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禍不單行
生活變得小心翼翼而難熬。
最重要的是,杜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忍受這樣的生活。
星期三早上,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突發奇想到工作室查看修士們工作。結果杜喬睡晚了,按照安傑洛的說法,他因為工作負荷過大睡眠出現了問題,有時候整晚無法入睡,有時候噩夢連連,睡眠也特別淺,稍有動靜就能把他驚醒,到了快天亮的時候才能睡踏實些。這樣一來,他總是會睡晚,早上只能拖着疲憊的身體爬起來,匆匆洗漱後趕去吃早餐。
餐廳裏修士們已經結束了用餐,剩下幾名收拾碗筷的修士。杜喬繞到廚房尋找剩餘的食物,他熱了一碗酸湯,潦草地喝掉,陸續又從他身後進來兩名修士,大概也是睡晚了來找吃的。他把鍋子裏剩餘的湯給了他們就急匆匆去應付工作了。
修道院新承接了朱利亞諾·桑伽洛1工作室的訂單,因為這批顏料要的十分緊急,杜喬還特地借調了幾名原本不屬于工作室的修士來幫忙。桑伽洛是阿利多西在羅馬為數不多的藝術家好友之一,正是阿利多西替修道院接到的這筆訂單,所以這位主教格外重視。
杜喬本來以為阿利多西會讨厭悶熱逼仄的工作室,沒想到他饒有趣味,一邊查看一邊提問:“這爐子真是壯觀,都用來做些什麽?”
“熔爐主要是用來制作礦物顏料,尤其是一些比較危險的礦物需要專業的人員來處理。”杜喬介紹道:“熔爐的溫度比較高,請您當心,燙到了可是非常麻煩的事情。”
阿利多西見到修士将棕色發灰的礦石導入爐內烘烤,又加入破碎的玻璃,高溫将堅硬的玻璃和礦石融化後,有發亮透明的融液從左側的導管中流出,如同火焰裏瀉出是一條銀河。他被這美麗的景象震撼,興奮地問:“有意思有意思,這是在做什麽?”
杜喬回答:“這是在制作蘇麻離青。在衆多顏料裏,蘇麻離青的制作屬于難度最高且危險性最大的顏料之一。這種藍色大部分用玻璃粉制成,因為玻璃裏面有一種物質2能夠使它上色,但這種物質具有腐蝕性,而且毒性很強,能殺死小型的動物,對人也有致命性。”
“哎呀,那修士們的安全能夠保障嗎?”
“正如您所見,我們穿戴手套和制服工作就是為了防止受到傷害。”
“務必要謹慎小心,這樣危險的事情應該增加防護措施。”
“其實許多顏料例如朱砂、藤黃也帶有毒性,誤食的幾率很大,所以我們格外小心。您也不必太過擔憂,修道院處理玻璃的技術已經爐火純青,想當初,聖朱斯托的名聲之所以傳遍歐洲正是因為彩繪玻璃的處理技術,後來才漸漸轉變為專業的顏料制作商。”
“哦?我倒是沒有聽說過這段歷史。”
杜喬也是從盧多維科那裏聽來的。修道院和教堂原本就是使用彩繪玻璃比較多的地方,所以處理和制作彩繪玻璃的技術也在耶稣修會中發展起來。聖朱斯托修道院的彩繪玻璃聞名歐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盧多維科當時才剛剛當上修士,年輕如阿利多西又怎麽會知道呢?
兩人本來站在爐邊觀看,突然從後方傳來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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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喬好奇地轉過身去查看,只見地上倒着一名修士,他死死握住自己的脖子,面色绛紫,渾身抽搐痙攣,眼睛翻白。這樣子把他身邊的修士們吓壞了,他們急忙圍攏拉扯,慌亂緊張的情緒在人群中比病痛傳染得更快。杜喬震驚道:“這是怎麽回事?安傑洛!安傑洛!”
安傑洛這時跑了過來,他奮力撥開旁觀者:“讓讓!怎麽了?讓我看看!”
阿利多西也注意到了騷動,向着人群走去:“發生了什麽?”
這時安傑洛正扶起倒地的修士,想将他掐着自己脖子的雙手拉開,然而越是拉扯,修士手上的力道就越大,他像秋風枝頭最後一片葉子掙紮不止,嘴唇也張開變成灰白色,呼吸困難。安傑洛将他放平仰躺在地上,托起他的下颌讓頭過仰,并查看嘴裏和喉道是否有異物阻塞,使他能更順暢的呼吸,他又掙紮了兩下,很快手上的力道開始減弱,并陷入了昏迷。
“他生病了嗎?”杜喬焦急地問道。
安傑洛說:“他中毒了,去拿碳灰和堿水過來!快點!”
