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吻

杜喬回到修道院,門口的修士正臉色焦急地等候着:“你終于回來了,副主教大人請您立刻去書房一趟,有從梵蒂岡宮來的貴重客人到訪。哎呀,這是去了哪裏怎麽把衣服鞋子都弄得這麽髒?換身幹淨衣服吧,不能怠慢了客人呀。”

杜喬聽到“梵蒂岡宮”腦袋一懵:“梵蒂岡宮?是什麽大人物嗎?”

修士說:“我怎麽會認識什麽大人物呢?你趕快去吧。”

杜喬匆忙換了衣服下樓,副主教正将客人送到門口,看來談話已經結束了。

副主教不高興地問:“你去了哪裏?到處找你都找不到。”

杜喬有點愧疚:“我早上去談長廊布置的事宜,所以回來得有點晚。不過已經談妥了,我預訂了六幅粉筆畫,對方答應免費為我們工作。”

“粉筆畫算什麽,讓安傑洛去就好了。現在這件事更重要。”副主教露出嚴肅的表情:“方才是多納托·布拉曼特大人的仆人來訪,他們需要定制一批數量巨大的顏料。訂單和合同會另派人來簽字的,你可要準備好了,這是修道院進入梵蒂岡的一次重要機會,絕不可以錯過!”

杜喬雙眼生光:“布拉曼特需要顏料?是用在什麽地方的?他怎麽知道修道院生産顏料?”

“梵蒂岡花園需要重新修整,這件事你有聽說吧?他從米蘭千裏迢迢來到梵蒂岡1不正是為了服務好陛下嗎?如今修複草圖已經完成,所費石料都已經運進去了,可以開始進行裝飾繪制。看來他們也在尋求高質量的顏料。花園案是教皇陛下最關心的事情,所以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幫助布拉曼特大人恢複梵蒂岡的盛景,杜喬,這件事的重要性你要牢牢記在心上。”

承接梵蒂岡花園案的喜悅一下子沖昏了杜喬的頭腦。他雖然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也絕不甘願只接手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案子,但從梵蒂岡抛來的邀請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絕對想不到這麽快就能進入梵蒂岡。唯一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拉斐爾的确在布拉曼特面前說了不少好話,使布拉曼特相信聖朱斯托修道院的顏料品質出衆。這也說明他們倆的友誼的确深厚。

原本杜喬還在為了拉斐爾離開羅馬感到遺憾,他期待與拉斐爾長期合作,完成一件像“大衛”或者聖彼得大教堂那樣轟動藝術界的案子,帶動修道院在羅馬闖出名聲,沒想到拉斐爾這麽快就去了佛羅倫薩,修道院好不容易能出頭的機會落空了。

但布拉曼特的案子又一次燃起了杜喬的希望。布拉曼特和拉斐爾可不一樣,拉斐爾尚算小人物,布拉曼特則是長期居住在教皇陛下的觀景別墅裏的宗師。如果說目前整個羅馬最能夠得教皇心意的藝術家,也非這位布拉曼特大人莫屬了。能夠和他合作,不僅意味着聖朱斯托修道院的顏料受到了“官方”認可,還意味着修道院有機會跻身梵蒂岡的上流圈子,在教堂林立、修道院競争激烈的羅馬風風光光地出一次頭。

需知,并非所有修道院的日子都好過。富裕充足的修道院往往掌握着優渥的金錢和社交資源,他們舉辦大型活動、招納更多修士、為上流社會的貴人們提供服務;貧苦艱難的修道院則人丁稀少,甚至有時候修士們的飽暖問題都無法解決。這樣大的落差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上流社會對修道院的重視——如果能夠得到貴人們的幫助,自然衣食無憂。

這些年,聖朱斯托修道院在羅馬并不起眼,不僅因為它地處偏僻,也和主教大人盧多維科低調謹慎的處事風格有關系。修道院雖然依靠顏料工作室的收入維持着日常運作,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道,要在羅馬真正站穩腳跟,還需要來自梵蒂岡的青睐和支持。如果杜喬能夠一舉拿下梵蒂岡花園案,無疑對修道院來說是絕佳的機會。

為了準備給布拉曼特所需的顏料,杜喬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工作。他不僅要應酬來自梵蒂岡的大人物們,還要親自主持工作室的具體制作事宜,又要為新年唱詩會煩心,一下子壓在他身上的工作量變得巨大,從早到晚他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忙得暈頭轉向。

