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沈含章的律師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紳士,姓何,帶着兩名徒兒徒孫過來辦理這一樁要務。

何律師正襟危坐,打開遺囑,一行行念下去。

任勤勤不大聽的懂,但是看衆人的臉色都很平靜,連“沒頭腦”和“不高興”都沒有作怪,想來在遺産分割上大夥兒都已達成了共識。

沈铎坐在一張老虎椅裏,翹着腿,連眼珠子都沒動,只有一根手指在橡木扶手上輕輕點着。

王英沒有料錯。沈含章留給他們母子的東西,不多不少,足夠他們過得體體面面,又不會招人眼紅。

沈含章沒有給王英公司股票,只給了她一筆不小的現金,由沈家的信托基金管理。又有C城市區公寓房一套,商鋪三間。哪怕将來王英再婚,這些東西都不會收回來。

至于王英肚子裏的孩子,等生下來後,公司股份,不動産,都有一份。并不多,且在孩子成年前,也都有信托基金管着。

對于任勤勤,沈含章則叮囑沈家人要供她讀書。她能讀到哪一步,就供到哪一步,不得推脫。

然後,将他珍藏的幾本古董書贈送給了這個小女孩。

何律師的徒弟打開一個金屬保險箱,帶着白手套,逐一将那幾本書拿給任勤勤看。任勤勤被他慎重的态度震懾住了,不敢大意。

“沈老沒有設條款。你将來如果想出手這些書,可以和我們聯系。外面一些掮客并不是很可靠,不要盡信。”

任勤勤急忙說:“我一定會好好珍藏這些書的。沈老一番心意,我怎麽會舍得出手?我将來要是混到連書都賣的地步,那也不用做人了。”

沈铎聽到這句,才終于掀起眼皮子朝這邊望了一眼。

律師又打開硫酸紙包,指着裏面兩本書對任勤勤說:“這兩本尤其珍貴,是初版書,沈老親自搜集來的。還希望任小姐能多多愛護。”

只見是朱墨兩色的兩本線裝書,封皮上印着“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幾個字。

原來是一套傳說中的《紅樓夢》脂殘本。

任勤勤小心翼翼關上箱子,低聲苦笑道:“沈老先生給我的可真是一份無價之寶。”

遺囑念過,各種交接手續辦完,塵埃落定。

沈铎轉了正,成了宜園和沈家公司的新主人,身價倍增,在全球富豪榜中噌噌地上竄了好大一截。

熱孝期,也就不舉辦什麽慶祝活動了。沈铎以茶代酒,向諸位親友致敬。

“沈某年輕,經驗淺薄。然而家父将這副重擔交給了我,我必刻精運力,夙夜祗勤,以不辜負家父對我的厚望。在座諸位都是我的尊長和前輩,日後工作中,還仰賴你們多多指教。‘鲲鵬’是個大家庭。它不僅是沈家祖孫幾輩人的心血,各位股東們也為公司添磚加瓦,是這個家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後還望我們能夠齊心協力,砥砺前行。鲲鵬展翅九萬裏,長空無崖任搏擊!”

一番話說下來,任勤勤眼見衆人看沈铎的神色都有所改變。

沈铎不再擺出那又欠又頹的模樣後,竟然顯得十分大氣雍容,風度翩然,已頗有一家之主的風範。

沈铎成了宜園的主人,那王英就不适合再繼續住下去了。

她又不是沈含章的遺孀。以前她一直住在主卧套房的保姆房裏。沈含章過世後,主卧也易主,她顯然不能繼續住下去。而搬回宿舍呢,又容易讓外人說沈家苛刻她。

所以她打算搬去沈含章送她的公寓裏。

沒想沈铎竟然開口挽留了王英。

“英姐就先住在宜園,等孩子生下來再說。我讓惠姨收拾一間客房,你女兒可以陪着你住進來。”

