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寧城舊事(三)
許昊去張府下軍裝的訂單,張聿泓親自招待了。
“方賬房呢?”
張聿泓看了許昊一眼,回坐到椅子上,依舊微笑,卻沒有一點和善的味道,“如果許少一直這麽糾纏我府上的人,這個訂單,我真的不敢保證能按時交貨。”
“你在威脅我?”
“不敢,只是今年棉花收成不好,價格也不便宜,許少耐心等待就是了。”
許昊喝了口普洱,皺了皺眉,朝張聿泓略微走近了些。他就着人的耳朵,帶着戲谑的語氣問道:“張少這是,心疼方晨霖了?”
張聿泓不動聲色,瞳仁卻微微收縮,“我張府的人,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動的。”
“到底是張府的人,還是你張聿泓的人?”
“許少對方晨霖如此上心,又是何意?”
許昊颔首笑了笑,“你的人,我又能怎麽樣?到時候天冷了,我手下的兵沒個棉服穿,豈不是耽誤了大事?”
張聿泓對上許昊貌似斯文,實則攻擊性十足的眼睛,這才滿意笑道:“你明白就好。”
連日來在府裏養傷,方晨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沒去賬房看賬,只吩咐手下的幾個小夥計盯着。
張聿泓雖然忙,白日裏卻不忘命人送來德國進口的藥膏,讓他按時敷上。
晚上,方晨霖百般無聊地躺在床上,拿來一本張聿泓給他的洋書,叫什麽《百萬英鎊》,看得既想笑又百感交集,真真不管哪兒的人,都喜歡錢。
“霖兒?”
青年的聲音低啞又磁性穩重,方晨霖欣喜地擡頭望去,“泓哥。”
張聿泓大步向他走了I,認真看了兩眼,笑道:“好多了,也沒留下什麽痕跡。”
“這洋人的藥真好使。”
“就是啊,跟小珩要的。”
聽到周珩的名字,方晨霖想到那日跟人攤牌後,便斷了聯系,不由地心塞。
“他,最近在忙什麽?”
“你們是不是鬧別扭了?”張聿泓其實早就覺得他倆不對勁,又不捅破這層紙。
“沒……”方晨霖低下頭,撣了撣衣服上的糕點碎屑,神情略微低落,“可能他最近比較忙吧。”
“嗯,确實挺忙的,正籌備開個洋診所。”
“那也算學有所用了。”方晨霖眉梢眼角都揚起了笑意。
就着暖洋洋的燈光,張聿泓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輕聲問:“霖兒,你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小珩多一點?”
“這,這不一樣……”方晨霖有點慌亂。
“哦?怎麽個不一樣法?”
“周珩是朋友,你是……”方晨霖紅了臉,不敢往下說。
“我是什麽?”
“我不知道……”
“你的相公?”張聿泓看方晨霖難得臉皮薄,有點惡趣味地托着人的下巴,迷離的桃花眼盯着對方。
“胡說八道!”方晨霖紅着臉否認,頭在對方手上搖個不停。
看他憋得滿臉通紅,張聿泓沒再說什麽,只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日上三竿,方晨霖才懶洋洋地起床。他看着房間裏面越來越多的東西,想到張聿泓總時不時地送些新鮮玩意兒或是好吃的好玩的,他卻從未回送過什麽,尋思着應該出一趟門。
礙于臉上的傷,不好意思見人,方晨霖在屋子裏足足悶了十多天。等破相的臉終于恢複得差不多,就亟不可待地要去街上逛逛。
作為首富的張聿泓,當然是什麽都不缺的。方晨霖絞盡腦汁,也不知該送什麽,在街上毫無目的地轉悠半天,依舊沒個頭緒。
“方晨霖。”
“周珩!”方晨霖欣喜地回頭。
“好久不見。”
“聽說你開了診所,恭喜恭喜。”方晨霖擡頭,對上周珩明亮的雙眸,頓了頓,小心問道,“珩哥,還生方某的氣嗎?”
