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本來就好看。
西平口這一帶群租房多, 人口密度大,因此人員流動相當快。
程易搬進來那天,他房間的前租客剛好搬走。
整個出租屋分隔成四個小房間, 室友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有情侶也有單身漢, 大家沒事就窩在自己房間裏,只有出來時混個臉熟,碰了面也不怎麽打招呼。
程易早出晚歸,只短租兩個月, 更不用跟人維持什麽關系。
他回家打開自己房間門,把書包和袋子放在小桌上,手機充上電, 然後去陽臺收衣服, 回來疊好放在床尾,等外面室友用完衛生間,便拿着洗漱用品出去。
住進來幾天, 程易也知道了室友們的相處準則, 他們一致默認最後洗完澡的人搞地面衛生。
但程易不管是否最後一個洗澡, 總習慣在洗完澡後将地面的水跡拖幹淨,包括鏡面水池馬桶邊各種細微角落出現的髒污。
他有輕微潔癖, 又有自我安全意識, 連牙刷杯毛巾等常用品也不帶進衛生間, 早晚兩次從房間裏拿出來又放回房間裏去。
洗晾完衣服, 回到房間關上門, 程易就不出去了。
他坐在小桌前, 從書包裏拿出上課筆記, 對着手機裏老師發過來的課件, 整理記錄明天需要教學的知識內容。
到了十點四十分,他寫完滿滿兩頁,停筆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發了條消息。
XY:到家了嗎?
酥酥妍:真準,剛進小區。
程易握着手機,剛才洗澡時他想了很久應該對那筆錢說點什麽,到了此刻卻覺得提起來沒有意義,不管他接受與否,在她心裏已經見證了他的可憐與難處。
XY:今天麻煩你了,還讓你等了那麽久。
酥酥妍:下次別想神秘,我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她的确不好糊弄,但也很好糊弄,否則不會到現在也沒看出來他的秘密。
晚上關了燈,程易睜着眼躺在床上,想起離開那天程宗明對他說的話。
“你以為我把你帶到北城來,只是因為對你有虧欠嗎?”
“我把未來的路給你鋪好,将來身後的社會關系任你利用,你卻不知道什麽才是正确的選擇,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半年前跳級,就已經打算好了這一天?”
程易當時站在他面前,不為自己所做的選擇而動搖,聲線平穩地看着他問道:“所以你當年讀醫兩年後改學金融,又為了權力抛棄我媽,還抛棄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導致她流産,至今都還認為是正确的選擇嗎?”
程宗明惱羞成怒地揚聲:“你沒有資格提她,她是因為你而死。”
程易淡淡說道:“如果你沒有再招惹她,她應該也不會為了生我而死。”
程宗明雙眼淩厲地瞪視他。
“既然你執意要讀醫,我也不攔着你,未來幾年你的所有生活費用我不會再支持,你自己做出的選擇,你得自己承擔。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但是浪費時間是你的損失。”
他仍舊堅持:“從現在起,我不會有任何損失。”
程宗明點頭不再多言,轉身摔門而去。
程易對那一天的結果早有預料,他平靜地整理自己的東西,在網上的無中介群找了西平口月租六百的房子,房間不大只有十幾平米,對他來說卻足夠住了。
他行李不多,當天就搬了出去,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或許在他心裏不願把這當做是離開,只當換了一個地方居住,只不過從那以後,他再也不能離她那麽近了。
