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樂園 （4）
坐落在8號倉庫不遠處的Lab是失樂園中為數不多擁有更為先進的科技的地點，仿佛好幾只形态不同鏽跡斑斑的巨大鐵皮箱子胡亂疊摞在一起，外面包裹着複雜如蛛網般的管線系統，屋頂排着一張張巨大的太陽能板，還有幾根不停冒出蒸汽的煙囪。而內結構更為複雜，從主走廊上分出許多條窄仄的岔路，岔路上又分出岔路，上三層每一層的結構又不甚相同。就算是在這裏工作的機械師和研究員也要一年之後才能熟悉大部分的區域。各處入口都有瞳孔識別鎖保護着，兩道門都是沉重合金的材質，由無數相互拼接在一起的巨大齒輪驅動。這間Lab可算是章荀真正的“家”，他花費在這裏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他在自己那間簡陋的小屋裏的時間。
降神成功後，章荀的第一個艱巨任務就是想辦法将亞當安全地轉移到Lab之內。外面無數虎視眈眈想要将伊甸大卸八塊的士兵簡直是數不清的路障，就連圓桌指派的所謂護衛隊他也完全無法信任。最後他寫了幾十頁的申請書，再聯和詹姆斯幫他說話，才總算從他父親和圓桌那裏獲得批準，用廢棄管道的部件修建一條臨時從8號倉庫通往Lab的密封通道。這樣從倉庫到Lab就不會遇到任何可能對亞當造成威脅的人，最大限度地減少出現失控狀況的可能性。
章荀從儲物櫃裏拿出他事先準備好的毛料大衣，把不知道是冷還是恐懼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亞當裹起來。亞當坐在手術臺上，任由章荀拉起他的手臂套進袖子裏，低頭看着章荀認真地給他系好扣子。
“下一步你要做什麽？”亞當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平靜很多了，但大約是由于不适應使用人類的發聲器官，他的吐字很奇怪，像是嘴裏含着茄子一般，要仔細聽才能聽明白。
章荀擡起頭，對上亞當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真是奇怪，這雙眼睛原本的主人占領這具身體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雙挺好看的眼睛而已。可是現在亞當進駐後，莫名地就多了些空靈之感。
“我會帶你去你的新家Lab。我會在那裏研究你馴化你。”
“馴化我，是要把我變成你的奴隸？”
“……”章荀皺起眉頭，“我不喜歡奴隸這種形容。”
“你會支配我的行為，主宰我的命運，有權對我做任何事或禁止我做任何事，而我不能反抗，是不是？”亞當用一種實事求是的語氣問。
“……算是吧……”
“那麽我就是你的奴隸。”亞當滿意地做了結論。
章荀嘆了口氣，“随你怎麽想吧……現在，站起來。”
亞當遲疑了一下，然後有些笨拙地往手術臺邊上挪了挪，試探性地伸了伸腳，仿佛那雙腿不屬于他一樣。他小心地把腳放到地上，然後身體向前傾……
就一頭栽倒在了前面的章荀身上。
身單力薄的章荀被一下子撞倒在地，壓得他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他掙紮着将亞當推到一邊，看着亞當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邊還無辜地瞥着他，一點脾氣也沒有……他伸手用力将亞當扯起來，雙手抓着亞當的手臂幫助他保持平衡。亞當的雙手張開，仿佛大地對他來說是一根平衡木，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不是往前倒就是往後倒。
