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亞當 (3)

伊甸北美服務器被劫持的事成為了普通世界的重大新聞,一連好幾天網絡上到處都是關于這件事的報道和推測。一時間普通世界對于失樂園等男性難民集中的國中國燃燒着恐懼、憤怒和仇恨,男性被進一步描繪渲染成了殘忍狡詐、狼子野心、一直試圖重新奪回自己的特權試圖重新将所有女性置于奴役地位的野蠻生物。美國甚至有不少民衆上街□□,要求政府與盟軍對失樂園進行空襲轟炸。

但同時,也有不少同情他們的人權分子和環保分子、甚至包括相當一部分的學者精英倡導不要使用核彈這一類近乎同歸于盡的恐怖武器。

而接納了失樂園的加拿大則成了美國的指責對象以及亞洲和歐洲的嘲諷對象,殊不知失樂園早已擺脫了加拿大政府的控制,和一個獨立的國家已經沒有多少區別了。可是失樂園畢竟在加拿大境內,如果冒然空襲,相當于侵犯他國國土,再加上美國總統內閣和議會不和,任何決定都很難快速做出。另一方面,失樂園擁有不少先進武器,甚至還有傳言說他們手中有恐怖的生化武器甚至是核反應堆,因此歐洲和亞洲都并不是很想淌這趟渾水,害怕遭到報複。

而伊甸其他的服務器究竟給了各國國家領導什麽樣的建議也仍未公布出來。

這就給失樂園争取到了部署防禦系統的時間。

一時間整個失樂園進入了某種備戰時期才會有的緊繃狀态,所有人的頭頂都盤旋着一層焦躁的陰雲,打架滋事的事也比平時翻了幾番。這樣的緊張時期對于失樂園來說并不陌生,夾縫裏生存,很可能前一天還張燈結彩地過節過年,第二天就被聯軍的核彈轟炸夷為平地。

而在Lab中,看似依舊平靜。但章荀感覺有一柄無形的利劍懸在他的頭頂岌岌可危。這兩天他甚至不大敢出去,因為太多不友善的帶着責備的眼神就如芒刺一般時刻窺視着他。雖然他早該已經習慣這樣的視線,但萬一有人劫持他脅迫他進入Lab就糟了。為了安全起見,他甚至在Lab裏住了下來。

亞當的進步飛快,通過不斷的練習,已經可以用手拿筷子或是握筆了。章荀站在亞當房間隔壁的監控室,透過單向鏡觀察着亞當嘗試用簡單的工具修複一臺AR投影儀。他手中拿着鑷子專心致志地伏在桌上,從前用來握槍的手現在卻做着極為精密細致的工作。顯然亞當的手還有點發抖,但手指的靈巧和穩健程度也已經超過大部分守衛軍中的人了。

章荀一邊看着,一邊飛快地敲着電腦鍵盤,記錄下他的所有觀察。他認為亞當對于自己的身體已經大致習慣了。

至少是在物理控制方面。

他仍然不能确定亞當在遇到種種刺激情緒的境況下會有什麽反應。情緒這種東西對于亞當來說,恐怕是比一個物理的身體還要難以适應的東西。明明是一些簡單的激素變化,卻可以驅使着人做出理智情況絕不會做出的選擇。

對于人類來說,情感和理智無法分開獨立存在,是自然而然交融在進化過程之中的。但是對于一臺機器來說,情緒就像是崩塌的水壩、像是飛來橫禍,像狂風入境,是完全失控的、不必要的東西。

而這,也就是章荀計劃中用來馴化亞當的切入點。

章荀關上顯示器,拿起自己的文件夾走入亞當的房間。看到他,亞當便停住了動作。

“睡得好麽?”章荀公式化地詢問道。

亞當回答,“我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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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荀微微挑起眉頭,在亞當身旁坐下,“你夢見什麽了?”

“我夢見我在一個狹窄的地方,像一個盒子。我用一把鋸子把它鋸開了,但是外面什麽也沒有。”

章荀問,“你有什麽特別的感覺麽?比如說失望?害怕?”

亞當卻反問道,“不少人類相信夢是有意義的。有一些相信它們可以預示未來,有一些相信夢能反映內心的渴望,有一些相信這是進化機制。你相信什麽?”

