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1)
下弦月不肥不瘦的身影在黑雲間忽明忽暗。幾縷清澈的月光偷偷穿過樹叢的縫隙，鑽到山上的破廟裏。
破廟結滿蛛網的紗幔下, 破舊的神像落滿灰塵。神像前, 端坐着一位年輕的道長。
明月灑落肩頭, 那道長若一株蒼松翠柏坐得端正筆直，身形巋然不動。眉眼寧靜而深邃, 似是精致的玉雕一般。
道長身旁守着兩名小弟子，其中一名弟子探了探那道長的鼻息, 回頭畏畏縮縮地對另一個弟子道，“都八天了。尊上說他魂游地府七日便回。若是七日回不來，就是肯定回不來了……三師兄……”
“不可能！”那被稱作“三師兄”的弟子沖師弟使了個眼色, 偷偷指了指破廟門外，使勁搖了搖頭, 故意扯着嗓子大喊道, “快別瞎說了！尊上法力無邊, 斬妖除魔殺鬼無數，鬼怪遇之必死難逃！尊上怎麽可能死！尊上立刻就會回來的！”
那小師弟瞥見門外的情景，吓得不敢作聲, 抖淋淋地縮到了三師兄的身後。
破廟的門被狂風吹得“吱吱”作響, 風吹過樹叢間，凄厲的“嗚嗚”聲似鬼哭神咽。
伴随着凄厲的鬼叫聲，一道道黑影白影在門前窗圍繞穿梭，飛上飛下，似乎還在觀望裏面的情況。
一旦确認破廟裏那叫謝雲殊的人已死，便會沖進來将他的肉體撕成碎片！
謝雲殊, 天賦異禀靈根逆天，飛升之時立下大願，一生斬妖除鬼拯救蒼生，被六界奉為九天蕩魔祖師。
謝雲殊所到之處，永遠殺得連一只鬼胳膊都不留，所有鬼見了他都會被吓得哭唧唧。
這回聽說他要死了，所有鬼都打算來報複他。雖然沒機會殺他，把他那具俊美無雙的臉抓花，把他那萬千花癡男女肖想的完美軀體撕成碎片，看他血肉橫飛灰飛煙滅，也是很爽的！
門外的千萬鬼魂開始痛哭長號，它們不遠萬裏彙聚到這裏，在門外盤旋了整整七天七夜。
大仇得報已是近在眼前！
然而在确定謝雲殊死透之前，沒有一個鬼敢貿然進入破廟毀他肉身。
生怕他萬一突然睜開眼，把它們殺得個魂飛魄散片縷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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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弟子的心都繃得緊緊的，各自心裏都清楚，這樣耗下去根本不是辦法。
尊上已經永遠不可能醒過來了，時間一長他的死遲早都會暴露。
那群惡鬼沖進來是遲早的事情，而他們倆作為尊上門中弟子，絕不可能從這群惡鬼手中幸免。
等待他們的結局只有一個：曝屍荒野、死無全屍。
“三師兄，怎麽辦，我怕……”那小師弟哆哆嗦嗦地往三師兄懷裏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們是不是死定了……”
“沒出息！”三師兄正了聲色，教訓師弟道，“莫說我們還是清徽派的門中弟子，就算我們只是一介凡人，也不該被這群孽障吓得這樣畏畏縮縮……”
三師兄話音未落，就被自己“啪啪啪”打臉。他突然“啊”地大叫一聲，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雙眼瞪得滾圓，眼珠子都要暴了出來。
窗外，一個滿臉流膿的鬼正用兩只白骨森森帶着黑血的爪子攀着窗棂。它的眼眶是兩個黑黢黢的洞，裏面爬滿了綠綠的菜花一樣的東西，紅到發黑的舌頭挂得老長，已經挂到了破廟裏的地上，上面爬滿白色的蠕蟲。
見裏面的人被自己吓到尖叫了，這鬼“咯咯咯”地發出三下詭異的笑聲，頓時一股惡臭撲鼻。