修士們很快找來了這兩樣東西,安傑洛扶着中毒者的後腦,讓兩名修士強行将他的嘴扒開,灌入碳灰和堿水。大量堿水送進去後馬上又嘔出來,弄得地板上到處都是,但安傑洛锲而不舍,即使弄髒了衣服和袖子也毫不在意。終于,在有一次嘔吐中,中毒者将一口痰黃色的濃稠物吐了出來。嘔吐物散發着酸澀濃重的味道,還伴随着未消化的食物殘渣。安傑洛差點被這味道當場刺激地吐出來,他強行忍耐,臉色憋得和中毒者一樣凄慘。
“哎呀,這是什麽?”阿利多西問。他大概是被剛剛的一幕驚吓了,臉色很不悅。
安傑洛沾着嘔吐物聞了聞:“是藤黃,看樣子他服用了大量的藤黃。大人,他現在需要急救,否則性命危在旦夕,請允許我将他轉移到房間內為他診治。”
阿利多西點頭:“快快快,快擡去,性命要緊!”
突如其來的事故使工作室亂成了一團,本來井然有序的修士們無心工作,聚在一起讨論中毒者的情況。杜喬的眉間也添上了愁色,他立即查看了放置藤黃的儲存箱,大塊色澤飽滿、成熟鮮潤的藤黃堆積在一起,并沒有被人翻動的樣子。他心想,怎麽會突然服用了大量藤黃呢?
藤黃提取自與之同名的一種植物,選取沒有開花的莖幹把表皮割開,露出的樹脂為暗黃色,可用作顏料。制作藤黃不難,但藤黃有毒,誤食可能造成嚴重的疾病,比如呼吸氣短困難、排尿失常、尿閉以及器官衰竭,最終可能産生呼吸麻痹而死亡。即使在醫房裏,藤黃大部分用來外敷,有止血、消腫、殺蟲毒的功效,很少有醫生把藤黃給患者服用。
桑伽洛工作室的這批顏料中數量最大的是蘇麻離青。由于蘇麻離青的制作技巧複雜困難,又含有危險的毒性,杜喬不免擔心有的修士會在制作中受傷。他堅持請固定的專業修士來制作,不允許其他人觸碰這種顏料,又将制作蘇麻離青的區域單獨隔開,以免與其他的藍色弄混。但杜喬縱然使了一百個小心,卻沒想到出事的不是蘇麻離青,而是不起眼的藤黃。
中毒的修士名叫卡利尼,是最近才被杜喬調進工作室幫忙的。他原本只負責管理倉儲,對顏料制作不像工作室裏的修士那麽熟悉,如果因為不知情而誤食藤黃,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即使是誤食,杜喬的心情也很難輕松,畢竟人是在工作室裏發病的,中毒又與顏料有關系,作為工作室的主事他怎麽也擺脫不了責任。
到了晚上,從醫房裏總算傳出了好消息——卡利尼擺脫了最危險的階段,很快會醒過來。安傑洛走出房間的時候,額頭布滿了虛汗,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的呼吸一度非常微弱,全憑着強烈的求生欲`望撐了過來。目前他仍然在發高熱,并且有不間斷的嘔吐現象,還可能伴随着胃部的疾病,如果體溫能退下來他的情況就會穩定轉好的,願主保佑。”
杜喬也輕松了不少:“你辛苦了,你救了他一命,主會保佑他的。”
衆人進入醫務房內查看病患的情況。卡利尼面色灰敗,眉頭緊皺,似乎被傷痛和高熱困擾。伴随着掙紮的呓語和喘息,他慢慢睜開眼睛。杜喬握着他的手:“親愛的,你還好嗎?”
卡利尼艱難地将目光定在他身上,露出痛苦難忍的表情。
“請不要難過,你會好起來的,安傑洛說了,你已經在轉好了。”杜喬微笑道。
卡利尼張口發出沙啞斷續的聲音:“你……你……”
杜喬說:“慢慢說,你想說什麽?”
“你……你害了我……是你……”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足夠房間裏的人聽清楚了。
杜喬驚得握着的手陡然掙脫:“你……你說什麽?”
卡利尼目光轉向了阿利多西,他掙紮着哀鳴道:“大人……大人……請救救我……有人要害我……救救我!”
阿利多西嚴肅地說:“你想說什麽?是有人要害你嗎?”
“是……是杜喬……他……”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然後蜷縮起身體抱着肚子發出絕望的呻吟。安傑洛見狀急忙将他放平,并通過按摩舒緩他的疼痛。修士很快又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安傑洛給他喂了止疼的藥水,他緊皺的眉頭才稍微舒展。
杜喬眼睜睜目睹了整個過程,他表情嚴肅冷峻,沉默不發。
一時間房間裏鴉雀無聲,沒有人妄言。
最終阿利多西打破了詭異的沉默:“杜喬,這件事你知情嗎?”
杜喬緩緩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大人,我的确不知情。我和他不熟悉,從前沒和他有太多的接觸,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工作室的顏料我都已經嚴格區分開了,有毒的和無毒的不會放在一起,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誤食藤黃。”
“但是他指出了你的名字,你的意思是他在說謊嗎?”
“也許這裏面有誤會,藤黃不僅工作室有,醫房也會有,有的修士平時還會自己備用藤黃作為外敷藥,卡利尼并不一定就是服用了工作室的顏料。”
安傑洛表示肯定:“杜喬說的沒錯,藤黃本來就是藥品,醫房裏也會有。”
阿利多西思考片刻,轉向其他的修士問道:“你們平時也會用到這種叫藤黃的東西嗎?”
