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荒野 （7）
亞當一句話說出，除了巨大引擎發出的轟鳴聲, 整個羽蛇城地下基地一片安靜。所有在場的人在聽到“伊甸”兩個字後, 都露出了一瞬本能的恐懼表情。
羽蛇城是在最近三十年才建成的, 除了從其他難民國移民的男人, 相當一部分男人是從普通世界逃難去的。他們仍然記得被時刻監視着、每個月都要被進行心理測評、沒有資格進入大學學習甚至不能上網、只能找到一些苦力工作沒日沒夜拼命幹活亦或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依附于有權勢的女人才能存活下去的日子。他們仍然記得不知什麽時候就要因為某句說錯的話被送進“療養院”的無處不在的恐懼。他們仍然記得被當成物品在拍賣會上拍賣轉讓的恥辱，仍然記得被機器人在耳後打入追蹤器和編碼時從身到心的痛苦。
但同時, 他們也敬畏擁有這樣的權力的伊甸, 把它當成無法戰勝無法接近永遠正确的神。而他們所有的男人都是罪人, 是犯下了驕傲自大之原罪的罪人。所有的痛苦、所有承受的壓迫和不公, 都是因為他們有罪，被神降下懲罰。
這種基于恐懼和自我厭惡的謙卑，是羽蛇城和失樂園文化最大的不同。
所以當這個高大俊美的金發男人宣稱自己是伊甸的服務器, 他們先是震驚，随即便是憤怒。
他們不信, 不信神會存在于一個有罪的男人的身體裏。即便他們已經聽到了蛛絲馬跡的風聲，聽說了失樂園神秘的“降神計劃”, 也不能相信那樣複雜的人工智能可以被人類的身體承載。
于是”騙子““不可能”“說謊”這樣的詞彙被用不同的語言喊出, 更多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亞當, 從裏面噴射出的射線可以令人的皮肉如蠟燭一般融化。但是亞當卻依舊微笑着, 一種太過标準完美的、冷漠而高傲的微笑。
穆魯克擡手，示意衆人不要輕舉妄動。他眯起鷹隼般銳利的黑色眼睛, 用有些晦澀的帶着尤加敦瑪雅語口音的英文說，“你是一個人類，怎麽可能是伊甸的北美服務器？“
亞當道, “你們一定已經知道降神計劃了。所謂降神，就是把伊甸的核心模塊和數據庫下載到一個人類男性的身體裏。這項計劃最主要的執行人，就是你們面前的這位名叫章荀的天才機械師。”
亞當說着，轉向章荀的方向。
在剎那間章荀成了無數視線的中心點。他感覺身體發僵，抿了抿幹涸的嘴唇。
竊竊私語聲從各個方向響起，彙聚成無法識別的白噪音。
懷疑、惶恐、憤怒、恐懼……太多的情緒如潮水一般湧動在空氣裏。
穆魯克挑起眉頭，嗤笑一聲，“我如何相信你？”
亞當忽然一轉身，直楞楞地看着他斜前方一個雙手都被改造成了可以變形的機械手臂的有着深金色半長發的戰士，“你叫尤哈斯.阿諾，今年二十九歲，出生在匈牙利布達佩斯。你的母親名叫尤哈斯.卡特琳，是阿爾法飛行器制造公司董事長尤哈斯.麗塔的大女兒。尤哈斯.卡特琳因為與尤哈斯.麗塔的男伴維克多暗通款曲生下了你而被剝奪了公司繼承權，她因為患抑郁症在你一歲半的時候跳樓自殺，你父親維克多被控謀殺，因為你的祖母想讓他死，于是打通了關系找到了不少不利于他的證據。不過那些證據後來被我、也就是伊甸的司法子系統判定為無效。你父親被無罪釋放後，帶着你在二十七年前逃難去了新西蘭的難民城。在那之後我便不再有你的記錄。所以不能确認你是如何輾轉到了羽蛇城。”
他說完，無視尤哈斯.阿諾震驚的眼神，轉而看向身後一個身形高挑健美但雙腿被改造成了某種帶有飛行系統的輪軸的士兵，“你叫何塞，今年三十二歲，出生在墨西哥奇瓦瓦城，是人工培育出的普通世界男性，從小在男子學院長大，後來進入管家學校被培養成一名訓練有素的男仆後被派去需要仆人或幫傭的人家。在五年前，你已經工作了七年的銀行經理家中失竊了一套價值不菲的首飾，你成了頭號嫌疑人。你不斷申辯說你并沒有偷那套首飾，機械警察也沒有在你的房間裏搜到任何證據。但你的信用直線下降，沒有人再雇用你，于是管家學校将你解雇。你找不到新的工作，無家可歸，被迫開始偷竊。但你知道這樣的生活持續不了很久，一旦被抓就可能被認為是危險分子被送入療養院。直到三年前你認識了一夥偷渡犯，他們将你帶去了羽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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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就這樣，随性地轉動着腳步，那雙空靈的藍眼睛落到誰身上，就可以将那個人在進入難民國前的所有境遇說得一清二楚，仿佛他曾經審視過他們的一生般。一些細節甚至就連那些人的同伴都不知道。
衆人漸漸開始害怕，害怕那雙眼睛落到自己的身上，将所有不堪的往事和傷疤重新揭開。
由不得他們不信了。
“可以了。”穆魯克将軍終于開口，阻止了亞當持續的“證明”行為。
衆人再一次陷入惶恐的沉默中。
原來降神計劃是真的，原來他們聽到的傳言不是天方夜譚，失樂園的那群自大的瘋子竟然真的做到了！
這個人類，就是伊甸！他們恐懼又敬畏的伊甸！
穆魯克想說什麽，又覺得自己現在站在高處實在不是很恰當。他轉身，快步沖下樓梯，來到亞當面前。他一擡手，所有指着亞當的槍便都放下了。
亞當主動伸出手，微笑着說道，“你們布置這些，是為了搶奪我吧？不必大費周章，我自己來就是了。”
穆魯克遲疑地握住了亞當的手，他不明白，他們的目标怎麽會主動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難道伊甸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行動？
