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寧城舊事(二)

“哥,你可以起身了。”周珩得到張老爺的特赦令,疾步趕到廳堂,欲扶張聿泓起來。

張聿泓反按住他的手,仍跪着不動,“爹怎麽說的?”

“舅舅讓你自己收拾接下來的爛攤子,以後事他也不管了。”

張聿泓微微低頭,自知對不起父親,左右逃不過“不孝”二字。

感受到扶着自己的雙手脫力發顫,周珩急道:“快快起來!”

張聿泓踉跄着起身,寬慰道:“別擔心我,可以自己走。”

深知這人執拗得要命,周珩也不跟他多話,只是感嘆這喜歡強撐的性格什麽時候能改一改。

“方晨霖怎麽樣了?”

突兀的問句,周珩一愣,身陷囫囵,還惦記着那人,這關心似乎有點多。“應該沒事吧,吃了退燒藥,我一會兒回去看看。”

“哦。”強撐着雙膝的酸麻疼痛,張聿泓盡量保持正常的走路姿勢。他想到方晨霖走時虛弱無神的樣子,扶着廊檐柱子的手微微收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一時間空氣凝固,彌漫着尴尬,周珩隐隐不喜歡張聿泓對于方晨霖的過度關心,再聯系那人今日的反常舉動,不免又多想了幾層。

“你先回去照顧他,我去跟爹娘告辭。”

“我等你。”周珩稍作停頓,強調似的補了一句,“放心,方晨霖沒什麽大礙。”

張聿泓突然嘴角一笑,微微側頭對着他,“你,喜歡方晨霖吧?”

腦袋轟隆隆地一聲巨響,周珩立在原地不動,一邊是青梅竹馬的心上人,一邊是血濃于水的骨肉兄弟,一定要這麽咄咄逼人?

周珩發白的臉色令張聿泓于心不忍,他扭頭繼續前行,不再亂問什麽要命的問題。

“只是兄弟。”周珩不會在張聿泓面前承認他對方晨霖的喜歡。那人是要藏在心底護着的,怎麽能昭然若是地告訴別人,他哥也不行。“你呢?”

張聿泓淡淡道:“也是兄弟。”

周珩沉吟不語,卻默默松了口氣。

周珩一路跟着張聿泓,看他艱難的步伐,捏了一把汗。

廳堂到卧室的路漫長而安靜,二人一路無話,心中卻卻惦記着對方的處境,皆擔心不已。

“爹,娘……”張聿泓一進門,見到面色不好的雙親,“噗通”一聲跪地,雙膝劇痛難當,卻生生忍住,“兒子不孝,請爹娘責罰。”

“我現在還能責罰你什麽?”張老爺也是死了心,拗不過兒子,也不忍其繼續遭罪。

張聿泓內疚不已,恨不得父親好好打他一頓,心裏才能好受些,“請爹責罰。”

“你!”張老爺無可奈何,看了眼周珩,揮了揮袖子,示意道,“小珩,帶你哥回去。”

“泓兒……”張夫人心疼兒子跪了一整天,上前要扶他起來,“你就別讓為娘的傷心了!”

“這……”一手被周珩扶着,一手被娘親牽着,張聿泓也為難至極。他重重給二老磕了幾個響頭,起身請他們寬心,“爹,您放心,許家的事情我會處理,不會出什麽亂子。”

“記住,你是一家之主,別只想着自己,你的肩上有整個張家。”張老爺終是領教了兒子的犟脾氣,卻忍不住多囑咐幾句。

“兒子明白。”張聿泓拱手拜別二老,怕是這以後的路沒那麽好走。

待二人回府,已是半夜。張聿泓想周珩也奔波了一天,安排客房準備讓人休息。

“不用了,我要陪着方晨霖。”周珩想都沒想,便回了他哥。

“太晚了。”

“他在你張家住着,我偶爾來一趟,還不準陪了?”