程易知道,這種做法在她看來很傻,甚至不能理解跟支持,但這卻是他覺得最輕松自由的時刻,他不再寄人籬下,某種程度上又離她近了一些。
如果她沒有特意找過來送錢,他或許還能假裝自己沒有被她同情,日後面對她時也能擺出更多的自信。
但她卻連回拒的機會也沒給他,斷定他是需要幫助的人,而她親手将這份幫助送到了他跟前,看盡他的落魄與凄慘,盡管他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困難。
臨近半夜,程易翻來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睡意,隔壁房間的情侶卻開始了每天一次的床架,牆壁估計是後期打造的,隔音并不好,斷斷續續的吟吼聲交織,如魔音般沖擊着他的耳膜,令他也産生了魔怔放肆的幻想。
程易只得戴上耳機聽歌,寂靜的夜裏,歌聲輕撫躁動的心,仿佛那人就在他身旁做着作業,而他能夠聞到她發頂的香味,吸入肺腑慢慢平靜下來。
程易想起今天下午穿過馬路向她跑過去的那刻,想起從地鐵出來轉身見到她時的驚喜,想起吃烤肉飯時看見她額頭落下來的一滴汗,又想到第二天要上的課,最後終于沉入了睡眠。
那天之後,程易每次從輔導機構下樓出來,會習慣性望一圈廣場的每個角落,會想當時她躲在什麽地方,等他的時候是否滿心都想着自己。
只是這樣想着,他心裏就有種聊以慰藉的甜蜜。
可他知道,她再也不會出現了。
後來梁曉來過一次,是專程來看他的。
梁曉有了新手機,迫不及待地跟他表示:“程易哥,我們以後可以經常聊天,你有什麽困難都跟我說。”
程易只是點點頭,承諾了開學之前會幫她預習一些科目。
八月下旬,按照通知書上的日期,X大開學了。
程易就讀的專業是臨床醫學八年制,醫學院有着百年以上的辦學歷史,前身是北城獨立的醫科大學,經過多次改名變遷,目前已被并入X大,屬于雙校合并辦學,各種教育資源互通共享。
醫學院仍是獨立的老校區,和X大本部其他學院的人沒有交集,因此在校同學的圈子不算大,不是跟同院的師哥師姐打交道,就是跟本專業的同學舍友處關系。
程易住在四人宿舍,舍友都不是北城人,介紹自己的時候,他說自己是江州人。
舍友們都很健談,會在各種話題裏胡扯亂聊,暢想期待接下去的大學生活,程易參與夜談兩個晚上,和他們漸漸熟悉了起來。
開學第三天,學校就開始軍訓了。
軍訓完當天回寝,程易的對床孟豪問道:“我們班幾個女生來着?”
程易沒記:“占一半吧。”
孟豪來了興趣:“那一半女生裏面,你覺得哪個好看點?”
程易只顧着上陽臺收衣服,回來時說:“沒注意。”
站在邊上整理發型的高建軒說:“站程易前面那個女生還挺漂亮的,又瘦又白,棕色的長卷發,被教官喊過一次,叫沈什麽冰來着?”
“叫沈冰羽。”楊政說道,“性格也不錯,都已經是班上女生的團寵了,我看這次競選班幹部肯定有她。”
孟豪猛拍大腿:“我也覺得她最漂亮,笑起來氣質溫柔絕了。”說完戲谑地問程易,“哎,你站在她後面,是不是一直盯着她後腦勺看,脖子又細又長吧?”
程易不知怎麽,聽見又細又長這四個字,只想起去年坐地鐵去香山公園那次,悄然注視的風光。
鬼使神差地,他低嗯了一聲。
孟豪随即笑話:“聽聽,這個正經人也說好看。”
楊政自豪:“反正是咱班的,以後有的是機會看。”
高建軒整理完被軍訓帽壓了一天的頭發,自誇了句:“咱們班花是沈冰羽,那班草肯定就是我了。”
楊政嗤笑:“你可別臭美了,程易還沒說話呢。”
高建軒抓住正在挂毛巾的程易:“你要是第一帥,我就是第二帥。”
程易忙着手中的活,誇他:“還是你最帥。”
孟豪想起件事:“咱班有微信群嗎?”
“沒有。”楊政說,“估計得等班長競選出來了再建。”
孟豪問:“那你競選班長嗎?”
楊政搖頭:“不選,我要加社團去。”
孟豪問高建軒:“你呢?”