惠姨也勸王英:“一切以孩子為重。你住這裏,我們照料你來也方便。沈先生剛接手公司,事多人忙,也不常回來住的。咱們就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王英正猶豫着,氣象臺發布了臺風警報。這當口搬家也不合适,大夥兒先齊心合力對抗天災吧。

任勤勤一看宜園這地理位置,很擔心臺風一來這裏要被淹成一鍋粥。可惠姨他們十分鎮定,男員工們固定門窗,女員工準備食水,沈铎……出門上班。總之,一切有條不紊。

次日天不亮,臺風如期登陸,就像一個準時來赴約的複仇者。

雨如憤怒的子彈掃射着大地,飓風狂躁地搓摩着地表上一切物體,活似不把大地洗白一層不罷休。

這也是任勤勤第一次在宜園的大屋裏過夜。

這屋子同她住過的所有房子都不同。她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

外面狂風暴雨宛如末世降臨,可在屋裏,隔着牢固的門窗和厚重的窗簾,只能聽到隐隐的雜音。

睡在這麽一座安全又華麗的城堡裏,任勤勤卻失眠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來,抱着沈含章送給她的那一套《石頭記》,來到了二樓的小客廳裏。

窗外的閃電偶爾掠過窗簾縫,投射到對面的牆上。風雨聲中,落地燈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任勤勤戴着手套,翻開了書頁,第一眼便看到一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她不由得笑起來。

自古到今,要想成就一番事業,沒有不付出血淚光陰的。

即便如此,有人名利雙收,也有人血本無歸。

老天爺分派運氣,就像朝田裏撒種子,總有些地方多些,有些少些,不會那麽均勻。

任勤勤初中的時候就看過紅樓夢,當時只是為了完成閱讀作業,年紀又小,并沒怎麽走心。

這一夜,她沉下了心來,聽着風雨聲,仔細讀着手中這份珍藏本。

讀到賈夫人仙逝揚州城,林黛玉小小年紀就沒了娘。任勤勤鼻頭正有點發酸,忽然感覺到一股氣息在靠近。

她擡起頭,就見沙發一側的幽暗之中,沈铎那張蒼白的臉飄浮在半空中!

任勤勤人坐在沙發裏,魂卻是被吓得貼在了天花板上。

“睡不着?”沈铎走近了,一身黑色棉睡衣。

任勤勤魂魄歸體,肚子裏将沈铎罵了千百遍,面上鎮定一笑:“打生下來起就沒住過這麽好的屋子,覺得把時間花在睡覺上太可惜了。沈先生怎麽也沒睡?”

沈含章的葬禮結束後,惠姨就讓家裏人統一改了口,将沈铎頭上的“小”字去掉了。

沈铎坐進沙發裏,頭發淩亂,一臉掩飾不住的倦意。

“我就知道爸爸會把這套《石頭記》給你。”他看着任勤勤手裏的書,“全家上下,周圍這麽多人,也就你最适合看這書了。”

“沈老先生看人最準了。”任勤勤細心地将書放回硫酸紙包裏,“我是該多向前人們學學人情世故,學一學如何為人處世。”

“哦?”沈铎道,“覺得自己還不夠精明?”

任勤勤認真地說:“我的精明太外露,那就是還不夠精明。大智若愚,我顯然還沒修煉到那個份上。”

沈铎眉尾輕挑:“這次給你的是《石頭記》,要給你一套《三國志》,還不知道你能得出什麽心得體會。”

“想多啦。”任勤勤笑道,“沒那個金剛鑽,就不攬這個瓷器活兒。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混個出人頭地就是最大的本事了。改變世界,做個巾帼女英雄什麽的,對我來說就有點超綱了。”

沈铎自胸腔裏發出低沉笑聲,冷峻的面孔霎時變得柔軟,精致的眉眼在燈光下顯得頗有幾分撩人。

蔣家祖上的白俄血統到了沈铎身上其實沒剩多少,卻都是顯性基因。這男人也真是又會投胎又會長,上輩子修煉的好功夫。

任勤勤忽然好奇,問:“沈先生呢?你小時候想過将來要做什麽?”