張聿泓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可你守在床邊,如何睡得安生?”

“可是我更擔心他噩夢醒來,身邊沒人。”

張聿泓微微蹙眉,“經常做噩夢嗎?”

“經常。”

張聿泓卻全然不知,忽地嫉妒起周珩,嫉妒他比自己多得多地親近那人。

“那你去吧。”

“哥……”周珩拉住張聿泓的胳膊,關切地問,“給我看看你的膝蓋。”

“我沒事。”

又強撐,周珩不悅地回道:“不行。”

“那明日再看,我累了。”

看着這人煞白的臉色,周珩也不忍再折騰,猶豫了半天,才輕語道,“好吧。”

方晨霖醒時,已是晌午。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身邊躺着的人,忍不住微微翹起嘴角。他的床并不大,兩個大男人睡一起有點擠。他一早睡了,占了大半個床,周珩卻只有半個身子在床上,一條腿貼着床邊,另外一條則垂在床外,好不可憐。

方晨霖撚手撚腳地起床,生怕吵到周珩,下床後,将人往床裏挪了挪,才找幹淨衣服穿上。

“霖兒?”周珩睡得差不多,聽到聲響就醒了,“身子好些沒?”

“我沒事,你不多睡一會兒?”

“不了。”周珩坐起身子,望着方晨霖消瘦的身影,喚他過來。

“怎麽了?”方晨霖乖乖靠近。

兩雙大眼睛互相對望。

輕輕覆上紅腫的腦門,周珩不禁皺眉反問:“昨天你是瘋了?”

方晨霖愣住,一想到張聿泓直接慌了神,拉着周珩的雙臂,心急地問:“泓哥還在老爺那裏跪着嗎?”

“沒,昨晚我帶他回來了。”周珩狐疑地看着他,想這人對張聿泓的關心也有點過了。

還好,還好。方晨霖稍稍放心,又追問:“你有沒有幫他看看?”

“昨晚本來要看的,他又不肯。一會兒你同我一道去瞧瞧吧。”

“我……”他哪還有臉去見張聿泓?可實在是擔心,方晨霖猶豫了半晌,才悶悶地答應。

無論如何疲憊,張聿泓仍是卯時一到便起床。周珩見房間沒人,氣不打一處來,呵斥伺候張聿泓的兩個小丫鬟,“怎麽讓當家的就這麽走了?!”

小丫鬟們吓得跪地上,“當家的天天都是卯時起身,我們哪敢攔着?”

方晨霖嘆了口氣,拍了拍周珩的肩膀,示意他冷靜點,又上前扶丫鬟們起身,“我們去書房看看。”

周珩無奈,只得又跟人跑書房,尋他那不愛惜身子的哥哥。

不小的書房裏擠了一堆人,一個接一個地輪流找張聿泓商量事情。周珩心中不快,還給不給他哥休息了?他怒吼了一聲,趕衆人回去,“當家的今天身體不适,你們都且回去!”

衆人紛紛掉頭,尋聲望向他和方晨霖。

張聿泓皺着眉頭,他這個弟弟越來越沒規矩了。轉眼又瞥見周珩身後的方晨霖,他立刻心中一緊,腦門的傷處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更為觸目驚心。他知道他這弟弟發起火來可不得了,只得叫退衆人,“你們先下去,我跟表少爺說兩句。”

衆人聞言不敢多停留,一個個靜悄悄地離開,沒一會兒書房就只剩張聿泓、方晨霖、周珩三人。

“把褲腳撸起來,讓我看看膝蓋。”周珩冷聲命令。

張聿泓依着他,将褲腳掀起。原本骨型明顯的膝蓋現已腫脹不堪,活像兩個鼓囊囊的大饅頭。

方晨霖在一旁不敢吱聲,倒抽了一口冷氣。如果張聿泓真是因為他,遭這無端的懲罰,即便将這份痛苦數倍加之他身,也緩不了滿懷的心疼。

“泓哥……”

“忘了我跟你說的?”張聿泓聲音平淡,只是睥睨了方晨霖一眼。

周珩即刻制止,“你這是什麽态度?”