三師兄和小師弟都臭得捂住了鼻子，瘋狂地幹嘔了一陣。
小師弟一邊捂着鼻子，一邊大聲尖叫，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得流了下來，一頭鑽到了三師兄懷裏。
“嗚嗚嗚……三師兄我好怕啊，它長得好醜啊嗚嗚嗚……”
三師兄資歷比小師弟稍微深些，雖然也見過鬼，但是從來沒見過模樣這麽恐怖的鬼。吓得直往角落裏縮，三師兄還是把小師弟緊緊摟在懷裏，直楞楞盯着那鬼，口中不停警告着“別過來，別過來……”
然而三師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一般，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那鬼只看了他們一眼，嘀咕了一聲“你才醜”，就徑直飄到了謝雲殊面前。
已經七天七夜了，總要有個了斷，一直等在外面不是辦法。由于大家都不敢第一個進門，在門外的時候衆鬼便一致商議決定，誰第一個進來，誰就有資格享受對謝雲殊的第一爪！
這可是無上的榮譽啊。以後只要出去說一聲“當年殺謝雲殊的時候可是我下的第一爪”，這是何等威風的事情，三界的妖魔鬼怪都能跪舔自己的臭腳丫子！
想到這裏，這鬼終于壯着膽子飄到了謝雲殊面前。
然而，謝雲殊的身形依舊一動不動，就像座冰雕雪砌一般冰冷沉寂。
“你……你最好快走開！”三師兄和小師弟縮在角落裏抱成一團，吓得瑟瑟發抖。怕那鬼真的看出什麽來，三師兄裝狠警告道，“否則尊上醒來，你們都會死得很慘！”
那鬼“咯咯”地咧開只剩下骨架的嘴，露出滿口腐臭的黑牙，一聲凄厲的鬼叫從他張得盆口大的嘴裏傳出。
霎時，四方鬼哭狼嚎聲鋪天蓋地、此起彼伏！
“嗚——嗚嗚嗚——”
“哇！哈哈哈哈——”
“嗚——”
它們知道，謝雲殊已經死透了！永遠永遠永遠都不可能再睜開眼睛了！它們可以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點點撕碎他俊美的容顏，扯爛他那完美到令鬼都嫉妒的軀體，把他的骨頭都挖出來嚼碎！
“嘩啦——”破廟的屋頂破了。
“轟——”一聲，四面土牆倒坍，掀起滿天塵土，随着狂風呼嘯，肆虐彌漫，令人睜不開眼睛。
謝雲殊，這個光風霁月不染一絲塵垢的仙人，這個曾經對妖魔鬼怪趕盡殺絕的神明，終究要在鋪天蓋地的風沙塵垢之中，被他昔日深惡痛絕的邪魔鬼怪們，撕成碎片、挫骨揚灰！
土牆倒坍的一瞬，牆後無數張千奇百怪的猙獰面目在眼前展露無遺，兩個小弟子已經吓得暈死過去。
八萬惡鬼從四面逼近，三千邪靈在頭頂盤旋。謝雲殊的軀體似戈壁風沙彌漫中一樹迎風挺立的白楊，玉骨風華，頂天立地。
作為第一個進門的獎賞，那醜陋的鬼一只白骨森森帶着黑血的手率先伸了出去，抓向謝雲殊的面門！
謝雲殊那張如冰雕玉刻般的俊臉上，眉心似乎微微蹙了一蹙。
那醜陋鬼的白骨鬼爪子吓得一抖，“喀”一聲把自己給扭了。
前排的所有鬼都吓得後退了半步，緊緊盯着謝雲殊那張好看的臉，生怕自己看走了眼。
修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白皙的兩頰投下一片烏黑的陰影。光潔如玉的肌膚上，那片沉郁的陰影輕輕顫動了一下。
所有鬼都吓得後退一大步，随時做好逃命的打算。
一部分膽小的鬼已經吓得一邊哭唧唧一邊跑路了，聲稱自己聽了假消息差點丢了性命，一定要向鬼王舉報這個不法分子。
一部分不甘心的鬼還選擇停留在原地觀望，卻一個個都在瑟瑟發抖。
謝雲殊的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無數張猙獰的鬼臉！
