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合時宜
杜喬只是把臉挨着他的胸膛不說話,良久發出一聲嘆息。
約拿說:“我很抱歉。”
杜喬恹恹的,表情疲倦,他的聲音像一陣輕煙:“我以為他能再撐一段時間……夏天剛剛來臨的時候,安傑洛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一個偏方,是威尼斯人用來治療肺痨的,用過藥後他的确有好轉的跡象……沒想到突然就病重了,他甚至沒來得及聽到陛下戰勝的喜訊,本來他很關心這場戰事的,他還為了陛下祈禱……”
約拿小心翼翼地把他兩鬓的頭發撥開,擦拭他眼角的濕意。杜喬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軟弱悲傷的樣子,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在黑暗裏擁抱。杜喬的腦袋渾渾噩噩,什麽也不想去想,什麽也不想理會。他扣着約拿寬闊的背,把自己暫時地、完全地交給約拿。
沉默也無法消解悲傷,約拿突然把杜喬抱起來往北邊的高塔走去,他用披風将人牢牢地裹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就把人舉起來。他們登上盤旋的石梯,黑暗和寂靜如一口銅鐘罩了下來,杜喬的視線越過約拿往下看,地面是個無底洞讓人害怕。他幹脆閉上眼不去看,越是向上越是感到寒冷,明明還是夏天,塔頂幹冷的風從他的脖子後掃來,讓他忍不住打哆嗦。
“這裏可以看見整個梵蒂岡的全貌,還有北鬥星。”約拿把他放下來。
他們站在北鬥七星的正下方、梵蒂岡的最北角,浩蕩的夜色沉沉地壓在頭頂。
杜喬膽戰心驚地靠在塔牆的邊緣,稍微一個錯步他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約拿扶了他一把,握着他的腰以防不慎。他們順着牆邊坐下來,杜喬還牽着約拿的手。
“占星官每天會在這裏觀察星象,我見過一次,他們拖着奇怪的銅盤,用筆記錄每一顆星星的位置,然後計算它們移動的方向和速度。據說星象瞬息萬變,稍不留神運勢就會發生變化,”約拿說:“但尤利烏斯并不太相信星象,出征前曾經有占星官報告,有彗星向着羅馬城的方向飛來,直指梵蒂岡。這本來是個兇兆,尤利烏斯沒有聽進去,他還是出征了,而且還打了勝仗。也許星象的确不能影響他。”
杜喬默默地聽着他說話。他和約拿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他自顧自地說個不停,約拿則是聆聽的那一個,今天兩人互換了位置,這個角色的變化倒是很奇妙。
“你見過墜落的彗星嗎?”約拿問。
杜喬搖頭,他很少關心星象,對天文也不感興趣。
“它們拖着明亮的彗尾,有時候是一條,有時候好幾條,姿态猶如生命投向終結。也許是因為這樣,人類才把彗星視為兇兆,”約拿說:“最早是在11世紀中葉,法國人為了對外擴張向撒克遜人發起戰争,後來又被稱為諾曼征服戰争。聽說就在最後一次戰役時,不列颠上空劃過一顆彗星,吓壞了正在頑強抵抗的撒克遜士兵。最後撒克遜人戰敗,死傷無數,于是彗星被視為非常不吉利的預兆,一旦出現彗星,預示着将有死亡降臨。”
杜喬這才擡頭望向星空,北鬥星清冷,獅子座像一尾蝌蚪。并沒有彗星,屬于盧多維科的那顆星星此時不知在什麽地方,又或許早已經墜落了。如果命運只從星象的變化裏就能找到,那人類為什麽還要迷茫呢?