“什麽生不生氣的。”周珩無奈地笑了笑,“不喜歡又不是你的錯,是我過激了。”
“小珩……”
“……我們還是朋友吧?”周珩遲疑了片刻。
“當然。”方晨霖笑着上前拍了拍人的肩,“最好的朋友。”
“嗯。”周珩跟着笑了,眼角彎彎地向下,一如冬日裏溫暖的陽光。
傍晚,方晨霖帶着周珩幫他挑的金絲框眼鏡,直徑去了書房。整個張府靜谧得異樣,他一路上擦肩而過各種神色慌張的下人、夥計,隐約嗅到危險的氣息。
書房的門沒有關,裏面站着十來個人——管事的,有跑腿的,還有……執行家規的打手。
“你回來了。”張聿泓坐在書桌後面,頭略微低着,看不出情緒。
“泓哥……”已經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了,方晨霖遲疑地向張聿泓走近了兩步,“出事了?”
“跪下!”一旁的童遠似是忍無可忍,大聲呵斥。自從前任方管家病逝後,就由他接任管家一職。
方晨霖身體一顫,望向張聿泓,那人卻緘默不語。他低頭咬了咬下唇的內側,跪了下去。
“方晨霖,你看看這是什麽?”童遠拿了一張金城銀行的現金支票,貼着方晨霖的眼睛展示,“從你房間裏搜出來的,你怎麽解釋?”
“我……我不知道。”方晨霖有點迷糊,一絲頭緒都沒有。
“你不知道?呵,是不敢承認吧。”掌櫃孫伯林拿着賬本直接扔他臉上,冷笑道,“自己做的假賬,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沒有!”方晨霖倔強地擡頭,毫無畏懼地直視對方,腦海裏慌忙搜索了半晌,也沒個頭緒。什麽人,這般跟他過不去呢?
“當家的,這小子嘴這麽硬,該如何處置?”孫伯林拱手看着張聿泓,請他拿個主意。
“處置?”張聿泓環視屋子裏的衆人,問道,“你們怎麽看?”
不冷不熱的聲音回蕩在屋子裏,方晨霖緊緊攥着手中的眼鏡盒,直愣愣地看着有點陌生的張家家主。
“少爺,交給我,我一定想法設法撬開他的嘴?”
“哦,怎麽撬?”張聿泓饒有興致地問。
“這……這就看他受不受得住了。”童遠狠狠看了方晨霖一眼,憤慨異常,“這種中飽私囊的人,絕不能姑息!”
“我沒有貪府裏的錢。”一向和童遠,方晨霖沒必要跟他解釋什麽,他只是不願張聿泓也誤會自己。
遠處的張聿泓微微側頭,沒有去看他,也沒有回應他的辯解,只是悠悠地喝了口茶,看了眼孫柏林:“證據确鑿了?”
“是的,大當家。”孫伯林恭敬地回道,語氣肯定。
“泓哥……”方晨霖直愣愣地盯着張聿泓,“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還嘴硬。”童遠似乎義憤填膺,沖動地上前,甩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方晨霖微微側頭,這個火辣辣的耳光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沒一會兒,血腥的味道便蔓延在口腔。他冷笑着抹去嘴角的血,回道:“童遠,你沒必要這般公報私仇!”
似乎被人揭醜一般,童遠氣急敗壞地再次揚手。
“住手!”張聿泓冷森森地看了施暴的男人一眼,聲音不大,但衆人都聽出話裏的不滿,一個個屏住呼吸,不再吭聲。
童遠吓得趕緊收手,退往一邊。
“這事我會親自處理,你們都不必插手。至于方晨霖……來人,把他關起來。”
“少爺!”“當家的?”貌似不認可張聿泓的處理方式,童遠和孫伯林急急地拱手,又不敢多言。
“行了,我自有分寸,你們都下去吧,我累了。”張聿泓擺擺手,屋子裏的其他人立刻識趣地安靜散去。
“泓哥……我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做假賬……”方晨霖被兩個打手壓制住,掙紮中,依舊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澄清。
兩個打手盡職盡責地将他的手腳用粗繩綁起來,扔到專門關押犯錯下人的陰冷房間。
從頭到尾,張聿泓沒有去看方晨霖。
方晨霖被帶走後,張聿泓一個人靜靜坐在溫潤平和的楠木椅子上,直至夜深。
他看着方才那人掙紮中,不小心遺落在石板上的眼鏡盒,發了一會兒呆,起身走近,蹲下身,撿起,小心地打開,看到裏面的眼鏡後,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微笑。
“這個傻瓜。”
張聿泓親自去廚房找了幾樣小點心和上好的女兒紅,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額角,走過長長繞繞的一段路,找到角落裏的小屋。
他示意看守的人把門打開,走進這連個透氣的窗戶都沒有的黑冷世界,皺了皺眉。
“泓哥……”黑暗中那人聲音有點發顫,還在重複着剛才的話,“我沒有做……”
“嗯,我知道。”張聿泓溫柔地安撫,循着聲音的方向,點燃手裏的煤油燈,“冷不冷?”