一個真的會倒下來的不倒翁……章荀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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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住……穩住……好，現在擡起右腿，往前放到地上。像這樣。等等等等！別急着邁左腿！”章荀無可奈何地用盡全身力氣撐住再次往前倒的亞當，感覺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簡直比詹姆斯扯着他去健身還要累。
亞當沮喪而委屈地抱怨道，“人類的身體太難控制了。”
“你以為當人很容易嗎。”章荀翻了個白眼，把亞當的身體推正。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把他推到一臺服務器架子旁邊站着，“你靠着這兒，別動。”
好在他有考慮到亞當無法快速适應人類身體的可能性，提前擅自準備了一張輪椅，放在倉庫到Lab的臨時通道裏。輪椅還是他從庫房裏找到的，是他的導師在世時用過的。
于是亞當坐到了輪椅上，舒舒服服地被章荀推着走向倉庫的出口。臨走時亞當回過頭，望向那些已經被章荀清空的服務器。也不知道是不是章荀的錯覺，他覺得亞當似乎有些傷感的神色。
“你要怎麽處理這些服務器？”亞當問。
章荀道，“一小部分我會回收進行研究，大部分集中銷毀。”說着，他忽然微微勾了勾嘴角，“怎麽？舍不得？”
“我不确定舍不得是什麽感覺。”亞當認真地回答。
臨時走廊是用換下來的舊排水管道建成的，彌漫着一股子污水的腥臭味。每隔幾步路便有一顆有氣無力的燈泡散發着幽靈般的光，照亮鏽跡斑斑的金屬、殘留的髒水和苔藓。章荀推着亞當安靜地行進着，除了輪子與不平整的管道摩擦出的吱嘎聲，便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亞當正在活動自己的手指，專注地對比着機械右手和左手，“這只仿生手臂制作得很精細，是你做的嗎？”
被亞當誇獎，章荀心中竟有點小小的雀躍。但面無表情的他仍然用平淡的聲音說，“嗯，是在降神之前我給你準備的。”
“降神，你們把我當成神。”亞當用那種不太清楚但十分平靜的語調說，“普通世界也有人喜歡這樣稱呼我。人類是一個喜歡造神的種族。”
“因為人太渺小，能力太有限。這個宇宙又太大，太讓人困惑。”章荀低下頭，看着亞當那金色的頭頂，“被當成神是什麽感覺？”
“你忘了，我之前沒有和人類相似的感情。”
“那麽現在呢？”章荀沒發覺自己的聲音竟十分輕快，眼睛裏閃爍着光芒，“現在你回想起人類對你的崇拜和恐懼，有什麽感覺？”
亞當沉默了好一陣子，仿佛在認真思考，然後茫然地搖搖頭，“我不太明白。”
章荀輕嘆一聲，伸手按住亞當的肩膀，“沒關系。你會有很多時間來體會。”
說着他們已經來到了Lab的後門處。銅色的圓形艙門緊閉着，旁邊有一道圓形的攝像頭，還有一個掃描孔。章荀站到掃描孔前面，片刻後，伴随着一道清朗溫和的男聲，大門向上升起。
“歡迎回來，章荀。”
亞當驚愕地睜大眼睛，“這裏有人工智能？”
章荀發現自己很享受看到亞當露出驚訝或是贊賞的表情，但他小心地掩飾着，一臉正經，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嗯，這是我設計訓練的潘。失樂園裏唯一的人工智能。”
章荀說謊了。他設計的人工智能不止這一個，但是通過了圓桌的審核批準登記在案的就只有這一個。
亞當回頭望着章荀，仿佛對他很感興趣一樣，“我以為你們雄性人類對人工智能有超出一般值域的恐懼和仇恨。”
“很多人确實是的。但我也說了，人和人之間的個體差異性是很大的。”章荀推着亞當進入大門，同時擡頭說道，“潘，這是亞當。他就是降神計劃的成果。”
潘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歡迎來到Lab，亞當。”