不想他二人為自己争執,方晨霖心頭一沉,跪地回道:“方晨霖說錯話,少……少爺莫放心上。”

張聿泓沒回答他,只覺得心被霍地戳了一下,不好受。

周珩忙上前将方晨霖拉起,“你不過叫了他一聲‘哥’,哪裏有錯?不用理他的怪脾氣,我們走!”

“那少爺的膝蓋你不管了?”方晨霖卻不肯挪動半分。

周珩無語地揉了揉圓圓的腦袋,笑道:“這不是去開藥嘛。”

“這樣啊。”方晨霖笑着傻傻地抓了抓後腦的頭發,就知道這人不會對張聿泓不管不顧。

兩個人從張府出來。方晨霖問:“抓藥差個人就得了,何必咱倆親自去?”

“我看你心情不好想拉你出來溜溜。”

“當我狗啊?”方晨霖食指抵着周珩的眉間,嘴上生氣,心裏倒暖烘烘的,“反了天了你。”

“哎哎哎,霖哥饒命啊……”周珩抱頭往前跑,“昨天還半死不活的,今天就活蹦亂跳的了,這恢複力,啧啧啧。”

“那是啊,你霖哥我可是練家子。”方晨霖正準備自誇一番,卻瞧前方來了一隊當兵的。

周珩拉着他站到路邊。只見打頭的将領騎着一匹西洋馬,穿着德式改良軍裝,腰間系着皮帶,穿着皮靴,好不精神。

“許昊?”

“誰啊?”

“許家的長子,就是他妹妹要跟我哥結親的。”

結親?方晨霖心裏一緊,難道這人是來找張聿泓的?

“周兄?好久不見。”周珩穿着西裝,在人群中甚為顯眼,許昊一眼便看到了。他驅馬緩步靠近周珩,拱手問候。

周珩将方晨霖護在身後,禮貌卻不失距離地說:“好久不見。”

“這位是?”許昊不得不注意到周珩身後白嫩斯文的小人兒,揮着馬鞭指向方晨霖。

方晨霖擡頭望着許昊,見他語氣親和,并不像印象中的軍閥老爺那般橫行霸道,拱了拱手,有禮有節道:“在下方晨霖,張家的賬房。”

“張聿泓的人?”許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誇獎,“張家果然人才濟濟。”

“謬贊了。”方晨霖笑着對周珩眨了眨眼,得意地在人耳邊輕語,“這下都不用我自誇了。”

許昊被這風流一笑勾得丢了魂,一時竟看呆了。他定了定神,故作鎮定道:“周兄從德國學醫歸來,還是第一次碰到。不如今晚我做東,去莎莉文喝喝紅酒、吃吃番菜?”

“甚好!”方晨霖一聽有紅酒和牛排,便嘴饞起來,搶着替周珩答應了。

周珩哭笑不得,只得謝了許昊,又忍不住追問:“許少這方向,是找我哥?”

“跟他商量一樁好生意。”許昊跟周珩說話,卻盯着方晨霖,想這賬房好生可愛。

“那就不耽誤你們談正事了。”方晨霖一心想早點幫張聿泓買藥,拉着周珩的手,着急告辭。

許昊目送二人漸遠的背影遠去,才驅馬前行。到了張府,他命屬下守在外面,獨自進了大宅。

收到通報後,張聿泓吩咐底下人奉上日本上等的玉露。他處理完手上的事務,稍許了片刻,直徑去了廳堂。

“許兄,好久不見。”前腳剛跨入門檻,張聿泓便拱手相迎。

許昊正感慨對方的路子廣,什麽茶都弄得到手。半盞茶的工夫不到,人就來了。他笑着起身拜過。好幾年未見,對方愈加風度翩翩,難怪二妹對其念念不忘。

“許兄畢業于日本海軍兵學校,怎麽穿着陸軍的衣服?”張聿泓端起茶壺,給自己沏了一杯。

也知對方有意嘲諷,許昊冷哼一聲,“我國哪有什麽海軍,太平洋也是人小日本的地盤。”

“你們這些個軍爺,忙着搶地盤,當然沒錢充實海軍了。”

“張兄,你既知道我們這些當兵的沒錢,也該明白我此行的目的?”