章荀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認為夢的定義不一定是準确的。或許我們只是把很多看似有共性的虛幻體驗統稱為夢,但實際上它們不一定是相同的東西,産生原理和機制也自然不全是相同的。所以那些理論只要有足夠的實驗數據支持,我都認為是有可能的。至于你的夢,或許更傾向于實現願望吧。你想要逃離人類的身體,因為你感覺它充滿局限性和未知性。也可能是你想逃離這個實驗室,但是外面有什麽你又不清楚。”

亞當卻說,“我并沒有很想逃離了。現在我覺得擁有一個人類的身體是必要的經驗。不能體驗人的感知,就不能真正了解人。”

章荀微微颔首,打開文件夾,将幾張照片放到亞當眼前。

第一張照片是一張很久以前的照片,一個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兒童躺在地上即将死亡,一直禿鹫蹲在旁邊等候着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第二張照片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衫,如枯樹般的雙手抓着一塊饅頭狼吞虎咽着,被松弛褶皺的皮膚壓着的眼睛裏卻只有空茫。第三章 照片是一對情侶接吻的場景,那對情侶不是別人,正是詹姆斯和他前任一個清秀文弱的的青年,這還是章荀從詹姆斯那要到的他和前任的照片。

“看看這些照片,你有什麽感覺?”

亞當的視線掠過三章照片,然後簡單地說,“前兩張照片在我的數據庫裏,我已經見過了。”

“我知道你可能見過,但是你有什麽感覺?”章荀試着引導,“比如說,有沒有覺得胸口發悶?或者鼻子發酸?任何和平時的中和情況下不太一樣的感覺。”

亞當看着他,有些困惑似的搖搖頭,“沒有。”

“什麽感覺都沒有嗎?”

亞當看了章荀一會兒,困惑地說,“你希望我有什麽感覺?”

章荀想了想,忽然對潘發出命令,讓他播放一部很早很早之前的電影,名叫《人工智能》。章荀小時候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哭得昏天黑地,他不相信世界上能有人看這部電影而不掉眼淚的。

一個小小的機器人跨越空間和世間的距離,穿越無數危難,與一個個朋友告別,只為再見他那早已抛棄他的人類“媽媽”一面。

電影的最後,小機器人沉睡在海底,千萬年後人類已經滅絕,他被一群外星來客喚醒。那些仁慈的外星人利用他母親殘留的DNA為他複制了一個母親,只是由于種種原因這個母親只能存活一天。小機器人與母親最後玩了捉迷藏,聽母親講了他最愛的故事,漫漫長夜将近,他看着他的母親入睡,平靜地等待着永恒的離別。

章荀故作鎮定地拿出紙巾擦了擦不小心溢出的眼淚和鼻涕,轉頭一看,卻見亞當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亞當看到章荀的表情,意識到自己應該給點評價,于是一本正經評論道,“如果這個機器人的中樞硬件仍舊是矽材料的話,就不可能有和人類類似的激素變化。他尋找母親的行為只不過是按照最初設定程序的正常反應,并不是人類定義的“愛”。”他頓了頓,又困惑地望着章荀,“你之前在分泌眼淚,說明你感覺很難過。為什麽你會因為機器人的程序設定感到難過?”

章荀:……

當天晚上,章荀接到詹姆斯叫他出去喝酒的信息,這回他倒是同意了。失樂園的所有酒館中他和詹姆斯最常去的是一間名叫夏威夷落日的酒吧,店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叔,話不多,也不會嘗試與客人聊天,嘴裏總是叼着一根手卷煙。也沒有歌手駐唱,放的音樂都是些老舊的慢搖,不少護衛隊的年輕人嫌這裏太老土無聊,很少會來。坐在吧臺上喝酒看書玩紙板游戲的多是些熟客。

詹姆斯點了一大杯啤酒,咕嚕咕嚕喝下去大半杯,高談闊論着他們那群獵人最新從武器販子那裏購入的貨品。章荀轉着手裏的馬丁尼杯子,偶爾禮貌地給予幾聲回應和反饋,但太了解他的詹姆斯還是看得出來他的心不在焉。

“你那邊怎麽樣?那個亞當配合嗎?”詹姆斯咧嘴一笑,調侃道,“看你一臉晦氣樣,是不是他給你惹麻煩了?”

章荀有點意外他會問起自己的工作,但還是輕輕嘆了口氣,“麻煩談不上。他很配合,但是……我現在開始擔心降神的過程中我有哪些疏漏……因為我懷疑他沒有正常人類會有的情緒。”

詹姆斯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用手托着臉問,“哦?為什麽這麽懷疑?”