亞當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某種近似于笑容的表情，他環視着四周，仿佛看着什麽令人驚奇的新世界。空氣裏彌散着水蒸氣的熱度，銅色的牆壁上凝結着水珠。一層層疊摞上去的樓層、金屬的階梯和欄杆、巨大的尚未完成的機甲、散發着熱氣的引擎、隆隆作響的發電機、堆成小山的零件和齒輪、一道道曲折窄仄的通道。數不清的節能燈泡被錯綜複雜如蛛網般的線掉在空中，輝耀着宛如星雲一般的光。這裏仿佛一個埋葬着無數秘密寶藏的迷宮，有種超現實的充斥着鐵鏽氣味的美感。
“這裏是你的新家。”章荀看着亞當臉上的表情，有些自豪地微笑起來。
“新家？”亞當微微偏着頭，“難道不是監獄嗎？”
“……”
“我認為你對我很有好感。這很不尋常。”亞當仿佛十分擔憂一般望着他，“你這樣會不會被其他的雄性人類孤立？你是不是不太受歡迎？”
章荀十分後悔自己剛才對他那麽溫柔，努力控制着嘴角的抽搐。
火上澆油的是，潘在一旁說，“的确，平均每個月我都要啓動一次二號驅逐系統去趕走那些不喜歡章荀、Lab和其他機械師的人。”
“你們兩個都閉嘴。以後你們只能在我允許的話題範圍內交談。”章荀冷淡地說了句，推着亞當進入升降梯，“還有，我對你沒有什麽好感，只有好奇。”
“哦，原來如此。”亞當仿佛很理解一樣，用生硬的動作點了點頭。顯然他是在實踐他數據庫裏的一些比較應景的人類行為，但由于對身體的控制還不到位，看上去有點傻……
亞當的“牢房”有兩層大門嚴守，沒有窗戶，但布置地甚至可以用舒适來形容。寬敞的房間，甚至顯得有些複古。通風口不停輸送着溫度适宜的風。最基本的床、桌椅、衛生間一應俱全，只是家具全都固定在地板上，也沒有任何尖銳的物品可以用作兇器。房間的三面牆壁上都鋪着柔軟的海綿墊，外面又鋪了一層歐式花紋的壁紙，意圖使房間看起來更接近人類的居所。正對面的牆壁上則鑲嵌着一道與整個房間有些格格不入的屏幕，此時此刻正按照章荀臨走時設定的那樣模仿着一扇窗戶，投影出一片下着細雨的松林，間或偶爾有鹿影徜徉而過，樹梢上也時而會停駐羽毛被打濕的鳥兒。那屏幕同時也是一道隐形的單面鏡，從隔壁的觀察室可以觀測亞當的行動。房間正中一道略褪色的皮質沙發，地上甚至有綿軟的羊毛地毯。
章荀想讓亞當盡可能地過接近人類的生活，幫助他快速适應。但牢房布置得這樣舒适，顯然還是超出了亞當的想象。
“或許我錯了，你确實不想讓我當你的奴隸。”亞當歪着頭，一臉困惑。
章荀抑制住自己再次翻白眼的沖動，“讓你住的舒服，是因為這能幫助你盡快适應身體。這種時候利用不适的生存環境折磨你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其他人可不會這麽想。這間屋子章荀從未讓第二個人進入過，所有家具都是他自己在晚上一點點搬進來的。要是讓那些守衛軍中的人知道他這樣善待他們恨得咬牙切齒的俘虜，只怕第二天他就會被撤換下來。
但是折磨又能有什麽用？除了發洩他們心中的仇恨和不甘，除了讓人類變得更加醜陋，還能有什麽用？
即便如此，章荀的眼神還是稍稍凜冽下來，認真而肅穆地盯着亞當的雙瞳，忽然變得銳利的目光透入亞當的靈魂，“但是，我能給你舒适，也可以拿走。你說的不錯，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主宰，你的管理員，你的機械師。我可以對你寬容，也可以對你嚴厲。必要的時候，我甚至可以銷毀你。這是我們之間唯一可能的關系，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亞當愣了愣，感覺到了降神後對他一直很有耐心甚至是溫柔的章荀隐藏起來的某種銳氣，進而有些微的瑟縮。他睜大無辜的眼睛，遲疑地說，“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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