“繼承家業。”沈铎張口就答。

“從小就這樣?”

“如果你從學說話開始,就有人在你耳邊念叨這個四字魔咒,你也會被洗腦。”沈铎似笑非笑。

“總有自己的想法吧?”任勤勤不死心,“像我這麽大的時候,你就沒叛逆過?總有自己想做的事吧?”

沈铎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裏,一雙長腿擱在了沙發凳上,一臉若有所思。

就在任勤勤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道:“曾經想做一名飛行員。”

任勤勤不由得笑了:“好像挺多男生都有藍天夢。不過确實,飛翔在藍天之上,多自由自在呀。”

沈铎點頭微微笑:“天高海闊,鳥飛魚躍。沈家是做海運的,海見多了,便想上天看看。”

“後來呢?”

任勤勤本以為會聽到年輕的繼承人為了家業而放棄理想的傷感故事,沒料沈铎淡淡道:“十八歲的時候,我爸送了我一架動力滑翔機做生日禮物。我考了證後,沒事開着出去兜兜風……”

開飛機……兜風……

任勤勤發覺自己真是好傻好天真,居然會認為有錢人和自己一樣,人生中會面臨那麽多不得已的取舍。要麽A要麽B,世事難兩全。

沒想有錢的好處就是壓根兒不用做選擇,所有東西都擺在銀盤子裏端上來任你挑。

兒子想做飛行員,他老子就送一架飛機。要是沈铎想做宇航員,不知道沈含章會不會送火箭?

“等真的上了天,又發覺就那麽回事了。”沈铎繼續補刀,“空中也有亂流,有雨雲雷電,一不留神栽下來就是個機毀人亡。這人世間,從來沒有永遠平坦無阻的大道。”

“是,是。”真上過天的人,見識就是和咱不一樣。

沈铎斜睨任勤勤:“你呢?你就快高考了吧?想念哪所大學,什麽專業?”

任勤勤感慨道:“以前只想念個前途好的,工作體面些的專業,興趣愛好對于我們這種孩子來說是奢侈品。現在托了令尊照拂,情況好轉了,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麽,将來想做什麽。”

“還有一年,好好想吧。”沈铎說,“工作和事業是兩回事。如果所學的專業,能成為你将來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你會覺得人生很值得。”

“哎!”任勤勤低頭一笑,“我記下啦。”

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在這一棟與世隔絕的城堡裏,暖融融的燈光照出一段溫情的時刻。

任勤勤忽然覺得沈铎和他父親挺像的,雖然行事風格截然不同,可骨子裏都有一種寬厚、正直的紳士精神。

一道低空驚雷劈過,大地顫抖,燈随之閃了兩下。

“去睡吧。”沈铎打了個呵欠,眼皮又開始往下耷拉,“屋子牢固得很,不用怕。一覺起來,風雨就都過去了。”

任勤勤起身走了兩步,忽而回頭:“沈先生,你失去了慈父,勸你節哀未免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其實我也才失去父親不久。我身邊并沒有那麽多人關懷和陪伴我,但是你不同。你并不孤單的。”

沈铎微微一愣,朝任勤勤望去。

少女欠身,抱着書輕快地走了。

沈铎靜坐了片刻,起身下了樓,來到沈含章的牌位前。

正舉香朝着沈含章的遺像拜的時候,惠姨輕輕地走了過來,托盤裏放着一杯熱好的牛奶。

“小铎呀……”

沈铎把香插在香爐中:“我這就去睡。你也去休息了吧。明天雨過後,你還有得忙呢。”

惠姨還是忍不住說:“那個孩子……”