高建軒說:“我懶。”
程易說:“我也不選。”
孟豪當即做了個決定:“那就我去競選了,兄弟們幫個忙,咱現在先建個班級群,待會兒我出去拉人,争取晚上之前給拉滿。”
這招先下手圍牆,人還沒混個臉熟,群主名字先入為主。
果然幾天之後,孟豪成功競選為班長,沈冰羽則為團支書。
孟豪人如其名,為人熱情豪爽,軍訓期間迅速将班上每個同學的名字都記熟,跟他們聊五湖四海間的各類家鄉話題,甚至家底背景都被他摸了個明白。
軍訓一周下來,孟豪人際關系蹭蹭上漲,每天回寝都透露一點消息給舍友們聽,其中沈冰羽的最是厲害。
“她爸在全國各地開醫療器械公司,她媽是市一醫院的婦科主任,高學歷白富美,果然學校好背景牛人還是多的。”
楊政佩服:“各方面壓人一頭,屬實人生贏家了。”
程易說:“我們考到同一個學校,起點是一樣的,不用在意別人背景厲不厲害。”
高建軒說:“這話是不錯,不過小老弟,咱們在學校是看學習能力,以後出校門就得看背景了,從進大醫院到選擇科室,将來評職稱每一個階段,都要依靠社會關系,不過現在還早,沒必要想那麽多。”
程易比他們都小一歲,他承認有些方面他們确實考慮得更為現實些。
孟豪樂道:“高建軒你這說得苦大仇深的,當初怎麽就選擇學醫了?腦子壞掉了?”
“那是聽我媽勸的,我媽也是醫生,我從小耳濡目染了呗。”高建軒開玩笑說,“反正她讓我只管多讀幾年書,等書讀完工作落實完人生大事也不難解決了。”
楊政搖頭嘆氣:“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啊。”
高建軒講心裏話道:“其實我更想讀金融,要是我媽資助我出國讀書,不知道将來會有多大的不一樣。”
坐在桌前翻書的程易聽見這話,思緒短暫停滞了下來,很快将他們的對話抛遠,重新投入到看書的世界裏。
桌上手機突然“叮咚”一聲。
程易拿起來看,是班級群裏的消息,之前幾天消息少,這些天關系混熟以後,插科打诨的人也多了起來,每天打開就是好幾條,沒什麽重要消息。
程易點開群,設置了消息免打擾。
退出之後,他看見通訊錄有新的朋友請求,是通過群聊添加的,對方備注了沈冰羽,說有問題請教他。
程易想了一下點擊同意。
過了會,那邊卻沒問什麽問題。
程易發了三個字過去:有事嗎?
沈冰羽這才回過來:你覺得東食堂的菜好吃還是西食堂的菜好吃?
程易蹙眉看着這個問題,明白對方是在跟他調侃,想回複不知道,但又覺得不能馬上回複,就故意等了半個小時才回過去。
那邊收到回複,卻很快又回了過來:我看你每次都去東食堂,應該是東食堂的菜比較好吃。
這次程易沒再回過去,他往下劃到跟梁妍的對話框,翻看過往的聊天記錄,最後一句還是上周末他收尾的“早點睡”。
八月上旬,她們高三開學了。
程易在大一開學前去給梁曉預習知識時,梁妍正在學校上課,他倆只在傍晚她放學回來之後吃晚飯相處了一個小時。
那一個小時裏,他幾乎沒有看她,卻又時時刻刻都在看她。
她的長發似乎變短了些,額前剪了點碎劉海,遮住她飽滿的額頂,第一眼不太習慣,第二眼平添了份清純和乖巧,尤其她穿着校服,看着像是比他小很多的學妹。
“看傻了?”當時她剛進家門,見他一直瞅着,就站到了他跟前問,“我變醜了還是變美了?”
美這種用詞對程易來說是暴露貪性的誇贊,只中規中矩道:“你本來就好看。”
“除了好看你還會說什麽?”她抓住了關鍵問,“比好看更好看的是什麽?”
程易想了下:“漂亮。”
她不依不饒:“比漂亮更漂亮的呢?”