于是章荀跟他講了自己這兩天嘗試引起亞當情緒反應的種種失敗。說到最後的《人工智能》,簡直有些生氣了,“他竟然只有這麽一句評價,你能相信?這可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電影!”

詹姆斯感嘆道,“是啊,你當時哭得驚天動地的,吓得我啊……”

章荀怒瞪,“那是我九歲時候的事!你能不能別再提了?”

“是你自己先說的啊大哥!”詹姆斯更加誇張地學起來他小時候抹眼淚的樣子,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眼看着章荀就要把一整杯酒都潑到他臉上了,才收起了不正經的樣子,連連用中文說着“我錯了我錯了”,舉手投降。

“不過,說真的,我覺得不一定是他沒有人類的感情。畢竟他的大腦裏有相當一部分是和人類大腦連在一起的了。會不會是因為……他沒經歷過那些情境,所以沒辦法感同身受?”詹姆斯一邊說着,一邊将一根薯條塞到嘴裏,“就比如說,你要是沒談過戀愛,看到那些失戀的人哭得歇斯底裏,是不是也覺得很奇怪?”

說完了才意識到章荀是真的沒談過戀愛……

章荀瞟了他一眼,卻仿佛并沒有被冒犯到,反而陷入了某種沉思。

詹姆斯說的有幾分道理。

就算有了“硬件”,但是亞當缺乏做人的經驗,也就很難去理解那些悲傷的場景包含的意義。從經歷的事件中汲取情緒反應和意義是人理解這個世界的重要方式,缺乏這一步,性格自然是不完整的。

但是怎麽讓亞當去經歷更多呢?難道把他從Lab裏放出來?

那太危險了……

看章荀竟然真的開始認真思考他的提議,詹姆斯竟有些學渣得到了學霸肯定的雀躍。但很快又露出一絲躊躇之色,“不過我說兄弟,你确定那個機器人沒有在騙你嗎?”

“騙我?”

“他收集了那麽多關于人類行為的數據,甚至可以預測群體行為而且每次都十分準确,他應該會知道你期望從他身上看到什麽樣的反應吧?”

章荀點點頭,“這種可能性我也有考慮,不過他對于他的身體還在适應期,控制沒有那麽精确。如果他要說謊,他的微表情會非常明顯,潘是可以檢測到的。所以目前來看,他沒辦法說謊。他也知道他的僞裝至少在這個階段是沒有用的。”

詹姆斯點點頭,眼睛裏卻仍舊有陰霾盤旋,認真道,“你一定要小心。那玩意兒……可以把整個人類都玩弄于股長之中。”

章荀知道詹姆斯和失樂園的大部分人一樣,對機器有很強的戒心和恐懼。他對詹姆斯微微一笑,與詹姆斯相反,一旦提起機器,章荀那一向謹慎中帶着點壓抑的眼睛裏就會燃起一團明亮的星火。

然而誰也沒想到,下一瞬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平地爆炸,整個大地劇烈震顫,酒架上的酒瓶和玻璃杯噼裏啪啦碎了滿地,天花板上的石灰也如暴雨般劈頭蓋臉澆下來。原本安靜的酒吧亂成一鍋粥,人們尖叫着往外沖。詹姆斯擡起一張倒下的桌子,章荀則扶着被桌子壓住的一名六十多歲的老人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出口走。

酒吧外,只見原本黑暗的夜空在燃燒。

那是籠罩在整個失樂園上空的防護盾在不停承受高空裏那些呼嘯而過的隐形轟炸機投下的超級炸彈造成的沖擊。烈火沿着護盾的表面如漣漪一般蕩漾開來,仿佛天空化作火海。

“他們開始空襲了!”詹姆斯的聲音發緊。

章荀對老人說,“快去防空洞!”

老人慌忙跑走。章荀轉身要跑,卻一把被詹姆斯扯住,“你幹什麽去?還不跟我去軍官避難所!”

“不行。”章荀說,“亞當還在Lab。”

“這時候還管什麽亞當!!你想被炸死嗎?”

“我是他的機械師,他是我的責任。”章荀認真而冷靜地看着他,“別擔心,Lab有一定的防護系統,我會沒事的。你先走吧!”

說完,他也不顧詹姆斯在他身後的呼喚,逆着逃命的人群,邁開大步沖向Lab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們~:鏈鏈鏈鏈鏈 2個;夏染夏染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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