平生最怕的就是鬼！
清亮的眸子裏，黑如點漆的瞳孔猛地一縮，謝雲殊吓得差點沒再次暈厥過去。
盡管內心已經慫成了夾着尾巴的小狗，然而謝雲殊這張驚塵絕豔的俊臉卻做不出任何誇張的表情，甚至連害怕都不行。
面對群鬼哭號的可怕場景，他害怕得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卻依舊玉容修整，波瀾不驚，看不出絲毫的驚恐。
倒是周圍的鬼吓得哭成一片，四散奔逃。
看着眼前滿天滿地爛胳膊斷腿亂飛，鬼哭狼嚎的場景，謝雲殊捂着心口，偏頭咳出一口鮮血。
這一切讓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死前的場景。
謝寧是被一本書的情節給活活吓死的。
這本書叫《九天蕩魔祖師》，一本瑪麗蘇仙俠狗血虐文，其實根本沒什麽恐怖情節。
主角謝雲殊根正苗紅，一身清明磊落不容半點邪祟。七歲拜入三界第一大宗派清徽派，二十歲即渡劫飛升，被尊為九天蕩魔祖師。然而他一直守護的愛徒陸玄明竟被人指出修習鬼道！
于是誅仙臺上，謝雲殊手持佩劍長蘇殺徒正道，法力結成肅邪七罡陣，将其肉身連同魂魄永鎮北冥海底，永世不得翻身。
十六年後，陸玄明的魂魄破陣而出，終成一代鬼王。
謝雲殊因陣破而受到反噬，法力幾乎盡失。
為免陸玄明塗炭衆生大開殺戒，謝雲殊在郊外一座破廟裏耗盡最後一絲法力魂魄出體神游地府，只命兩名門中弟子守護肉身。
謝雲殊說，是自己殺了玄明，願以命償命，莫牽累無辜，用長蘇劍自刎于鬼王面前。
于是就有了謝寧在書裏看到的那一幕。得知謝雲殊死後，萬鬼圍繞荒山破廟，要撕碎謝雲殊的肉身，讓他靈魂與肉體都一齊灰飛煙滅！
看到這裏只覺得心髒一痛，可憐天生膽小還心髒不好的謝寧竟然就這麽被一個場景給活活吓死了。
更悲催的是，吓死後的謝寧還穿越成了謝雲殊，又親眼目睹了一遍自己光看看就被吓死的場景！
謝寧捂着心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吓得渾身都在抖。
想站起來逃，腿軟得站不起來；想尖叫，卻慫得聲都不敢出。
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了！謝寧心裏已經被吓哭了一萬遍，然而主角這張俊美無雙的臉卻根本表現不出絲毫恐懼的情緒。有的只是優雅，與從容。
此刻的謝雲殊臉色蒼白，唇角還挂着一絲鮮血。雖然身受重傷，秀整的面容上卻依然威儀不減。他只是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群鬼就已經吓得哭天搶地、哭爹喊娘。
謝寧閉上眼，內心默默哭喊了一百遍“救命啊！我好怕！”、“誰來救救我！”、“我害怕極了！”
然而悲催的人生，真是最怕什麽來什麽。他最怕鬼，卻偏偏走到哪裏都見鬼。
謝寧暗暗發誓，如果今天自己還有命活着，日後一定要繼承謝雲殊的遺志：刻苦修行，蕩魔除鬼。
把這些恐怖的鬼全都殺了。
它們長得實在太可怕了！太吓人了！
“尊上！”謝寧正閉目沉思之間，兩個小弟子已經醒了過來。興奮地大喊一聲，趕緊跑到他的身邊，像兩只搖尾巴的小狗一樣用爪子抱着他的大腿，乖巧地使勁眨眼睛：
尊上醒了！就可以保護我們了！
來我身邊也沒用啊，我并保護不了你們啊。謝寧睜開眼眸，看了兩個弟子一眼，悲哀地想，你們大概是白高興一場了。按照原着，我現在已經法力盡失。現在只要有幾個大膽的的鬼敢留下來和我過個招，我就死定了。
果然怕什麽來什麽，幾個鬼似乎看準了謝雲殊身受重傷威脅不大，一直圍繞在謝雲殊身邊，遲遲沒有離去。