“不冷。”方晨霖掙紮着要起身,奈何手腳都被束縛,完全不能保持平衡。
“別亂動……”張聿泓把燈放在地上,輕按住他的身體,解開重重捆綁的繩子。
重獲自由的方晨霖伸展了下四肢,揉了揉發疼的手腕,轉而看向張聿泓,“泓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一時也沒什麽頭緒。先是孫掌櫃發現你做的賬有問題,然後就帶人去搜你的房間,繼而發現那個兩萬銀元的支票。我……”張聿泓把人冰涼的手包在自己溫熱的手掌裏揉搓,抿了抿嘴,“讓你受苦了。”
方晨霖笑了笑:“只要你信我就不苦。”
“那個……眼鏡我挺喜歡的。”
“真的?”
“嗯,試了試,挺合适的。”
“小珩幫我挑的。”
“哦?你約的他?”張聿泓挑了挑眉。
“這倒沒……”方晨霖擺擺手,“路上遇到的。”
“你們和好了?”
“算是吧,還是朋友就是了。”
“小珩喜歡你的。”
“你知道?”方晨霖瞪大眼睛看着張聿泓。
“嗯……”張聿泓頓了頓,“他不是個小氣的人,我弟弟,我還是了解的。”
“是的。都怪我,總是拎不清。”
“哪裏能怪你?”張聿泓笑着揉了揉對方頭上的軟毛,複又輕輕按了按青紫的嘴角,嘆氣道,“臉上又挂彩了。”
“就是啊,哪兒不好,老是打臉,讓我怎麽見人?”方晨霖終于委屈地抱怨起來,“童遠這個混蛋,分明公報私仇!”
張聿泓笑了笑,把他摟在懷裏,“先委屈你在這兒待幾日,我會盡快查清楚。”
“泓哥……”方晨霖靠着張聿泓的肩膀,淚眼汪汪,活像個被主人教訓過的小寵物,睜着無辜的大眼睛。
“怎麽了?”張聿泓緊張地問,“哪兒不舒服?”
“棗糕的味道好香。”
張聿泓愣了一會兒,“噗嗤”笑出聲,用手捏了一下方晨霖高高的鼻子,柔聲道:“你這個貪吃鬼,還有酒呢,這下不委屈了吧?”
“不委屈,不委屈。”方晨霖急急奪過酒瓶,“咕嚕咕嚕”喝了兩大口,笑道,“泓哥最懂我了。”
次日,張聿泓比平時更早起身。舍不得方晨霖受苦,他準備從賬本入手,盡快找出破綻。
哪知,張老爺一早就來了電話,說有些挂念,讓他去別院看看。他囑咐看守方晨霖的人好吃好喝供着,不許怠慢,才命人備了些補品,匆匆趕去。
張夫人命人準備了許多張聿泓愛吃的菜,留他吃飯。他雖然着急方晨霖的事情,卻不忍拒絕母親的好意。
方晨霖昨夜吃飽喝足,蓋着張聿泓帶過來的棉被,睡得極為安穩。
睡夢中,小屋的門被人粗魯地踢開,一群人沖了進來。方晨霖揉了揉有點兒重的眼皮,迷糊中看見一幫人兇神惡煞地圍着他。
“童遠?”
“這都能睡着?”
童遠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繼而看好戲一般冷笑哼一聲。
“你要幹什麽?”方晨霖清醒了大半,立刻警覺起來,“別亂來,泓哥沒讓你插手。”
“少爺是沒讓我插手——”童遠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露出虛假的同情,笑着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臉,“可老爺的話,我總不能不聽吧?”
“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我說得還不夠直白嗎?”童遠猛地站起來,撕開面具,顯出猙獰的真面目,忽然使足了勁兒,朝方晨霖的腹部踢去。
方晨霖吃痛,立刻像弱小的河蝦一樣蜷縮起來,皺着眉,憤憤道:“姓童的,你到底要幹什麽?”
“你說呢?”童遠勾起嘴角,眼裏盡是陰鸷無情,聲音讓人不寒而栗,“當然是嚴、刑、逼、供了。”
“……你當真無法無天了!”