“虧本的買賣,我張家沒做過。”張聿泓只小酌一口,便覺得苦澀,自是喝不慣日本的茶。

“怎麽能是虧本的買賣,自家人不會虧待自家人。”許昊淺笑,品着杯中的清香茶葉。雖沒有茶前甜點護胃,但這茶确是一等一的好。

“自家人?”将茶杯放回黃花梨的明代雕花木幾上,張聿泓低垂着眼簾,輕語道,“我自知配不上令妹,如何稱得上‘自家人’?”

“你這是何意?”難不成還瞧不上二妹?姓張的居然如此嚣張!許昊騰地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張聿泓,眼神瑟瑟冰冷。

瞟了一眼按在腰間□□上的手,張聿泓低頭動了動下颚骨,握緊了拳頭,忽又松開。等擡頭時,露出的已是親和無比的笑容。他起身拉着人坐下,安撫道:“這談生意,不得心平氣和?”

許昊冷聲道:“這天越發冷了。我手底下幾十萬人得穿衣吃飯。你手頭不是有家紡織廠嗎?想請你幫忙接了這活兒。”

“這倒不難辦。”張聿泓立刻答應了,只希望對方不要再談許晔的婚事。

“另外,你在美國留過學,有進口軍火的路子嗎?”

“這……”雖然張聿泓在美國學的是金融,确實有同學在做軍火買賣。只是,這種生意帶來高利潤的同時,也冒着高風險,他一向不願意染指,便随口應着,“那我幫許兄打聽打聽。”

“有勞張兄了。”許昊拱手道了謝,總覺得對方深不可測,拿不準是有意推脫還是真心幫忙。

“不客氣。”張聿泓笑道,“許兄不嫌棄的話,在府上吃完晚飯再走?”

“不瞞張兄,今日來的路上碰到周兄,約了晚上去吃番菜。”

“哦?”張聿泓挑眉看了他一眼,倒是有點新奇。周珩與他并不熟絡,怎會約去吃飯?

“還有府上的賬房方先生,張兄不如一起?”

“方晨霖?”若他出現,定會掃了那人的興致。張聿泓沉吟片刻,笑道:“我就不湊這熱鬧了,番菜我吃不慣。”

“張兄既在美國留學多年,怎會吃不慣番菜?”提到方晨霖,張聿泓竟然怪怪的。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可能過于油膩了。”張聿泓搪塞了幾句,便推了這飯局。

“許是這樣。”許昊不再多說,與人聊了些不痛不癢的閑話後,起身告辭。

方晨霖同周珩取了藥,急急忙忙回了府。二人又再次撞見了許昊。

“您這是?談完了?”方晨霖恐此人前來,不免談到張聿泓的婚事,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試探。

“張兄好說話罷了。”許昊也笑着應和,總覺得眼前的小人兒撓心般可愛。

“這樣。”方晨霖不知對方說的是生意還是婚事,故意道,“許少有任何需要在下的地方盡管吩咐。”

“哦?”許昊打量了他半晌,笑道,“這算是對我特別照顧咯?”

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回話,方晨霖一時間愣住了。

周珩将人往後一拉,打岔道:“今晚幾時去沙利文?”