謝寧努力扯了扯嘴角，想表達一下此刻自己又緊張害怕又無奈的心情。
然而謝雲殊的傾世容顏上，卻是唇角一挑，露出一抹從容而冷豔的微笑。
幾個鬼見謝雲殊此刻雖窮途末路，卻依舊能淡然地微微一笑，風華不減當年，不禁為他的風度所震懾。
回頭面面相觑，紛紛後退兩步，更加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謝雲殊，永遠沒有人和鬼能夠估量，他究竟隐藏着多少，驚天坼地的實力。
謝寧無奈極了，所以主角這張臉是除了裝逼，只能裝逼？連害怕認慫都不行？
雖然此刻害怕認慫似乎也沒什麽用。
謝寧鼓起勇氣，擡起頭輕蔑地掃了它們一眼，又害怕又惡心地捂着心口幹嘔一陣，還好沒吐血。
兩個狗腿的小弟子連忙上前噓寒問暖，問尊上是否安好。畢竟尊上的性命關乎他們倆的性命。
謝寧擺擺手，示意兩個小弟子待一邊去，伸手摸索出自己手邊的長蘇劍，一手握住劍柄，用劍尖撐住地面，勉強支撐起這具搖搖欲墜的身體。
濃雲已退，明月皎潔。
清光灑落，長身玉立。明明已是強弩之末，卻偏偏如一株玉樹光曜四方。
其美，令人心神悸蕩。
謝雲殊手持長劍，往前走了兩步。
鬼們各自握緊手中的兵器，謹慎小心地後退了三步。
然而，謝雲殊這具身體，外表依然風神俊秀，體內實則千瘡百孔。
謝雲殊體內不但靈氣內息空空如也，連五髒六腑都已經受了損傷，渾身無力到處都疼，他随時都可能倒下去。
謝寧此刻能做的，不過是困獸猶鬥、虛張聲勢罷了。
下一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戾！”伴随着一聲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鬼叫聲，幾個鬼突然轉換陣勢，盤旋于空中。
四面八方，黑影環繞。上上下下、虛虛實實地向謝雲殊殺來。
謝寧記得看原着的時候見過謝雲殊應付這樣的陣勢。
那時他即将飛升，一群鬼也似這般圍追堵截阻止他修成正果，他只持劍輕輕一揮，八方惡鬼便能灰飛煙滅。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然而謝雲殊這一世英名，總不能毀在自己手裏。
看原着的時候，謝寧一直是景仰謝雲殊的品行的。想到自己還肩負着他的尊嚴與責任，謝寧緩緩舉起手中的劍。
長蘇畢竟是認主的神劍，感受到了主人眼下窘迫的境地，長劍一聲轟鳴，霎時金光四射。
謝雲殊雖然失了神力，神劍終究還是主角手中蕩鬼除魔的絕世神兵！
“嗚！”
“啊！”
“呃！”
雖然法力全失，謝雲殊劍鋒所指之處，依舊是山河失色萬鬼不留！
伴随着一道道黑影化為虛空，耳邊霎時哀嚎四起。
謝雲殊一手支着長劍，逆風而立。白衣上劃破了幾道血印，剛毅的眉宇間寫滿堅定，一張俊臉卻已是蒼白得如同冰雪，幾欲透明。
謝雲殊的身子本來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此時身上又挨了幾下。謝寧只能用劍支着這搖搖欲墜的殘破身體，以免自己倒下去。
然而眼前，是看不到頭的絕望啊。
方才剛殺了一群鬼，周圍的鬼氣卻不減反增。又一群更兇惡的鬼從四面八方彙集。
是啊，好不容易逮到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此刻謝雲殊身負重傷法力全失，不殺他更待何時？等他恢複法力殺它們更多同類嗎？
鬼也不是傻的。
謝寧握緊了手中的長劍，毫不猶豫地選擇縱身再戰。