“我其實也不想這樣,這麽容易就擊敗你,多無趣啊?是不是?怎麽說呢,怪只怪你啊,得罪老爺了。”童遠收起笑容,命人把方晨霖吊起來。
方晨霖其實也是練家子,體格不差,奈何童遠帶來的都是訓練有素的打手,根本容不得他掙紮。
雙手被麻繩捆住,吊在房梁上,腳尖剛剛好能碰到地面。這種吊法使全身的重量不得不集中到手腕上,即使不被用刑,時間長了,人也會因為雙手血液不通而難受不已。困頓中,方晨霖只得竭力用腳尖轉移手腕的力量,而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手腕與粗繩之間難免過度摩擦,反而更加疼痛。
童遠坐在舒适的紅木椅子上,盡情欣賞方晨霖痛苦的掙紮,良久才命人用鞭子抽打。
方晨霖自知難逃一劫,閉上眼睛,從頭至尾默默忍受,即使下唇被咬得殘破不堪,仍舊不發一聲。
衣服在淩厲的鞭鋒下立刻撕碎開來,瓷白的皮膚上一道道棱子觸目驚心。童遠即便再厭惡方晨霖,也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他與方晨霖相識也不是一日兩日,對方表面上活潑、好說話,其實骨子裏硬得很。見人在酷刑之下,仍然死不承認,為了不辱使命,他只得硬着頭皮命人用鹽水潑其傷口。
“慢着!”童遠想了想,還是叫停,看了眼咬牙緊閉雙目的人,嘆了口氣,悻悻地說,“等我出去再潑。”
此時的方晨霖全身疼痛不堪,意識也飄忽不定。朦胧中,他好像看見張聿泓的影子,明明白白地跟他說過“相信”二字。拼了命地去想張聿泓的聲音、張聿泓的眼睛、張聿泓溫柔的懷抱和濕潤的唇瓣,他只有用張聿泓給過他的一切來支撐着,才得以熬過這痛苦的責罰。
指甲陷進掌心,周身又冷又疼,即便痛到極致,方晨霖也不曾絕望,因為他知道,只要他沒死,還有一口氣,那個像頂梁柱一樣的男人一定會出現。他相信張聿泓,從不懷疑。
突如其來——冰冷的水鋼針般無情地刺進鞭稍下創造出的鮮嫩傷口,鹽水與血肉交融,迸發出直沖腦門的疼痛,激得方晨霖再也克制不了地大叫出聲,凄厲無比。太疼了,實在是難以忍受,他竭盡全力想要保持清醒,卻再也想不起關于張聿泓的一絲一毫。
基于身體本能的,他在搖搖欲墜中失去了意識。
吃完午飯後,張老爺留兒子陪他下幾盤棋。
張聿泓并不是一個特別有耐心的人,再加上擔心方晨霖,一連輸了好幾局。
“爹,我這棋藝不精,還是不下了吧?”
“這什麽話啊,我知道你故意讓我的。現在給我認真下。”張老爺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不容易來一趟,你也別耐不住性子。”
“爹……”張聿泓也知理虧,平日裏生意繁忙,陪伴二老的時間本就不多,現在跟父親下幾盤棋,竟也不能全神貫注,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愧疚,“我不急的,用完晚膳再回去也不遲。”
張老爺聞言,欣慰地笑了笑,沒再多話。
又下了幾盤後,張老爺畢竟年長,坐時間長了,便要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張聿泓命人上了些自己帶過來的點心,請父親品嘗。
二人談笑間,童遠突然請見。
張聿泓皺了皺眉,見童遠并不是找他,而是直接拜過父親,心中不免疑惑。童管家算是父親當家時候的老人兒,比他還大了十來歲,私下替父親辦點事兒,其實也合情合理。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難道與方晨霖有關?他霍然站起來,逼近了兩步。
張老爺接過童遠呈上的供詞,只瞟了一眼血紅色的畫押,便轉遞給張聿泓。
“爹!”張聿泓大驚,往後踉跄了兩步,雙目直瞪瞪地看着父親,“是您陷害方晨霖的?”
“泓兒,這不是陷害,他都已經畫押了。”
“爹,你太過分了。”張聿泓雙拳緊握,情急之下全然忘了什麽父子之禮,“這……這分明是屈打成招。童遠,你竟敢違背我的命令!”