“六點如何?”許昊看了看表,對着方晨霖問。

“行啊。”方晨霖一想到有好吃的,一口答應了,到時候再套套這人的虛實也不晚。

“那二位晚上見,告辭。”許昊頭也不回地上了馬,揚鞭而去。

看着漸行漸遠的背影,周珩覺得許昊這人過于盛氣淩人。

周珩親自給張聿泓敷了藥,又囑咐了半天修養恢複的要領。張聿泓一早習慣了他的啰啰嗦嗦,本就從小寵着這個小表弟,饒是耐心聽着,不曾露出一絲煩躁。

方晨霖一直守在一旁,并不敢插嘴多言。昨天的事情并沒有一筆勾銷,張聿泓對他依舊不冷不熱。

周珩見方晨霖滿身不自在,并沒有在書房多待,拉着他回了房間。

“少爺的膝蓋……沒事吧?”方晨霖依舊擔心張聿泓的傷勢,卻不知他這同樣的問題已問了數遍。

周珩愣愣地盯了他一會兒,疑惑道:“你對我哥似乎對別人不一樣?”

“哪有……”臉刷地一下紅到耳根,方晨霖在雜亂的房間無措地收拾着。

“霖兒……”這兩天發生的一切讓周珩覺得眼前的人離自己越來越遠,對于他們之間關系的盲目自信也開始搖搖欲墜。他湊到人耳邊,不禁問:“這些年,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如一盆石膏水從頭傾倒,方晨霖瞬間被僵硬地固定。他是個人,不是根木頭,這些年周珩對的好他怎能不知?只是他一廂情願地希望這個好,是兄弟之間的,是知己相伴的,是志同道合,是範張雞黍。而中秋燈會的那一晚,他還是不得不面對周珩對于自己的,那份超越友誼的特殊情感。他痛恨自己的膽小,又厭惡自己的自私——一方面舍不得失去周珩的好,一方面又對張聿泓懷有近乎絕望的情愫。

周珩拉着他僵直的身體,一起坐到床邊,“你即明白我的心思,又為何隐隐綽綽,不願袒露?”

這兩天接二連三的事情,早就令方晨霖招架不住。他痛恨自己一切的現狀,怒氣不可抑制地沖出頭頂。他倏然睜大眼睛,盯着周珩,反問道:“你敢跟周市長說嗎?”

“我……我……”未料到對方這般不留餘地,周珩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且不說我只是個張家的下人,即便與你平起平坐,這種事情又如何上得了臺面?”聯想到自己與張聿泓之間寸步千裏的難處,方晨霖不禁悲從中來,眼睛立刻紅了。

周珩一把将人箍在懷裏,摩挲着他的後背,低語道:“我們可以出國,到時候沒人管得了。”

“那你豈不成了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方晨霖一把推開了周珩,又決絕地補了一句,“更何況,我已經有中意的人了。”

“哪家姑娘?”為何自己從未聽聞?周珩根本不信,雙手摁住方晨霖,略微激動地問,“你瞎說的,對不對?”

“我會帶人給你看的。”方晨霖低頭,語氣卻是堅定的。他的确另有中意的人,只不過那人也是個有緣無份的男子。

對方的語氣并不像開玩笑,或者故意欺騙,周珩覺着自己傻透了,也自信過了。心被突如其來的怒氣燒得火熱,又燙得發疼,他緩緩起身,冷聲說:“今晚你自己去跟許大少爺吃飯吧。”

“小珩……”方晨霖毫無底氣地拉着他的手,心沉到了黑漆漆的井底。

周珩甩開猶豫不決的觸碰,起身整理了下有點皺的西服,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回頭看了眼方晨霖,眼神裏盡是失望。

“就說我不舒服,許昊既然誠心邀請了,不去,連累的是你們張家。”有點陌生的聲音不大不小,不冷也不熱。說完,周珩緩步走到門口,推開半掩着的門,跨出門檻,并沒像從前一樣順手關上門。

方晨霖從來是個卑微、不足道的人,只有周珩從不介意他的身份,相伴相随、相交相知。今後,在他依舊低賤的生命中,再也不會出現像周珩一樣待他的人了。此時此刻,他失去了,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周珩走後,方晨霖頭腦空白地坐了一會兒,便去忙賬務上的事情。晚上的飯局,他不能遲到,稍微捯饬了兩下,準備出發。

走到門口,方晨霖卻意外碰到張聿泓。

“少爺?”