“不要哭了。”約拿說。
杜喬瞪着淚眼,牙齒顫抖:“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屬于大人的那顆彗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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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拿捧起他的臉,他第一次發現眼淚在月光下看會格外明亮:“我能看到,就在這裏,你的眼睛是夜空,你的眼淚像彗星拖着長尾穿過銀河,很美麗。”
杜喬被他碰過的皮膚立刻發熱發燙起來,連耳朵都像是被炙烤過,他也不知道是因為哭得多了所以喘氣不上才發熱,還是因為約拿那紅色的、炙熱的瞳孔像要把他燃燒殆盡。如果說太陽就藏在約拿的眼睛裏,杜喬也願意相信,宇宙裏的所有星辰,比起這雙紅色的瞳孔都會黯然失色,可現在這雙瞳孔裏只看到杜喬的眼淚,只看到無數沉溺的彗星堕入苦海。
“我……”杜喬張了張口,他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約拿心一動,稍微低頭,他的嘴唇正好落在杜喬的唇邊,将眼淚吮去,杜喬緊張地不敢動,忘了怎麽反應。他感覺到約拿的嘴唇最終落在他的嘴唇上,被眼淚浸過的味道有點苦澀,但不難接受。約拿吮`吸他的唇瓣,杜喬感覺得到他像是壓抑了很久,很用力甚至有一點急切,他鼻子裏噴出來的氣息滾燙可怕,又重又沉,摟在腰上的手也箍得更緊。
等杜喬反應過來,他已經投入了熱吻,抵着約拿的下颚忘情地品嘗兩片厚實的嘴唇,唾液沾在他的嘴角也來不及舔。他像是要把情緒都發洩出來似的,用盡力氣啃噬約拿,因為他的回應,這個吻最後變得又濕又重,像鬥獸的糾纏,他們滾落在地板上,翻了幾回身,衣衫淩亂。
在杜喬發出抗議的鼻音之前,約拿克制自己微微退後放開了他。兩人鼻尖相抵,各自喘氣不及,杜喬顯得迷茫而又慌張,好一會兒還沒有清醒過來。而約拿發紅的眼瞳裏有不加掩飾的、深沉的欲`望,從他嘴裏毫不猶豫吐出熱切的愛意:“我愛你,我願意把一切都給你。”
杜喬失措地回望:“我……我……”
正當他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時候,身後的石梯傳來隐約的腳步聲。
杜喬如驚弓之鳥吓得跳起來,扯好衣服直往後退。約拿的披風此時從身後擋來,将他整個裹在了裏面,男人低沉的聲音落在他耳邊:“從另一邊走。”
他們快速地從反方向的樓道退下去。漆黑的視線和紛亂的腳步聲讓杜喬心跳更快,他們一直跑回地面,回到剛剛碰面的走廊裏,約拿快速的喘息和着杜喬的心跳,兩人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石膏的齑粉和山道的泥土味,被幹淨的晚風很快吹散。
約拿牽着他的手:“還好嗎?”
杜喬像是被燙了似的猛地甩開他,從他懷裏退出來。理智開始慢慢回到他的腦袋裏,他想起剛剛在塔頂的情不自禁,他簡直瘋了!他和一個男人在接吻!在這種時候,在他最敬愛的長輩去世的這天,他不在修道院裏為逝者默哀,反而跑到梵蒂岡來和他人幽會看星星,還吻得渾然忘我!主啊,懲罰他吧,這是不應該的,他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約拿将他的拒絕看在眼裏,這個拒絕将他從頭腦發熱的情愛中拉回了現實。他下意識地道歉:“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我沒有惡意……”
杜喬顫抖地說:“我們……我們不應該那樣……”
約拿的面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但是他勉強壓抑:“你說得對,是我做錯了,我很抱歉。”
杜喬的心猛地一沉,尖銳的疼痛反撲。然而他刻意忽略了這種心悸:“不是你的錯,是我……我不應該來找你,我打擾你的工作了,你只是……你只是想安慰我……”
這個理由找得實在蹩腳,那發瘋的愛語、動情的回吻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約拿諷刺一笑,退後兩步:“我并不只是在安慰你,我知道。”
杜喬咬緊牙關:“你不知道……”
“我愛你。”約拿毫不理會,強硬而執拗地表白:“我不應該在你悲傷的時候對你做這樣的事情,但是我愛你,我不會否認這一點,我也不會撒謊,我願意把我的生命獻給你……”
“別說了!”杜喬痛苦地叫道:“你不愛我……你只是……你只是想安慰我,我也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會……才會……我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會被人發現的。”
他下意識地想逃離這裏,他的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如果再不離開,他會失控的。
“杜喬!”約拿拉住他:“你真的感覺不到嗎?你的心從來沒有為我跳動過嗎?”