童遠見張聿泓瞋目切齒,早已吓得沒了魂兒,“噗通”跪地,自扇耳光請罪:“少爺,小的也是聽老爺的囑咐,求少爺繞小的一命……”
“你……”張聿泓深吸一口氣,顯然沒必要再在別院耗費時間。無論方晨霖今日遭了什麽罪,他已經遲了,不能再耽擱。
“泓兒兒!”張老爺低沉的聲音不大卻氣場十足,“聽我把話說完。”
張聿泓頓住腳步,即刻轉身,片刻之後便冷靜下來,冷着聲音命令衆人:“都給我滾出去!”
張老爺待堂內只剩他父子二人,才緩緩開口:“泓兒,你別怪爹。”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得成親啊。爹知道你喜歡方晨霖……這種違反人倫綱常的事我也不追究了。爹只求你給張家留個後,答應爹?”
“你又何必這般勉強?”張聿泓見父親低聲下氣,又于心不忍。
“泓兒,張家的血脈不能斷啊!”張老爺絕望地錘了錘桌子,脫力地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間老了許多。
“我明白了。”張聿泓冷笑,“這事确實不是什麽‘陷害’,這是‘威脅’。爹,您在用方晨霖威脅我。”
“泓兒,你非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如果你不答應許家的親事,我會把供詞交給警察局。”
“爹,您的計劃很周全。”張聿泓低頭笑了笑,擡頭後眼神冷冽無比,“您贏了,我答應成親。”
張老爺聞言,松了口氣,站起來,帶了點勸說的語氣,讨好般拉着張聿泓的袖擺,語重心長道:“泓兒,你別怪爹心狠。其實許家什麽的,我都不在意,但是我不能讓張家在你這輩絕了根。為父的即使再開明,也做不到袖手旁觀啊。其實許家算個什麽東西,我又怎會不知?至于許家小姐,你如何待她我也不會管。我只要個孫子,科兒,答應爹,給張家留個後吧。別的,我真的不管了!至于方晨霖,只要你答應我,我再也不會為難他。你和他私下如何,我也不會幹涉。”
張聿泓耐心聽完父親的話,已知木已成舟,沒有回頭路了,只是忍不住怨道:“爹,你已經非常非常為難他了。”
張老爺一時無話可說。
之後,張聿泓沒有再耽誤,甚至沒去跟母親道別,直接上了車。
司機把車開得飛快,路上的行人被吓了一撥又一撥。他坐在後車座上,反而無比冷靜。父親沒有錯,他和方晨霖也沒有錯,甚至童遠都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和方晨霖之間離經叛道的感情根本抗争不了這個吃人的世界。
一切已經沒了轉機。
即便料到方晨霖會有的遭遇,但是親眼所見的時候又是另一種打擊。那人被高高吊在濕冷的屋子中間,衣服被鮮血浸染,全身濕透,脆弱中瑟瑟發抖。
“霖兒。”張聿泓沖過去解開束縛,輕輕把人摟在懷裏,想要抱緊,又怕觸及傷口,抱着方晨霖沖回自己的卧室,懷中的人神志不清之際,還在喃喃地說着“我沒有”。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張聿泓甚至開始質問自己當初為什麽要邁出這錯誤的一步。如果他不去靠近、不去喜歡、不去告白,是不是,懷中這個可憐的家夥就不用受這些苦了?
屋子裏的丫鬟下人忙成了一片,換衣服的換衣服,擦洗身子的擦洗身子。至始至終,方晨霖痛苦的□□都沒有斷過,叫得所有人頭皮發麻。
周珩趕來的時候,張聿泓還愣愣地坐在桌邊,靈魂出竅一般。
周珩望見傷口,又驚又悲,甚至從不手抖的他,也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他給方晨霖注射了嗎啡,以停住人苦苦的□□。持續不斷的聲音終于停止,屋裏所有人如釋重負,都松了口氣。
手腕的擦傷,腫脹的雙手,已經算是最好處理的了。最頭疼的是遍布全身的鞭痕,無論方晨霖怎麽躺着都會壓到傷口,疼痛不已吧。
周珩忍住心中的疑問,抓緊最佳治療時間幫方晨霖處理傷口。他紅着雙眼,一邊不住地用胳膊處的衣衫擦掉随時會落下的眼淚,一邊仔細縫合較大的裂口止血。
等一切完畢,已是深夜。周珩深呼一口氣,望着張聿泓,“給我個解釋。”
“我爹的意思。”張聿泓非常疲憊,難過中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軟弱。他愛的那個人,因為他的愛,遍體鱗傷地躺在遠處的床上,只能靠藥物緩解疼痛。
“舅舅怎麽能這樣?”周珩攢緊拳頭。
“有人要陷害方晨霖吧。”張聿泓平靜地說着,并沒有告訴對方真相。
“今天我不回去了,留下來照顧霖兒。”
“好。”張聿泓強撐着,笑了笑,“辛苦你了。”
“哥。”周珩頓了頓,“你也好好休息吧……別太難過。”
“嗯。”張聿泓看着周珩,動了動幹澀的嘴角,“我很沒用吧?”
