吸管，朝他走近：“你眼睛長地上了，走那麽快。”

程易單手拽着書包肩帶，他看了看周圍路邊，又看了看她，這才問了句：“你還沒回家？”

“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麽才回去？”梁妍看了眼他手上的表，“現在距離放學時間已經過二十分鐘了。”

“我留下來有點事。”

“什麽事？”梁妍突然想到上回，不懷好意地笑道，“噢，我知道了，是去找葉今潇了吧。”

他連忙解釋：“不是，是老師找我幫忙批改卷子。”說完又補充，“我跟葉今潇不熟，只是我同桌跟她認識。”

“我知道你跟她不熟，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不就熟了麽，葉今潇可是大美女。”她給了他一個飽含深意的眼神。

如此明顯的暗示，程易自然聽出來了，心知被她連着誤解了兩次，并且她似乎并不在意是否将他誤解。

梁妍的确不關心這個，她繼續往前閑逛，今天是周五，就想着去哪兒好好消磨下時間再回家。

程易慢慢跟上去，心裏忍不住也想問她，但無論從哪個角度試探都顯得比較突兀，且他沒法像她那樣帶着玩笑的口吻說出來，腦袋裏糾結了陣，最終從書包兜裏掏出樣東西，給她遞了過去。

梁妍接過看了看，是一板進口黑巧，疑惑地看他：“給我的？”

他怕她再退回來，手悄悄揣進褲兜裏說：“剛才批完卷子，老師給的，我不吃，給你吃吧。”

她輕輕皺了下眉說：“我也不喜歡吃這種，有點兒苦，不過梁曉應該喜歡，你可以給她去吃。”

她見他沒手收，就将巧克力塞進了他的書包側袋裏。

程易剛才沒細看，以為是那種普通的甜味巧克力，不知道這是苦的。

他意識到自己草率了。

但梁妍并未瞧他，所以沒看見他臉上淺露的挫敗。

她對他說：“你回去吧，我還得逛會兒。”

接下去她沒跟他同行多久，顧自拐進旁邊窄巷，穿往另一條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