所幸唱詩會進展順利。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約拿的畫終于完成了,六幅19 X 12英寸的粉筆畫被完整地運送到了修道院。當杜喬看到這些畫作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眼光沒有錯,約拿不僅完成了任務,而且完成度大大超出了杜喬的預期——

Advertisement

這六幅畫中,最複雜的一幅描繪的是著名的克魯西姆戰役2:伊特魯裏亞國王波爾塞納進攻羅馬,士兵們從雅尼庫倫山圍攻城區,把羅馬軍隊打了個措手不及。畫中描繪的是波爾塞納引導士兵占領雅尼庫倫山的場景。這位伊特魯裏亞國王也算是一位傳奇人物,戰勝後他流放了羅馬帝國國王蘇佩布,使得這位廢黜的國王多年之內都無法翻身。

然而約拿卻将波爾塞納描繪成了一個面目醜陋、得意洋洋的矮子,畫面上他穿着披風和涼鞋,一只鞋子的鞋帶松開,差點将他絆倒,他身邊的士兵扶了他一把。波爾塞納則殷切地伸長脖子眺望即将收入囊中的羅馬城,露出貪婪的笑容,因此沒有注意到鞋帶松開。

顯然,約拿不太喜歡波爾塞納,他把波爾塞納看成入侵家鄉羅馬的強盜。但這不妨礙他發揮繪畫技巧,他擅長呈現人物複雜的肌肉線條,擅長刻畫極富有男子氣概的男性,波爾塞納的戰士氣質在紅色粉筆3下充滿了強有力的信服感。他身邊的衆多士兵,有的扶着他、有的幫他牽馬、有的登高遠眺、有的準備沖鋒……在這張只有井口大小的畫布上,他足足畫出了二十三個人物,而沒有一個出現重複的姿态和體型。

杜喬可見,如果這幅畫放大在修道院的牆壁上,用最好的顏料繪制,必會成為不可多得的佳作。

就連安傑洛也不得不稱贊這位新手的技藝:“他簡直有米開朗琪羅的風範。”

杜喬驕傲地說:“這是當然,我的眼光是不會有錯的。假以時日,他定會成為大人物。”

安傑洛注意到畫作下方的署名:“約拿,只有名字沒有姓氏嗎?羅馬城裏總得有二三十人是叫這個名字的,這樣人們怎麽能辨識出他來呢?”

杜喬笑笑:“無妨,神秘的氣質更會讓人動心,不是你說的麽?羅馬可是藏龍卧虎的地方。”

也許是春天的氣息喚醒了生命的活力,盧多維科的病情竟然出現了好轉,在唱詩會當天下午他由杜喬攙扶着下了床,坐在了禮堂的首排接待客人們。這位老主教的兢兢業業感動了杜喬,他雖然反複勸說盧多維科多休息,但他看得出來老人很享受難得的熱鬧氣氛。賓客們簇擁在他們周圍,說着恭維和祝福的話語,小禮堂內一時間坐滿了人。

由于杜喬不是一名正式的修士,他不必參加唱詩會。副主教登臺作新年致辭時,他便悄悄從禮堂裏退了出來,走到長廊上透氣。

修道院陷入空曠岑靜的傍晚,天幕褪去炊煙和薄霧變成琥珀色,金黃剔透,像燭光中的啤酒。在禮堂彩色的重重拱頂下,北風陰柔低沉,自然的肅殺之意在漸漸消弭。杜喬站在廊下,隔着花叢他人正望着他——熟悉的黑色兜帽出現在視線裏。

“嘿,約拿先生,”杜喬朝他招手:“請進來吧,沒有關系的,現在修道院沒有人,大家都去禮堂了。”

約拿仍然停在門口,沒有邁步。杜喬朝他伸手,他搖頭:“我馬上就走。”

杜喬幹脆坐到他身邊:“你不是來看自己的畫展的嗎?”

約拿沒有回答。

“謝謝你的畫,他們都很喜歡,從早上開始就不停有人問我這些畫的作者是誰,我解釋得嘴巴都快幹了。特別是克魯西姆戰役那幅畫我很喜歡,等畫展結束後,我可以把它放在我的卧室嗎?”

“嗯。”

杜喬笑了:“你是怎麽知道這些故事的?關于克魯西姆、雅尼庫倫山、埃涅阿斯的故事,你讀過維吉爾、讀過關于古羅馬帝國的歷史書?你還會些什麽?除了繪畫雕刻、文學歷史,哲學你也看嗎?柏拉圖、蘇格拉底、李維、但丁、馬基雅維利?”