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杜喬渾身震顫。有眼淚流了下來,他幾乎要把嘴唇咬破才能勉強不發出抽泣的聲音。但是他腦袋此時無法冷靜地思考,他本來只是想來傾訴悲傷,想躲開修道院,他從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他也沒有準備好和約拿做出親密的行為,現在他只想為盧多維科的死做一些什麽,他根本不想去想關于情愛的事情,何況這份愛是如此大逆不道1!
“我……我不知道,”杜喬倉促地抽回自己的手:“不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他再也不能忍受多說一句話,奔跑着離開。
從梵蒂岡回修道院的路本來應該很漫長,他走了很久才走到的,可回去的時間卻顯得很短,他像是想把自己的腿弄殘廢似的沒命地跑,跑得幾乎沒有知覺了,回到閣樓裏的時候他只能癱軟在床上失聲痛哭。嚎啕聲響徹了整個宿舍,所有修士都能聽到他的哭聲。
最後還是安傑洛來到他的床邊安慰他:“不是在葬禮上已經哭夠了嗎?怎麽突然又哭成這樣?讓主教大人的在天之靈聽到了,他該多麽難過啊。”
杜喬把臉埋在手掌心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是個罪人,我真是個卑鄙無恥的罪人!”
安傑洛以為他還在為盧多維科悲傷:“杜喬親愛的,別這樣,你要振作起來。”
但杜喬聽不進勸解,他來來回回地重複着同樣的話:“都是我的錯,主不會原諒我的,我是個罪人,如果我今晚沒有去找他就好了,如果我今晚沒有去找他……”
他蜷縮身體躲在床腳,像一片受暴雨打擊的草葉。安傑洛只能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直到後來他情緒稍微安穩,安傑洛喂了他一杯熱牛奶才将他哄睡。
睡夢也沒有饒恕杜喬,他夢到太陽爆炸,群星墜落,在荒蕪的盡頭他和約拿接吻。他們付出畢生熱情地擁抱在一起,胸膛貼着胸膛,約拿緊摟的臂膀幾乎要把他勒疼,唇齒又交纏勾疊,唾液的味道和濕氣融合,交相的鼻息熏得眼睫顫抖,那樣濃烈而炙熱的氣息,那樣狷狂深沉的欲`望,一會兒是他壓在約拿身上,一會兒是約拿把他壓在身下,他們十指緊扣,衣服上的塵埃撣落在四周,月光下看着像是一場奇異的小雪。
然後約拿擡起身體,他的肩膀太寬了,寬到足以遮天蔽日。杜喬把他臉上的面具摘下來,露出左臉模糊恐怖的燒傷,但杜喬沒有感覺到害怕,他體會到喜悅,就好像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約拿戴着這張面具,他親吻那半邊臉,親吻到粗硬的皮膚,直到約拿臉上的愁容消失。他想,這沒什麽可怕的他又不是沒有見過他真實長成什麽樣子。
然後夢醒來,杜喬渾身是汗,身體像經歷了一場浩劫,疲累而空虛。
床單某塊特別濕冷的部位正緊緊貼着自己的皮膚,他才反應過來他夢遺了,從他到羅馬來後這種情況出現不超過十次,因為他往往在工作室裏工作到熄燈,拖着倦怠的身體回到床上,什麽都不想想。就因為昨天那個沖動的吻,他做了一晚上不堪的夢,還弄得滿床都是。
他抹了一把臉從床上坐起來,苦笑着想,真是糟糕的一天。
1* 大逆不道:《聖經》中清楚記載上帝憎惡同性戀,所以在天主教教義中,同性相戀是罪行。“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利未記》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