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孫老會長從進門到離去,總共不過十來分鐘,喝了杯茶便告辭了。

沈家叔伯緊趕慢趕,洗澡更衣奔下樓,也只來得及吸上一口濃郁的車尾氣。

倒是沈铎,作為沈含章的繼承人,接待商界老前輩有條不紊,進退有據,事事周全。不僅孫老對他另眼相看,連同行的一群商界老前輩都對沈含章這兒子贊不絕口。

沈铎作為沈家新任當家人,新莺初啼,首次登臺亮相,圓滿收場。

“石榴汁事件”也很快傳遍了宜園上下,成了不少人的笑料。蔣家大舅把沈家叔伯的醜态暗嘲了一番,又來尋他妹子問個究竟。

“都說是小铎他早就提防着那兩位,留了個後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蔣宜自己也沒怎麽看明白,說:“就算是小铎安排的,他之前也什麽都沒有跟我說。你知道他的,一向有自己的主張,也沒把我這個親媽放在眼裏。”

“這個時候你就別計較這些了。”蔣大舅勸道,“你看他就算自己一個人,也安排得滴水不漏的。你這兒子早就不是我們以為的那個孩子了。”

蔣宜生平牽挂的也就三方,一是娘家,一是現在的家庭,最後就是大兒子。她也不好偏心哪一方,幹脆不說話。

蔣家表姐也聽到了流言,帶着兒子趕了過來,打聽道:“聽說是個小姑娘做的?”

沈媛在一旁冷哼,下巴朝隔壁靈堂擡了一下。

“就是那個女人的女兒。也不知道她怎麽和小铎搭上了線,給她出了個大風頭。”

蔣表姐一聽就來勁兒了,挨着沈媛坐下,開始布道。

“那你們可要注意了呀。不是我多嘴,什麽樣的地種出什麽樣的瓜。那種家教裏養出來的女兒,我估計心眼肯定不少。”

“何止呢!”沈媛巴不得有人和她一起吐槽任勤勤,“她們母女倆早就不把我和我媽放在眼裏了,覺得自己是沈家的女主人,現在也就是在人前裝老實罷了。那小丫頭上次還打過傑米呢!啊,說起來,那次小铎就維護了她……”

蔣表姐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卻有着一顆熱衷于封建宅鬥的心。無奈她娘家婆家人口都很簡單,丈夫也老實,沒有她施展拳腳的餘地。今天發現了沈家這塊寶地,立刻摩拳擦掌準備大展身手。

“肯定早就搭上線了!”蔣表姐聽沈媛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立刻拍大腿,“同在一個屋檐下,又有個爬雇主床的親媽,做女兒的有樣學樣還不容易?”

“不會吧?”沈媛不肯相信,“小铎才不是爸爸,他審美沒那麽俗氣。再說那就是個小女孩,澀口的青桃子,還沒成年呢!”

哦,沒成年那就不能亂說。不然一個搞不好,就要上《法制在線》的。

蔣表姐立刻将話鋒一轉:“那估計就是巴結讨好小铎,想着多占點便宜。”

“她想得美!”沈媛哼道,“爸爸都已經安排好了,該她弟弟的不會少,但是想要多的也沒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家厚道,不然早就丢點錢把她媽打發走了!”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了。”蔣表姐感嘆,“現在的小女孩呀,為了搶男孩子,可不擇手段了。就我兒子那學校裏,女孩子為了吸引他的注意,也是什麽法子都有。不過小廷從來都不搭理她們,是不是?”

徐明廷莫名其妙地被親媽拉過來,聽了一耳朵的八卦,早在旁邊站得十分不耐煩了。

他忍不住說:“聽起來,那個女生幫了小舅一個大忙。你們這麽議論她,是不是有點不合适?”

蔣表姐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你懂什麽?誰會平白幫忙的?這麽喜歡見義勇為,怎麽不出去抓賊?”

沈媛也說:“小廷你還年輕,見過的女孩子不多。姨媽告訴你,有些女生的心眼兒,比馬蜂窩上的窟窿還多。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你閱歷不夠,根本看不出她的真面目來。”

“沒錯。”蔣表姐附和,“那種女孩兒我可清楚了。出身不好,能幹肯吃苦,長得也不錯,看着特別發奮努力?是不是?”