層層疊疊的黑影、明晃晃的劍光、被鮮血染紅的白衣、鋪天蓋地的哀嚎……兩個小弟子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只能心裏默默給尊上喊加油。
終究體力不支，謝寧一個踉跄半跪在地上，一手用長劍撐着地面沒讓自己倒下，一手捂着心口。
一口鮮血噴灑在塵埃之中。
謝雲殊這具軀體，實在已經到了生命的極限。
“謝雲殊，你也有今天？”一個全身血肉模糊，唯身形尚且有點兒人形狀的鬼大搖大擺地走到謝雲殊前，幸災樂禍地笑道，“看你長得這标致模樣，這會子這可憐勁兒……啧啧啧，真惹人憐惜，還真讓我等十八層地獄的厲鬼都下不去手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它身後一衆厲鬼都大笑起來。
自從鬼王出世，地獄早就被陸玄明搗毀，放出萬千冤魂厲鬼，致使三界混亂一片。
這個厲鬼說他來自十八層地獄，謝寧自然是相信的。而且看這群鬼的輕浮模樣，生前估計都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無恥淫賊，不然也下不了十八層地獄。
“謝雲殊，我看你殺了這麽多妖魔鬼怪，才是最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人！”反正看謝雲殊現在的模樣，想必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這群鬼對謝雲殊的怨恨和不滿極為嚴重，于是又一個渾身爛肉還滴着油，像從油鍋裏撈出來的鬼站出來道，“這麽殺了你也太便宜了，應該讓你去嘗嘗刀山火海什麽滋味！還得扔到油鍋裏炸一炸！”
“诶。”另一個鬼把那油炸過的鬼推到一邊道，“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活活炸了豈不是太可惜了？倒不如給兄弟們快活快活……嘿嘿嘿……”
謝寧握着劍柄的手心一緊，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了。
雖然不谙床笫之事，但是這赤裸裸的挑逗，謝寧還是聽得明白的。
生也好，死也罷，斷不能受這般侮辱。
謝寧反手一劍，正刺在那出言不遜的厲鬼腿上。再用力一掀，将其掀翻在地，一劍封喉。
方才還笑得嚣張的鬼霎時灰飛煙滅。
鬼本來就只剩一道魂魄，連鬼魂都死了，自然萬劫不複。
剩下幾個鬼吓得立刻緘口，紛紛後撤幾步。
謝寧擡手将唇角的血痕一抹，沾滿鮮血的手顫抖地支着長劍，企圖再站起來。
兩個小狗腿弟子連忙上前攙扶，都被謝寧一把推開。
要是自己都站不起來，還談什麽再戰？
生命的極限，也是可以超越的。
謝雲殊這回幾乎是雙手拄着長劍才勉強站起來的，劍尖都已經沒入土地寸長。渾身染血，顫抖得厲害。
幾個鬼沒想到他傷成這樣還能站起來，都瞪大了眼睛，眼睜睜地看着謝雲殊扶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再次站直。
謝雲殊唇角一挑，語氣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高傲：“還有誰要殺我？過來！”
光是他那架勢，哪裏有鬼敢上前，反而被他吓得紛紛往後撤退，互相推推擠擠得不敢上前。
謝寧冷笑一聲。他已經沒精力陪他們耗下去，手中的長劍猛得一提，飛身而起，先發制人。
霎時，明冽的劍光掠過之處，哀嚎遍地，一道道鬼影在哭號聲中灰飛煙滅。
一刀穿過左肩、一抓劃過胸口、一錘擊打在腿上……謝寧的身形輕輕晃動一下，恍惚覺得，下一刻就是生命的極限。