張聿泓瞧他臉色不對,輕撫上額頭上的傷痕,“疼嗎?”

“你……”方晨霖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有點犯迷糊——一時冷漠,一時溫柔,到底想怎麽樣?

張聿泓既生氣方晨霖昨天的勸婚,又擔心他羊入虎口。要不是周珩在,他并不會同意方晨霖跟許昊一起吃飯。

“你晚上少喝點,我等你回來。”

“嗯。”方晨霖低頭應了一句,輕聲說,“少爺放心。”

“霖兒……”張聿泓忽又想到什麽,叫住了剛跨出門檻的人,“早上說話有點重,你莫放心上。以後無論在家或在外,只叫‘哥’便是……我從未把你當下人看待。”

方晨霖冷笑了一聲,從來只有周珩不把他當下人。他與張聿泓之間,只是主仆,不可逾了規矩,“少爺的話,方晨霖句句放在心上,我不配那樣稱呼您。”

“你……”張聿泓握緊了拳頭,一番掏心的話卻碰了釘子。

“不早了,讓人久等了不好。”方晨霖不想多說,拱手要走。

張聿泓看着對方慘白的臉色,不知是不是之前的氣話終是傷了人的心。

許昊五點就去了沙利文。他自己也不明白在期待什麽,只不過一頓飯,竟然帶着略微忐忑的心情。他特地挑了二樓的包間,可以觀賞一樓表演的同時,又不會被人打擾。

方晨霖沒到六點也就到了。被服務員引到了二樓,見許昊已經喝上了。

許昊見他一個人來了,也不多問,卻更為高興,“洋酒要不要嘗嘗?”

“不了。”方晨霖舉手拒絕,他即答應了張聿泓,就不會跟許昊亂喝什麽酒,“最近身體不适,不太想喝。”

許昊将酒瓶放下,讓服務員上了杯橙汁。

方晨霖一言不發,這頓飯本就是應付,早就沒了之前的興致。

許昊不明白幾個小時前還活靈活現的人為何突然如此沉悶,“額頭的傷是怎麽回事?”

“這……”方晨霖總不能說是為了逼張聿泓娶你許家的姑娘才受傷的。他笑了笑,“不小心磕的。”

許昊也不揭穿方晨霖的敷衍,拿過菜單給人過目,“想吃什麽?”

“許少吃什麽,我一樣便是了。”

“那就兩份夏多布裏昂牛排?”

“許少破費了。”

“不必客氣。”許昊笑看着方晨霖,低語道,“把頭擡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方晨霖一驚,這話語裏的輕佻令他渾身發顫。他緩緩擡頭,瞪着許昊,“許少要看就看個夠。”

看着對方發紅的眼眶,許昊沒由來的心裏一緊,“你……生氣了?”

“生氣?”方晨霖勾起嘴角,自嘲道,“我有什麽資格生氣?”

許昊上前捏住他的下巴,冷冷一笑,“你這倔脾氣,我倒想收了你。”

沒想到對方完全不知禮義廉恥,方晨霖又驚又氣,下意識地打掉鉗制的手指。

許昊微微皺眉,伸手拍了拍方晨霖的肉臉,一字一頓地警告:“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方晨霖被羞辱得滿臉通紅,扭過頭,不去看他。許昊掰正他的臉,強迫他正視自己。

方晨霖看着他,扯出一個扭曲的笑,“那就罰吧。”

許昊見圓圓肉肉的臉上淚眼婆娑,又後悔自己說話重,吓着人了,複又笑道:“那就罰你開開心心陪我吃這牛排吧。”