“這有什麽不好的?”徐明廷困惑,“通過勤奮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不是挺好的嗎?”

“這孩子,怎麽給我養得這麽傻?”蔣表姐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沈媛笑道:“小廷,那種女孩也特別會鑽營,為了讨好人不擇手段。只要能在你這裏得到好處,讓她跪下來舔鞋她都肯。可是一旦你中了她的招,她就叮在你身上吸血,甩都甩不掉了!”

“就是!”蔣表姐說,“所以我們說那個女孩獻這個殷勤,是打着大主意的。正所謂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你這樣富養出來的孩子,可不是那種孩子的對手。”

徐明廷心裏不大認同,卻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他教養好,不會和長輩争執,幹脆閉嘴不說話了。

說了半天,蔣表姐越發好奇:“是什麽樣的女孩呀,竟然能籠絡住小铎?小铎又不是沒見識的人,怎麽看得上她?”

“誰知道她媽傳了她什麽獨門秘術?”沈媛一臉嫌棄,“你想見見她也容易。我讓人把她叫過來。”

徐明廷眉頭皺得更緊了,還來不及發言,沈媛就已打發一個員工去了。

“就說她媽媽叫她過來的。”沈媛扭頭對蔣表姐解釋,“那丫頭是屬泥鳅的。要聽到是我叫她,她肯定找借口不來了。”

任勤勤正在後廚裏拍蒜。

獨頭的紫皮蒜,雪亮的彎刃刀。手起刀落,一聲脆響,蒜就化作了菜刀背下的一灘泥。

任勤勤一連拍了四五顆,再将菜刀在砧板上一刮,就把蒜泥收進了碗裏——比用壓蒜器快多了。

青春的煩惱,學業的壓力,對未來的迷惘,全都被她狠狠拍下。

正拍得起勁兒,聽到王英找她去小沙龍,任勤勤皺起了眉頭。

她潑了沈家叔伯一身石榴汁,自己是溜走了,蔣宜她們不會把麻煩找到了王英頭上吧?

任勤勤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扯了圍裙,滿身蒜味地朝小沙龍殺去。

可等走進了小沙龍,沒有看到王英的身影時,任勤勤頓時覺得有點不妙。

“就是她啦。”沈媛笑盈盈地站起來,臉上虛假的熱情好似一張一次性面膜。她一把摟住任勤勤的胳膊,像逮賊似的,把人拖到了蔣家表姐前。

“這就是我們英姐的女兒,又聰明又漂亮,可能幹的一個小姑娘啦!大家都是親戚,現在認識一下。勤勤,這位是我表姐。你和我算同輩,也跟着我叫她一聲表姐好了。”

黃鼠狼會給雞拜年,沈媛都不可能對任勤勤友善。

再說,眼前那個貴婦看人目光如剝皮,臉上也貼着沈媛同款的“熱情面膜”,一看就知道不懷好意。

這個老表,任勤勤可不敢認。

任勤勤筆直地站着,神色十分冷淡。

蔣表姐的笑容有幾分挂不住,責怪沈媛說:“你這樣就把人家拉過來,小姑娘害羞了。來來,小妹妹過來坐。你今年多大了?讀幾年級?”

“就要念高三了,是不是?”沈媛搶先道,“成績可好了,爸爸生前很賞識她,贊助她去杏外念書。”

“是嗎?”蔣表姐一愣,“真是巧了,小廷也在杏外呢,也是要念高三了。你們在學校裏見過嗎?”

任勤勤的耳朵裏嗡地一聲響,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她腦袋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着,順着蔣表姐的目光,一寸寸轉向身後。

徐明廷僵硬地站在門後的位置,面孔雪白,唇緊緊抿着。

任勤勤在一片雜亂的噪音中,只聽到徐明廷淡淡的一句,“見過幾次……”

“這大概就是緣分了。”沈媛輕快地笑着,“兜兜轉轉,原來大家都是一家人。小廷,任勤勤的媽媽,就是我父親的護工。”

她語調柔軟,卻唯獨将“護工”兩個字咬得格外用力清晰。

“英姐照顧我爸,和他建立了感情,還有了孩子。這孩子就是我小弟,勤勤也就是我妹妹了。”沈媛哎呀一聲,“這麽一說起來,小廷是我們這裏輩分最小的。你也該叫勤勤一聲小姨吧?”