可是他不能倒下，尤其是在這群十惡不赦的厲鬼面前。
他有他的尊嚴、他的責任、他的信仰……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血戰了多久，只覺得自己的四肢越來越沉重，沉重得快要擡不起來了。
雙眼的眼皮也像有了千斤的重量，快要睜不開了。
被一鞭打在腕上，謝寧手中一松。
長劍“铿”一聲砸落在地上，耳邊回蕩着嗡嗡的餘響。
謝寧最後的意識裏，自己竟用一指穿過了眼前那渾身爛肉的惡鬼的咽喉。
伴随着一聲凄厲的鬼叫，眼前一股黑氣升騰而起。
那是鬼灰飛煙滅的征兆。
然而謝寧眼前一黑，自己也徹底喪失了意識。
——
只覺全身冰涼，如墜深淵。謝雲殊未未蹙了蹙眉，睜開雙眼。
眼前是一片金絲紗帳，燈火幽然。身上明明蓋着一床被子，四面八方襲來的寒氣卻依舊冷得受不了。
這是什麽地方？自己如何到了這裏？那兩個小弟子去了哪裏，現在可還安全？謝雲殊心裏有一百個問題，都無從得知。
覺得有些渴，謝雲殊自己掀開身上蓋的被子，用手撐着床慢慢坐起來。
感覺到全身都在痛，謝雲殊咬了咬唇，垂眼看了看自己的現狀。
此刻，謝雲殊身上穿了一件幹淨的中衣，不經意半開的領口處，還能看到纏滿繃帶的身體，以及繃帶上滲出來的一點點暗紅血跡。
也不知是誰給自己換過了衣服，還處理了傷口。
坐在床頭緩了一陣，謝雲殊伸出手腕上還纏着繃帶的右手，去掀身旁那金色的床帳。
手背突然一暖，謝雲的手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握在了手心裏。
外面的人用一手輕輕掀開紗幔，帳外微弱的燭光正好布置得貼心而不晃眼。
謝雲殊疑惑地擡起頭，正對上外面那黑衣男子的臉，不禁微微一怔。
他的臉龐似刀刻斧鑿，棱角分明。眉目俊朗，璀璨勝過天上的群星。唇角天然地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又像隐藏着別樣的心緒。
望着眼前這張好看的臉，謝雲殊內心的第一反應是:這位大大……太，太帥了！
更重要的是，謝雲殊覺得這男人好眼熟，就像在哪裏見過一般。
那熟悉的感覺，仿佛與久別重逢的故人相見，然而謝雲殊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
謝雲殊仰頭看他的時候，那男子也低頭看了一眼謝雲殊。眼神不經意相撞，謝雲殊連忙垂眸避開，從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
“醒了？”謝雲殊被人扶着靠在床頭，一杯清水就遞到了面前，“手這樣涼，先喝點熱水。”
果然早已渴得厲害。右手還纏着繃帶。謝雲殊用左手接過杯子，輕輕抿了一口水。幹涸的咽喉都被微微濕潤後，方才将一杯溫水盡數都飲下去。胃裏也暖暖的，舒服了好多。
“師父……”陸玄明從謝雲殊手中将空杯接過擱置一旁，卻是欲言又止。
師父？謝雲殊差點被嗆了一下。這莫名其妙的，自己怎麽成這位大大的師父了？
莫非，他是自己的徒兒？從那群惡鬼手中救了自己？謝雲殊仔細想了一下，原主只有一個徒兒，就是那個已經黑化還做了鬼王的陸玄明……
他……他他他……難道他就是……想到這裏，謝雲殊心裏一涼。原主都已經自裁謝罪了，自己這會子被他當成原主弄回來，他會拿自己怎麽樣？再殺一次報仇雪恨？淩辱折磨用來洩憤？
這麽一想，謝雲殊被那一聲“師父”叫得，心裏實在是瘮得慌。
“那些事情，玄明都知道了。”陸玄明望着謝雲殊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認錯道，“過去，都是玄明誤會了您……”