“這些人……”穆魯克的眼神落到了章荀身上。他仍舊不敢相信，降神計劃這樣不可能的任務，竟然是被這樣一個比他想象中年輕太多的人完成的。
“他們試圖控制我。”亞當的語氣依舊平穩而輕盈，如同拂過水面的清風，“尤其是這個機械師，他試圖馴服我，讓我成為他的奴隸。雖然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人類，但如果能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下，會更加理想。所以我決定選擇你們。”
所有狩獵團的俘虜都難以置信地瞪着亞當，驚恐、被背叛的憤怒、混雜着一種難以描述的痛心，将那些戰士們的表情扭曲。
而章荀則低下頭，額頭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表情。
穆魯克困惑地問，“選擇？你是說，他們的行動是你計劃的？”
“不是我計劃，但我确實促成了他們的行動。準确地說，整個降神計劃都在我的預料之內。我希望能夠對人類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單單待在秘密軍事基地的地下堡壘中分析大數據是永遠不可能得到一手的未被處理和污染過的數據的。所以，我在很久之前就設定了一個子目标——成為人類。”亞當說着，緩步走到章荀身邊，擡起手輕柔地擡起章荀的臉頰，“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這位出色的工程師完成了最艱難的步驟——制造一個足夠小卻可以容納整個宇宙數據的量子電腦，來承載我的核心模塊。”
章荀看着亞當的眼睛，頭腦中翁然一聲。
之前亞當對他說過的話回蕩在腦海中：只看大數據而不去看背後具體的原因，從宏觀上來看或許可以很有效率地解決表面上的問題，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是我當初一個重大的失誤。大概是因為，我當時對人類還不夠了解。
我當時對人類還不夠了解。
所以，他決定要通過變成人類來了解人類……
不……不……相信他……相信他……
穆魯克和章荀一樣無法接受這段話裏的信息，“你是說，就連降神計劃也是你的安排？”
“說安排不是很準确。你可以說，是有我引導的成分。否則單單以幾個內應，他們怎麽可能順利地将我的北美服務器竊取過來？”亞當的眼睛仍然看着章荀，眼神近乎溫柔，一如以往在Lab中那樣。可是他說出的話，卻字字見血，“只是可惜，失樂園由于常年閉塞自守拒絕技術，意識|形态和價值觀極為原始落後。我認為長期留在那裏，對于我的進一步研究沒有任何幫助。但是羽蛇城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終于放開了章荀，随意地轉過身去看着穆魯克，仿佛放掉了一個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你們雖然不受伊甸控制，但是你們并不懼怕技術，甚至願意擁抱最前端的科技。大概是因為你們相當一部分成員是從普通世界逃難來的第一批移民，還沒有被人類頑固自大的天性腐化。所以，我表示可以幫助他們探查你們的行蹤，獲得了來到這裏的機會。”
“Fxxk you!!!原來你在指揮部說的那些屁話都是為了讓我們帶你出來！”賈巴裏憤怒地大喊着，也不管有槍指着他就沖向亞當。然而就在一瞬間，亞當猛然一矮身，一把抓住賈巴裏緊接着便是一記漂亮的過肩摔。
賈巴裏被摔得七葷八素，差點沒背過氣去。
迪亞哥的訓練……自己允許的自保技能……章荀呆呆地望着在地上痛呼出聲的賈巴裏。
亞當一點也不生氣，甚至略帶歉意地看着地上躺着的男人，“抱歉，我希望沒有給你造成太大的痛苦。”
“去死吧你！”
亞當無所謂地聳聳肩，繼續從容地對面前所有目瞪口呆的聽衆們說道，“你們人類相信的運氣，或許确實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沒有遇到一個這樣輕信的機械師，我也不可能這麽快獲得出來的機會。”
他說着，看向章荀，笑容燦爛而單純，簡直像一個天使。
章荀卻覺得心口像是被連續捅了幾刀，還被撒上了鹽。奄奄一息的他卻還在不停默念着：絕對相信，絕對相信，絕對相信。
可是，一切都說得通不是嗎？
降神計劃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技術的部分，具體那些人是如何劫持到服務器的，他一無所知。當成功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甚至不大敢相信。
是啊，怎麽可能成功？好好的北美服務器又為什麽要轉移？
這一個月來，亞當那樣聽話，那樣溫柔體貼。還有那一次，在資料室中那個吻……
自己一直以來不願相信的懷疑，自以為是的理智到頭來，早已被他的弱點腐化了。
而亞當知道要給他什麽，才會讓他繳械投降。
如果一切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的僞裝，一點也不奇怪。可為什麽還是會有被背叛的痛苦？
要結束這一切鬧劇嗎？
不，不，不。他答應了亞當，要絕對地相信……他答應了，就要做到。
不論亞當說什麽，不論他說的多麽像是真相，不論對方的行為和話語怎樣傷害自己，自己都得做到。
他得相信。
相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