蔣表姐噗哧笑:“我們小廷就是在輩分上吃虧。”

“勤勤一下多了這麽大一個外甥,都懵了。”沈媛拉了拉任勤勤,“這都是托了你媽的福呀。想當初招你媽進來做工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想到能成為一家人呢……”

“可不是麽?”蔣表姐嗤笑,“這樣的事,以往只在別家聽到過,沒想也會發生在自家頭上……”

任勤勤猛地甩開了沈媛的手,在驟然的寂靜中後退兩步,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宜園後院臨水的一面生長着一片榕樹林,氣根低垂,樹幹糾結。人往裏面一鑽,就可以原地隐身。

任勤勤甩着一臉熱汗,朝着榕樹林直奔而去。

“任勤勤!”

徐明廷居然追來了!

雖然這情形像足了小女生都愛看的偶像劇,可真落到自己頭上,任勤勤卻只覺得無福消受。

出身被揭穿後的羞恥,以及當衆被羞辱後的憤怒,正像兩股失控的真氣在任勤勤的經脈裏亂轉。她得趕緊找個安靜的地方打坐運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實在沒工夫和小帥哥念偶像劇對白。

更何況就她對徐明廷的了解,人家還未必是來找她對臺本的。

沒想徐明廷窮追不舍。任勤勤鑽進了榕樹林裏,前方無路,還是被他給堵在了湖邊的小碼頭上。

兩個少年面面相觑,彼此都一頭一臉熱汗。

天地間昏黃一片,雲層低伏,湖面的水氣無處可去,被密密實實地壓進空氣裏。人更是悶得透不過氣來。

徐明廷看着還是那麽清爽俊秀,幹幹淨淨的。自己倒是一頭油汗,還滿身大蒜味。

一片寂靜之中,任勤勤先笑出聲來。

“好啦,你什麽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麽好瞞你的了。你還想知道什麽,盡管問吧。”

徐明廷皺着眉望着任勤勤,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會因為一個人出身不好,就瞧不起她的。”

任勤勤的出身終于正式地被徐明廷蓋了一個“不好”的戳兒。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氣。穩住穩住!

“我們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對你有我自己的看法。”徐明廷繼續說,“你是個非常勤奮刻苦的人,我很欣賞你這一點的。”

“哦,謝謝了。”任勤勤的羞意暫退,惱意上揚,自嘲道,“我再努力也沒啥用,趕你還是差遠了。”

“我們倆不同。”徐明廷很認真地說,“我們起始點就不一樣,受的教育、成長環境也完全不同,所以你各方面和我比起來,有些欠缺是正常的。我要拿自己和你比,我也勝之不武。”

任勤勤一時不知道是氣徐明廷鄙視自己,還是笑他太過耿直。

又想他果真是一點都不喜歡自己,說起大實話來一臉正義,讓自己一喉嚨的火沒處噴。

“今天這事,我媽和我姨媽不厚道。”徐明廷很公正地說,“他們兩個長輩這樣欺負你,是她們不對。我回去回會找機會和我媽說說的。”

蔣家表姐那樣的人,怎麽可能聽了兒子幾句話就改變三觀?任勤勤心想小哥兒你可真甜,嘴裏沒吭聲。

徐明廷抹了一把鼻尖的汗,看任勤勤還是無精打采的,最後鼓勵了一句。

“任勤勤,你真的很聰明。我說這話并不是安慰你。你不用自卑。你通過自己的勤奮和努力,是完全可以擺脫出身的影響的。”

“自卑”“出身”,徐明廷一句話接連踩中兩個痛點。

叮咚叮咚,格裏芬多獲二十分!

任勤勤再度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默念心法,運功化氣,以免走火入魔現場暴走。

風雨欲來的暖黃暮色很好地遮掩了任勤勤一臉的鐵青。徐明廷看不出什麽端倪,把想說的話說完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任勤勤給了他一個臺階下,說:“我都知道了。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那我不打攪你了。”徐明廷松了一口氣,輕輕地離開了。

任勤勤盤腿坐在碼頭上,低頭望着水裏的倒影。

兩滴水珠落下去,蕩起圈圈漣漪,那張苦臉扭曲得更厲害。

任勤勤抽了抽鼻子,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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