方晨霖心想這人腦子有病,撇撇嘴,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牛排上來時,許昊将方晨霖的那盤拿到自己面前,仔細切好,才把牛排端回人面前。

方晨霖心裏冷哼了一聲,在他面前裝紳士是不管用的。他沒說話,直當對方是空氣,拿起刀叉吃了起來。

許昊之後沒再為難他,一頓西餐的時間沉悶冗長,兩個人都沒吭聲。

“我送你回去。”許昊并沒用商量的态度,而是一種類似于命令的、習慣性的、高傲的,與他這個人融為一體的、高高在上的語氣。

方晨霖雖然只是個管家的兒子,但是身邊的人從未像對方這樣不顧自己感受的頤指氣使。他微微挺直了腰杆,禮貌又疏離地回複:“我自己可以回去。”

面對毫不躲閃的倔強眼神,許昊升起一絲戲谑的征服欲。他低聲道:“違抗我,不知道對你,或者是對張家有什麽好處?”

又是那種磁性的,帶着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的卻是不留退路的話。方晨霖停下已經走到門口的腳步,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不想因為自己讓張聿泓為難。

“那多謝許少體恤了。”

許昊個子很高,腿也很長。他大步越過方晨霖停在門口的身影,揚起嘴角,笑道:“這才乖。”

聞言,方晨霖周身又是一震,對方三番五次地逾越,令他的內心洶湧着憤怒。他強制地壓抑住這股怒火,跟着人下樓。

許昊命屬下将自己的馬牽過來,縱深一躍,熟練敏捷地上了馬,再一次居高臨下地看着方晨霖,“你也上來。”

又是命令的口吻。這一刻,方晨霖真的希望自己聽錯了。周身的血都在向腦門奔去,他努力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擡頭盯着對方,怒道:“許少究竟要戲弄方某到何時?”

這還是初見時可愛活潑的小人兒嗎?許昊皺眉看着一次次違抗命令的人,聲音冷冷的,散發着極低的氣壓,“你如果再敢違抗我,後果自負。”

方晨霖滿臉漲得通紅,依然一動不動地站那兒。他沒有忘掉,張聿泓晚上會等他回來。

剛剛看上的溫順綿羊現在卻倔強得像頭牛,這種意料之外的變化讓許昊渾身上下都很不舒服。他揚起手中的馬鞭,毫不猶豫地向方晨霖揮去。

鞭稍擦過白嫩的面頰,立刻在圓臉上腫起一道不短不長的紫色棱子。方晨霖依舊一動不動,只是在鞭子掠過之後,稍稍皺起眉頭。其實這一鞭的力道并不大,所以不會很疼,但是落鞭的位置卻充滿了羞辱的色彩,如同被人掄掌,對一個男人來說,過于恥辱。

許昊看到對方微垂的頭,更為不滿,将馬鞭對折,托起人的下巴,仔細端詳着臉上的傷勢。

方晨霖明白過于激烈的反抗終究對張聿泓不利,所以當許昊用剛剛抽過自己的馬鞭逼迫他擡起頭時,他只是微微側頭,垂下眼睑,不看不聽不說。

被打的那一側臉頰已經高高腫起,而額頭的傷也沒褪去,許昊居然拂過一絲不明所以的疼痛。之前的怒氣因為這可憐的模樣煙消雲散,竟然還生出些許悔意。他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你回去吧。”

“今日多有冒犯,皆是方晨霖個人所為,與張家無關。”方晨霖不卑不亢地給人作了個揖,随後離開。

許昊看着他精瘦筆直的背影,呼吸莫名其妙地淩亂起來。

張聿泓在方晨霖屋外的院子裏踱來渡去。許昊這個人他不是不了解——鋒芒畢露,又放蕩不羁,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他現在有點後悔,本不該讓方晨霖跟這人有過多的接觸。