“哥?”
“什麽忙都幫不上。”
“也不是……”不知怎的,周珩突然不曉得如何安慰對方,甚至,他覺得自己也需要人安慰。
此刻方晨霖有周珩陪着,應該沒什麽問題。而張聿泓,作為間接的“傷害者”,應該也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提親是個必不可少的環節。他按照禮數,備了許多東西,穿了身正式的西裝。臨走前,他看了眼桌子上的眼鏡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放在抽屜裏鎖好。
這個過程招搖又漫長,張聿泓坐在車裏,忍受着這個糜爛國度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繁文缛節,親自去乞求一個他不愛且不熟悉的女人嫁到他們張家,為了所謂的子嗣。
許家二老、許昊親自在門口迎接,算是十分尊重他這個未來女婿了。
張聿泓收起一夜未眠的疲憊,僞裝得十分高興。就像衆人所以為的那樣,這裝婚事看上去那麽合理又完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許昊挑眉看了眼豐厚的聘禮,笑道:“張兄果然闊綽。”
“許兄別取笑張某了。”張聿泓看得出許昊的好整以暇,隐約不喜歡對方看好戲的态度,卻又無可奈何。
“謝謝張兄。”
“什麽?”
“我說謝謝了。”
“……”
許昊靠近了些,對着他輕語道:“對于方晨霖,我是不是有機會了?”
方晨霖從來不是他的,他也給不了方晨霖什麽允諾。只是,許昊又能給得了什麽?張聿泓頓了頓,忽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驚道:“許兄亂說什麽?霖兒也是要成親的人。”
“他?也要成親了?”
“是啊,你不知道?”
“……”
“所以說呢,你這個人怎麽總是癡心妄想。”
“……”
完美地回擊了對手的觊觎,張聿泓明白用謊言堆積的城牆堅持不了幾日。
初冬的寧城刮着冷飕飕的北風,枯黃的敗葉零零散散地飄落。結束了繁瑣的提親,他獨自一人走在回府的小路上,望不見以後的路。
方晨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張聿泓的床上,慌張了片刻之後,安定下來。他就知道,他死不了,張聿泓不會不管他的。
稍稍動了動身體,便是撕裂般的疼痛,他忍不住咬着牙,悶哼了一聲。
“方晨霖?”關切的聲音,是周珩的。
“泓哥呢?”
“他?”周珩撇撇嘴,似有不滿,“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忙什麽。”
“哦……”張聿泓每天都很忙,方晨霖是知道的,只是,人在脆弱的時候,都想見見自己最看重的人,難免的。
“霖兒,疼就跟我說。”周珩大大的眼睛下面一片青紫,顯然沒有休息好。
“周珩,謝謝你。”
“謝我什麽?”
“我,我這一身的傷,不好處理吧?”方晨霖的聲音有點沙啞,每說一個字,嗓子都撕裂般疼痛,許是昨日受刑的時候喊過頭了。
“沒事的。”周珩明顯有點哽咽,強忍着笑道,“你昨天可把我吓到了,以後不許再出事了,聽到沒?”
“我……”方晨霖皺了皺眉,不曉得張聿泓如何向衆人交代他的“以權謀私”,心下難過,完全無心顧及滿身的傷痛。
“霖兒,喝點水。”周珩命人倒了杯溫水,摟着他的脖子,親自喂他喝了兩口。
微微一動,又牽扯到傷口,方晨霖沒忍住,哼了一聲,有點內疚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周珩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是我沒保護好你。”
“小珩……”方晨霖也是一愣,知道周珩何意,只是他一心一意都給了張聿泓,實在是分不出絲毫,“對不起。”
“我知道,你有喜歡的人了。”周珩釋懷地笑了笑,露出大白牙,“你這個饞嘴貓,餓了沒?”