沈铎擺了擺手,表示他對個未成年小丫頭沒意思,她不需要操心。

惠姨還是忍不住低聲說:“我不是想勸阻你。相反,終于有個人能和你說說話,也是好事。”

“就她?”沈铎嗤笑,“我全程都在哄小孩兒呢。”

“能有人讓你樂意哄一哄,也挺好的呀。孤單的時候,身邊有人陪着,比一個人熬要好許多。”

“惠姨,”沈铎端起牛奶,“沒有誰會永遠陪着誰的。”

惠姨嘆了一聲,望着沈铎孤零零的背影沒入了黑暗之中。

次日天亮後,臺風已揚長而去,留下身後滿地狼藉。

雲夢湖漲成了一片渾濁的海,三條公路被淹了兩條半,陸地交通徹底中斷。宜園所在的那片私家園林區成了一座孤島。

院子裏有幾株樹在臺風裏寧折不彎,不幸遇難。又幸而都離屋子較遠,并沒有傷着人。

任勤勤一早起來,幫着工人們收拾殘局。宜園裏停了電,備用的發電機轟隆隆工作着。工人正給倒下的樹收屍,用電鋸把它們肢解了。

說來也有趣。院子裏的樹木,哪怕沒有折腰的,也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缺胳膊斷腿的。偏偏水邊那片榕樹林,都被上漲的湖水淹了小半了,可一株株精神抖擻地站立着,只折斷了些樹枝。

難怪人們熱衷于抱團取暖。

任勤勤正若有所思,忽而一陣馬達聲傳來,就見一艘雪白的快艇冒着細雨從湖對面疾馳過來。原來是沈家在市郊的小農莊送新鮮的菜肉瓜果來了。

緊接着,頭頂又是一陣轟隆隆聲,狂風從天而降,吓得腿子汪汪直叫。

任勤勤擡頭,就見一架銀藍色的小直升飛機飛入宜園,朝着大屋房頂緩緩降落。

任勤勤在人間活了近十八載,還頭一次近距離看到直升飛機。她又吃驚又新鮮,又覺得自己果真村得緊,難怪徐明廷瞧不起自己。

“是來接沈先生的。”小趙抱着一捆樹枝路過,“市區裏也被淹得厲害,沒法開車。沈先生工作忙,就先搭直升飛機去辦事了。”

有錢人的交通工具真多樣化。任勤勤再度長了見識。

之後一周多,沈铎都沒有再回宜園。聽惠姨的意思,他人已不在國內,正全球到處飛。新君登基後巡視領土,忙得不可開交。

等到雲夢湖的水退去,被泡得發亮的柏油馬路重見了天日,也到了秋季開學的時候了。

任勤勤正式穿上了杏外的制服。

雪白的短袖襯衫,及膝的格子裙,同款蝴蝶領結。少女身段高挑勻稱,肌膚泛着玉似的光澤,長眉杏目精神奕奕,很是有幾分英氣。

王英望着打扮得青春靓麗的女兒,紅了眼眶:“你都長這麽大了。再過個一年,你就要去上大學了。媽媽錯過了你好多時間……”

任勤勤握了握母親的手:“我周末會回來的。你好好照顧自己。”

任勤勤依舊坐着小趙的車去杏外,心态卻與兩個月前截然不同了。

她已适應了搭乘豪車出行,不會再如坐針氈。她不會再誠惶誠恐地仰望這所名校,而是從容地返回校園。

機緣巧合下,她誤入了這一片繁華。在最初的惶恐和迷茫過後,任勤勤終于漸漸摸索到了竅門,适應了新的生活方式。

到了杏外大門口,剛下車,任勤勤就碰到了幾個熟識的女同學。

任勤勤正想打個招呼,對方卻是神色驟變,直勾勾地盯着任勤勤,又打量她身後的司機和車。

任勤勤看到她們中有人立刻掏出手機發短信,一邊用餘光瞄她兩眼,就像發現了畏罪潛逃的通緝犯。

這情況可不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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