他加了一個副詞:“非常漂亮。”
梁曉打岔:“那應該叫美麗,古代叫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程易自嘲:“我語文不好。”
梁妍哼了聲,開玩笑說:“再偷看我就把你前面的頭發也剪了。”
程易怕她誤會自己在笑話她,這才一直忍住想看她的沖動,只敢拿餘光悄悄窺視。
給梁曉補習的那兩天,程易将那一萬塊錢夾在上次那本書裏,一并還給了梁叔叔。
将近兩個月,他賺足了一學年的學費和短期的生活費,雖然進了大學還需要依靠尋找兼職維生,但他為了不讓梁叔叔挂心,故意将自己手頭的餘錢往高了說,對方這才勉強放心地将錢收了回去。
梁妍暑假過一半就進入了高三模式,每天早起晚歸叫苦不疊。
起初沒再有人跟她一塊上下學,還有些不習慣,才發覺那人雖然跟影子似的沒有存在感,卻很有安全感。
她不甘寂寞,重新跟尤佳文約了起來。
尤佳文那邊也正忍受孤獨,向她發牢騷說:“顧嘉寧現在得意死了,每天跟我炫耀他們學校多少美女,晚上十二點了居然還在打游戲。”
顧嘉寧雖跟程易不同校,但也是北城的重點大學,金融專業女生偏多,都特別會打扮,尤佳文格外擔心顧嘉寧會突然跟人談戀愛,連上學都變得沒勁。
梁妍沒有安慰,反倒給她刺激一把:“要我說,他還不如直接談戀愛了呢,你也幹脆封心鎖愛,努力奮鬥考上他們學校,到時候來個出其不意,咱談得比他更多。”
“你這想法不錯啊。”尤佳文轉手掐她脖子,“那你告訴我一百分的差距怎麽趕上去。”
梁妍求饒地哄她:“你別激動,這樣好了,等哪個周末有空我陪你去他們學校看看,見面你就放心了呗。”
尤佳文松手抱緊她的手臂:“這可是你說的。”
當晚,梁妍睡前在刷朋友圈的時候,看見了一組九宮格軍訓圖。
梁妍确認了那個燈火頭像,心想真是稀奇了,他居然會一下子發那麽多的生活照。
看文案意思大概是軍訓最後一天了,發圖來紀念一下這段初入大學的日子。
梁妍見圖中人物衆多,從第一張點了進去看,有操場的遠拍,有學校的特色教學樓,有歷史名人豐碑,有幾人圍坐在草地上打牌,有幹淨整齊的書桌全拍,也有一張四人合照。
梁妍猜那張合照應該是他一個宿舍裏的,看起來關系處得不錯,疊羅漢似的湊趴在一起自拍。
幾個人裏估計就他最傻,不茍言笑地端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像是被強迫拉入了鏡頭。
但不得不說,這裏面最上鏡的還是他,臉廓比例恰當,幹淨分明的五官讓人很容易将目光注視到他臉上。
梁妍評論了句:“你下面那個男生好帥。”
評論完畢,她繼續往下刷。
等刷完她回到最上面,卻驚訝地發現一分鐘前程易又發了條朋友圈。
這條朋友圈的內容可以說跟剛才那條相差無異,除了那張四人合照沒了,替換成了風景圖。
梁妍奇怪,點進他的朋友圈主頁,果然剛才那條朋友圈不見了。
什麽意思?誇別人帥他就不樂意聽了?
還是個小氣鬼。
梁妍打了個哈欠,躺下去睡覺了。
另一邊,程易正在被舍友們可疑。
孟豪問:“你怎麽把咱四人照去掉了,剛不還是有的麽?”
程易平靜解釋:“為了你們的隐私,還是不放的好。”
楊政聽見這個理由笑了:“你不會設置分組的嗎?”
高建軒自戀地吹噓:“我看他是怕別人覺得我比他帥,幹脆删除了證據。”
程易沒多做解釋,因為他的确心虛。
哪怕這種做法效果甚微,哪怕知道她并不會喜歡他的舍友,他覺得不舒服,就這樣做了。
那一刻他發現,盡管告訴自己要克制,卻還是因她而輕易亂了陣腳。
直到周末,他在宿舍看書時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酥酥妍:我在你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