吃的是番菜,應該時間長些。張聿泓耐心地在院中等待,時不時地看一眼懷表。

方晨霖回來的步伐不免緩慢又遲疑。張聿泓在家等他,自己這副模樣,又如何面對?後門到房間的路不過一個小窄巷子,他穿過廊檐,希望那人不要出現在院中。

張聿泓聽到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知是回來了,從石凳上起身,遠遠地望着。

“你回來了。”

“少爺……”方晨霖低着頭,夜晚昏暗的光線并不能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你怎麽了?”張聿泓攔住快步走向房間的人,隐隐覺得不對勁。

“晨霖累了,想休息。”

張聿泓看他依然低着頭,心中一緊,将人拉到身前,柔聲道:“不舒服嗎?”

“有點累了,許是着涼了。”方晨霖随口編了個理由。

“讓我看看。”張聿泓說着就把手覆在人額頭。

“嘶……”傷被意外地碰到,方晨霖不小心哼出聲,随即往後退了一步,怕被瞧見臉上的鞭傷。

手下的溫度并不燙,張聿泓稍稍放心,卻又覺得眼前的人哪哪兒都不對勁,“你老低頭做什麽?”

方晨霖一愣,慌張地推門進屋,反手就要關門,“晨霖累了,少爺走吧。”

太不對勁了,張聿泓拉下臉,一手按住即将關上的房門,直接跟着進了屋。

“少爺……”

“開燈。”聲音不大,帶着張聿泓特有的低啞音質,彌漫在漆黑一片的房間。

方晨霖背對着人,開了燈,立在原地,沒再挪動。

張聿泓疾步向前,拽正他的身體,一把将人擁在懷裏。明亮的燈光下,猝不及防映入眼簾的竟是方晨霖臉上觸目驚心的鞭傷和高腫的臉頰。

被溫暖結實的身體環繞,方晨霖一晚上積累的憋屈不禁四散在心頭。他眨了眨眼睛,壓抑住心中的委屈難過,卻下意識地往張聿泓的肩頭湊了湊。

“周珩幹什麽吃的!”這句話,張聿泓算是吼着說出的,沒他的允許,誰敢亂動方晨霖!

“他晚上臨時有事……”方晨霖又随口編了個緣由。他就知道,以張聿泓的性子,看到自己臉上的傷,肯定要生氣。小時候他又瘦又小,被張府同齡的小孩欺負後,張聿泓就能按着對方的腦袋,揍得人鼻青臉腫。

“為什麽要瞞着我?”張聿泓微怒地問。

“我……我怕你不高興。”方晨霖擡頭愣愣地看着他,沒再編什麽瞎話。

張聿泓看他又苦又可人的樣子,不禁“噗嗤”地笑出聲,“也就是說,你很在意我高不高興咯?”

“我……”方晨霖點點頭,對他豈止是簡單的“在意”?“牽腸挂肚”都不為過。

“我幫你上藥吧。”

“少爺,我真的不疼,怎麽能讓你親自做這些瑣事,你每天那麽忙……”

“你的事情,沒有小事。”張聿泓很少用這種極富耐心的溫柔語調說話,可是對方晨霖,他就是能時時軟下性子。

“之前還是介懷你昨天的言行,所以說話不好聽,你還在生氣,對不對?”

方晨霖有點懵——寧城首富、張家的當家人,為什麽要如此軟語溫言地跟他解釋這些?他搖了搖頭,坦然道:“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想讓少爺好好的,不要因為我而惹老爺生氣。”

張聿泓拉着他坐到床邊,輕輕撫過紫紅的鞭痕,淺笑道:“你也不傻啊。”

“少爺?”方晨霖不明所以地看着對方,圓圓的眼睛明亮亮地睜着。

“原來你也明白我是因為你,才不想跟許家結親。”張聿泓寵溺地用食指輕輕刮了刮對方高挺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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