謝雲殊垂眸，沉默了片刻，問道：“我那兩個道童，去了哪裏？”
陸玄明答道：“徒兒讓他們回清徽去了。”
謝雲殊擡眸，看了一眼陸玄明，心裏砰砰直跳，面色依舊清冷如冰。
“師父不信麽？”陸玄明道，“玄明說過，從不妄殺一人。”
謝雲殊點點頭，道：“我一直都信。”命都攥在你手上，我敢說我不信嗎玄明大大……
“師父……”陸玄明輕嘆了一聲，起身道，“您先休息會兒，玄明去去就回。”
陸玄明出了寝殿，走廊上一片幽黑。侍立門外的玄隆道：“神君雖犧牲了萬年修為召回尊上的一縷魂魄。只是依今日形勢看來，尊上現在恐怕是，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他只是強作鎮靜罷了，要是之前那些事都還記得，面對神君就不會這般淡定……
“無妨。”陸玄明道，“不管他還記不記得起來，我都好好對他。”
“他若是記不起來了，我就這樣守着他。”
“他若是記起來了，要怎麽樣鬧，我都由着他。”
玄隆微微點點頭，黯然道：“尊上他從未想過傷害神君。誅仙臺上，尊上故意偏了一劍，只為救下神君性命。江雲慕喪心病狂，暗中置神君于死地，尊上更是毫不知情。”
“直到最後，他想殺的也是他自己，而不是神君……”
陸玄明搖搖頭，眼中竟有一道淚光略過，沉默半晌，道：“本座知道……”
謝雲殊下半身還蓋着被子，獨自靠在床頭，還是覺得身上一陣一陣冷。估摸着這裏定是幽冥地下，陰氣深重，才會這樣冷。
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謝雲殊擡起頭，只見陸玄明手中端着一只剔透的白玉碗，向床邊走來。
在床邊坐下，陸玄明用調羹在玉碗裏轉了轉，道：“身上這麽涼，喝點紫蘇湯。”
謝雲殊想伸手去把碗接過來，雙手卻被陸玄明一把抓在手心裏，塞回了暖暖的被子裏。
“手還傷着，別動。”陸玄明輕輕舀了一勺紫蘇紅棗湯，放在自己唇邊試了試溫度，方才喂到謝雲殊的唇邊，“來。”
謝雲殊垂眸，乖乖喝了陸玄明親手喂來的湯。
湯裏帶着紫蘇淡淡的藥香，還有一絲紅棗的甘甜。挺好喝的。
陸玄明又舀了一勺紫蘇湯，耐心地試過溫度，方才喂些雲殊喝。
就着陸玄明的手一勺一勺喝着湯，謝雲殊心裏撲通撲通地跳着，驚懼之外，總還有些別樣的心緒在萌動。
這種感覺，真的好熟悉。然而又像是夢裏的事情一樣，完全不記得在哪裏發生過。
直到一整碗喝完了，謝雲殊方才回過神來，塞在被子裏的一雙手也已經是暖暖的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陸玄明只恐謝雲殊在幽冥住得不好，特意找了個荒無人煙的世外桃源建一座小屋，讓他好好養傷，日日陪在他身旁。
一來不打擾別人，二來也不會被人打擾。
謝雲殊的傷一天天好起來，對陸玄明也從有幾分害怕到了漸漸依賴。
玄明大大……好像并沒有那麽兇那麽可怕。這麽久了從來也沒發過脾氣，更沒有書裏寫的嗜血殺人。
他……真的挺好的。謝雲殊靠在桌旁，一手撐着下巴，望着窗外的落日出神。
回想這幾個月來的種種，從來沒有誤會，從來沒有争吵。每天都在被他照顧被他寵着，一起養養錦鯉，喂喂小雞，生活裏只有甜甜的味道。
謝雲殊正出神間，突然，眼前被一片緋紅遮住了雙眼。
謝雲殊一怔，忙擡手去握住眼前那紅紅的布料的一角，卻被一只滾燙的手攥在了手心裏。
“師父。”
“這一生，玄明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謝雲殊耳邊，一個溫潤好聽的聲音道，“決不再讓你在玄明與正道之間兩難，絕不再讓你嘗魂飛魄散之痛，絕不讓你的魂魄再受颠沛流離之苦……”