“還真有點兒。”
周珩端着一碗魚片粥,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口氣,送到他嘴邊。
方晨霖順從地張開嘴,什麽都可以不管,但是不能餓着。等張聿泓回來了,他必須精神抖擻的。
門“咿呀”地被打開,聽到腳步聲,他就下意識地猛回頭。
“泓哥!”
“你醒了?”
沒有期待中溫暖的聲音,也許對方只是太忙了,畢竟一早就出去了。意外地看見來人穿着正式的西服,方晨霖問:“今日有重要的事情?”
“嗯。”張聿泓沒有看他,只是對着周珩說話,“小珩,你忙了一宿,趕緊去休息吧,我來照顧晨霖。”
“哥?你昨天也沒怎麽睡,一早又出去了,這……”
“我沒事。”
周珩看了看張聿泓,又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盛粥的碗遞給張聿泓,“我去診所看看,晚上過來換藥。”
張聿泓沒有再說什麽,只是看着手中的粥發呆,然後拍了拍周珩的肩膀說:“辛苦了。”
“沒什麽。”周珩淡淡地笑了一下,與他們道別。
周珩走後,張聿泓終于看了方晨霖一眼,卻又迅速瞥開。
“泓哥?怎麽了?”方晨霖不傻,察覺到張聿泓的異常,看了看自己腫脹的雙手,還是有滿身繃帶的傻樣子,咬了咬牙,還是問了,“是不是我現在的樣子太難看了?”
“這是什麽渾話!”張聿泓立刻反駁,臉色依然不好。
他們之間安靜了好一會兒,方晨霖聽見張聿泓的聲音柔和了很多,讓他張嘴喝粥。
對方的臉依舊是冷的,動作卻極其溫柔。方晨霖垂下眼睑,惴惴不安。或許張聿泓在生氣,他确實是個麻煩的家夥,給人惹了不少事兒。跟張府大管家的關系也不好,又莫名其妙地背上“貪污”的罪名,實在是個不省心的人。所以張聿泓不高興是理所當然的。
“對不起。”
“什麽?”
“你別生我的氣,我知道我是個麻煩——”
“你不可以這樣妄自菲薄!”張聿泓厲聲打斷了他,眼眶有點紅。
“泓哥……”方晨霖被駭住了,不敢說話,張聿泓真的在生氣。
二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張聿泓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語氣軟了下來,“霖兒,好好養傷。我……我……”
吞吞吐吐了半天,張聿泓也沒說出什麽。真的是失望吧,可能張聿泓還是怪他的,只是,出于憐憫,不願對一個傷患惡語相向罷了。
方晨霖抿了抿嘴,點頭答應,尋求依靠一般,往張聿泓那邊靠了靠。
“泓哥,我……我身上……有點疼……”
“……”張聿泓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眶更紅了。
溫柔的chun瓣相貼的時候,方晨霖閉上了眼睛,似乎張聿泓的氣息和溫度就是最好的止痛藥。他努力地回應着,感覺到滾燙的液體打在臉上,順着臉頰,滑落到二人相連的唇角,有點苦澀。
張聿泓沒允許方晨霖住回原本的房間。他在彌補,精神上滿足不了的,盡量在物質上滿足。他命人把方晨霖的東西全都搬到這兒,又加了一張床,自己休息用。至于以後的新房,張府裏随便哪間都可以,就是不能在他住了幾十年的屋裏。
方晨霖聽他的話,乖乖配合周珩的治療,就是在換藥的時候執意不給他看。
他沒強求,卻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顧。所以每每換藥之際,他會坐在屋子裏,背對着他們,喝着茶,仔細聽那人隐忍的□□,直到那聲音每日遞減,他才放心。
傷口結痂之後哦,那個不老實的家夥總是忍不住亂撓。張聿泓看在一旁,抓着已經好全了的手腕,不許人亂動。
方晨霖很聽他的話,乖乖咬着下唇忍着,眼睛都蒙上了一層水汽。
大婚的日子定在了冬至。張府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
張聿泓每日晚間回房,越來越不敢跟方晨霖說話,甚至是對視。
“泓哥……”
“嗯?”
“快冬至了,今年府裏好像準備得更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