“我沒有多少時間看書。”

“但你有看書的習慣,我現在覺得你可能不只是個普通牧師或者家庭教師的兒子了,你不會是個貴族吧?你喜歡看什麽?喜歡詩還是更喜歡駁論?”

“都可以。”

“誰教你看書的?總不能識字也是自己學的吧?”

“我母親。”

“噢,抱歉。不過她真的把你教導得很好,我很抱歉她已經去世了,如果她還在的話,我希望我能拜訪她。”

“嗯。”

杜喬不喜歡他戴着兜帽的樣子:“你能把帽子摘下來嗎?我想對着你的臉說話。”

約拿把帽子摘下來。也許預料到杜喬會這麽要求,他損傷的半邊臉用一塊皮面具罩着,只露出完好的右半邊。紅色的瞳孔銳利冷肅,映照着天邊的晚霞。

杜喬伸手摸了摸約拿的面具,男人的面容清晰地印在他眼裏。第一次沒來得及看清楚,第二次不敢盯着看,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這一次他要好好看清楚這個人,把他的面容記在心上。

約拿大概不想被他這樣凝視,扭過頭顯得有點生氣。

杜喬覺得他過于在意自己醜陋的面容了:“沒關系,我不覺得很可怕,你連面具都戴上了,我還能覺得有什麽可怕的呢?我既然把你當作朋友,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會喜歡的。”

像是要印證自己的話似的,他把約拿的臉扭過來,栖身在他的額心輕輕落下一個吻。

他們身後有唱詩班的歌聲,維吉納琴的伴奏像潑飛的鴿羽。

約拿将杜喬推開,他慌張地站起來就走,杜喬以為他不高興:“約拿先生!”

“我要回去了。”

“不能多呆一會兒麽?他們還有很長時間才能出來。你是不是不高興?我說錯了什麽嗎?”

“沒有。”

杜喬很開心:“那就陪我再坐一會兒吧,我去煮點牛奶,這麽冷的天氣要喝點熱牛奶。你等等我哦。”他很快把煮好的牛奶端出來,還順便帶了一些修士們親手做的姜餅:“每次都是你招待我,現在換我來招待你吧,修道院雖然沒有什麽好吃的,但是我們偶爾能做一些零食。你嘗嘗,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會做。這叫姜餅,你吃過姜餅嗎?”

約拿點頭,他吃起東西來像粗笤帚掃地,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小豬們還好嗎?我這些天實在是太忙了,所以沒來得及去看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工作也會很繁忙,哦對了,我說過我是做什麽工作的吧?我是做顏料的,修道院有一間做顏料的工作室。如果你畫畫需要顏料可以告訴我。”

“嗯。”

“最近修道院接了一件大案子,要為教皇陛下的花園重建做一批顏料。我過幾天要去梵蒂岡一趟啦。我還沒有去過梵蒂岡呢,不知道裏面是不是很漂亮?”

“教皇的花園?”

“嗯,教皇陛下的花園要重建。怎麽啦?”

約拿放下手裏的姜餅,表情有點僵硬:“沒什麽。”

杜喬想起上次他受傷的情景,似乎也提到了教皇。看來約拿對這個詞很敏感,而且不像是什麽好的事情。

他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這時約拿又開口:“有一些事現在我不能對你說,不是不能告訴你。”

杜喬搖頭:“沒關系,我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請一定要告訴我。”

他們一直坐到山林完全暗下去,手裏的牛奶冷了,維吉那琴的鳴響漸弱。從高處看上去,夜色是被月光浸泡過的海,羅馬城像一枚深沉的五角海星,投入無聲的波瀾之中。

1*從米蘭到梵蒂岡:布拉曼特一生大部分時間在米蘭和梵蒂岡工作,他55歲才到羅馬,成為了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禦用建築師。

2*克魯西姆戰役:羅馬與伊特魯裏亞戰争中的最著名戰役之一,由于該戰役處于古羅馬歷史早期階段,大部分史料已失佚。關于伊特魯裏亞國王波爾塞納最終是否統治了羅馬城,在歷史界仍有分歧,其中一種說法是,羅馬人的頑強抵抗與戰争的慘烈導致波爾塞納最終同意和平協議;另一種說法是,波爾塞納已經統治了羅馬城,但不久後被起義軍驅逐出境。

3*紅色粉筆畫:一種常見的素描草圖。當時出現了一種公開展出素描畫的潮流(在此之前,素描草稿是不被當成成品的),畫家在正式作畫前會先公開草圖造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