“玄明？”謝雲殊吃了一驚。這一生？這些不都是發生過的事情麽？魂魄？颠沛流離？這又是什麽呢？
“師父，不要擔心，這一切已經發生過一次，玄明決不會讓它重演了……”
謝雲殊只覺額間一疼，猛然驚醒。
天地茫茫，紛紛白雪從眼前飄過。
謝雲殊擡起頭，只見自己頭頂，遮着一把純白的油紙傘。傘面與白雪渾然一色，只有密密的傘骨如剛勁有力的墨線一般在頭頂張開，抵抗着嚴嚴風雪。
謝雲殊回頭望去，少年一身黑衣，立于自己身後，一頭墨色長發被北風淩亂地吹散在胸前。如烈烈北風中一株傲然凜立的竹柏，重重風雪，都被他遮擋在身後。
少年一手握着傘柄，不知給自己打了多久的傘。另一只手中，還握着一幅圖卷。
萬裏坤輿圖？謝雲殊擡手按了按額角，方才驚覺，剛才的一切竟是一場幻境。
幻由心生。
玄明大大他，已經從幻境知道這一切了嗎？
前生裏，玄明大大他，真的曾經耗費萬年法力才喚回自己的一絲魂魄嗎？今生的自己，不是穿了什麽書，而是謝雲殊重生的一縷魂魄？
今生裏，玄明大大他，他不會黑化和自己相愛相殺了嗎？也不會讓自己灰飛煙滅屍骨無存了嗎？一切的一切他是一開始就都知道的嗎？
謝雲殊一手攏住披在身上的鬥篷，一手扶着身旁的石桌緩緩起身，望着陸玄明，眼中一片淚光瑩瑩。
“師父，對不起。玄明也是方才窺探了您的心境，才想起來。”陸玄明走近一步，一手輕輕摟住謝雲殊，将他攬入自己懷中，“從前都是玄明對不起師父，想不到師父今生還在害怕那件事的發生。”
說着，将謝雲殊摟得更緊：“師父還在害怕嗎？”
“玄明向您保證，那些事情，永遠，決不會再發生。”
“不要再害怕，好嗎？”
謝雲殊點點頭，把頭輕輕靠在陸玄明胸口，微微啓唇。
聲音很輕，在陸玄明耳邊卻字字分明：“我相信你……我一直，都信。”
身後，北風凄緊，大雪紛紛。
謝雲殊相信，春暖花開，已是不遠。
作者有話要說： 寫在最後：
我從來不喜歡在作話裏煽情，中間的章節裏也一直不敢影響大家的心情，作話裏依舊什麽都沒說。現在這些話就寫在最後吧。若是有緣，自然會有人看到。若是沒人看到，就當寫給我自己的吧。
有些話，實在不得不說出口。
我一邊寫這些話，眼淚一邊嘩啦嘩啦往下掉。
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一句話：這篇文，我寫的真的很用心！不管有人說它爛尾也好，說它結局坑也罷，對這篇文，我真的問心無愧！
上本文完結兩個月，我才遲遲開了這本文。中間并非為了偷懶，我把前三章改了一遍又一遍，征求了無數意見，推掉了幾十個版本，修了幾百遍。打了一遍又一遍大綱，設定也是改了又改。雖然我很遺憾最後還是沒能讓大家滿意，但是我真的真的盡力了！
中間那些劇情，很多人不喜歡，我也很難過。我知道很多人因此棄文，但是我堅持這樣寫，不想回頭改。我希望能問心無愧地寫完這個故事，和我最初寫它的心一樣。不求讨好所有人，只求寫出這個故事。
最後，我滿心歡喜地寫完了這個故事，沒想到收獲的是這樣的反響。這個結局雖然平平淡淡的，但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結局。雲殊和明明已經相愛相殺了一世，這輩子，我希望他們能夠相互理解，不要再相愛相殺了。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原文劇情的誤導，大概很多小天使以為會有黑化的情節，或者是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