一些修士點頭稱是。他們其中的一名突然站出來說:“這件事我知道。”
杜喬皺眉,這個人他很面生,可以肯定不是工作室裏工作的修士。
阿利多西問:“你知道什麽?”
這名修士說:“早上我和卡利尼在一起,他的事情我知道。”說罷他用猶豫的眼神看杜喬,似乎鼓足了勇氣才敢接下去:“我們倆今天早上起床晚了,趕到餐廳的時候已經沒剩下多少食物,掌廚的修士也不在了。我看到只有杜喬先生正在廚房裏喝湯,于是問他還有沒有剩下的。他端了一碗湯和兩塊面包給我,于是我們把面包吃了,因為我本來不愛喝酸湯,所以把湯給了卡利尼。現在想起來可能是那碗湯的緣故。”
杜喬也想起了早上的情形,他的确今天早上喝了酸湯。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到餐廳的時候只能自己在廚房熱一點殘羹冷炙來吃。偶爾他會遇到一兩個晚到的修士,于是順便分享剩下的食物,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那碗酸湯會出什麽問題,再說他自己也喝了啊。
阿利多西問:“杜喬,今天早上确實去過廚房,并見到他們倆嗎?”
杜喬答:“早上我是見到了兩個人來廚房,但是我當時太着急沒太在意,也沒記住是誰,湯在鍋子裏煮着我直接給了他們,除此之外我沒有做任何其他的事。”
阿利多西嚴厲地說:“早上還好好的人,要是沒有吃別的東西,怎麽會突然呼吸困難?”
杜喬跪在地上,但他的聲音很穩:“大人,我絕沒有做出害人的事,我可以以我的名譽發誓。”
那名修士也跪下來:“大人,我沒有說謊,如果我說謊了,就請讓我也和卡利尼一樣病發吧。沒有人會願意堵上自己的性命說謊,如果卡利尼真的死了,說謊又有什麽好處呢?”
阿利多西面色冷硬,像是惹上了什麽大麻煩,他氣呼呼地說:“好,你們都說你們沒有做錯事情,我要相信你們哪一個?”
安傑洛扶着杜喬:“大人,早上喝過酸湯的人這麽多,只有卡利尼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或許并不是因為湯的緣故。再說,湯也喝掉了,杯盤碗碟都收拾了,怎麽證明湯一定有問題?當時廚房裏只有他們三個人,并沒有其他見證者,他們倆說的也只是一面之詞。杜喬沒有傷害他們的理由,他來到修道院兩年多了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這時,那名修士說:“他有,他完全有理由。”
“他有什麽理由?”
“前段時間,因為杜喬先生提升了薪資,獲得了不少特殊的好處,修道院裏的修士們有些怨氣。卡利尼、我還有其他很多修士都比他進入修道院早很多年,我們認為他不應該得到這些優待。我承認,我們的确在私下裏抱怨過這件事,但我們只是抱怨抱怨罷了。有一次被杜喬先生撞見了,他表面上雖然沒有說什麽,卻很可能記住了這件事,因此仇恨我們。”
“你說他仇恨你們,有什麽證據嗎?你只是猜測罷了。”
因為激動,修士的表情畏縮而恐懼:“本來卡利尼不是顏料工作室的修士,他只是負責管理倉儲,是杜喬先生把他調進了工作室,導致卡利尼的工作增加了一倍不止,才會晚上睡不夠,才會起晚!卡利尼根本不會做顏料,有什麽理由把他調進工作室?杜喬怨恨卡利尼,就折磨他給他增加工作!說不定,他也想把我毒害了,還好我……還好我不喜歡喝酸湯……”
杜喬終于忍不住怒氣,站起來直接走到他面前,冷酷地俯視他:“你最好保證自己說的話沒有昧着良心,要不然,一旦我自證了清白,決不會放過你。”
安傑洛也說:“上次我們倆在茅房裏聽到你們說話,還是杜喬拉着我才沒有和你們吵起來,他怎麽會做出害人的事情,你難道沒有良心了嗎?”
修士被杜喬的表情吓壞了,轉而向阿利多西哀求:“大人!我的确不敢說謊啊!大人!”
他們吵鬧起來,雙方争執不下。最終阿利多西怒斥:“都給我閉嘴!吵什麽?”
杜喬只能暫停咬牙隐忍,但他的身體繃得直直的,明顯不願意屈服。
阿利多西走到他面前,這位主教大人表情陰森傲慢,就連安傑洛都識相地閉上了嘴巴。他們只聽見阿利多西沉重、緩慢的踱步聲,在窄小的房間來來回回,像是扣着心髒跳動的節奏。過了好一會兒,阿利多西終于說:“杜喬,我賞識你、重用你,是因為我相信你能給修道院帶來收入,但你卻不能使衆人信服,反而謀害修士。”
杜喬冷笑:“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誣告了,看來今年我的運氣實在是不太好。您可以現在不相信我。但是我一定會自證清白的。”
阿利多西說:“侍衛,把他給我帶下去關起來!在這件事沒有查清楚之前,誰也不允許向外透露一句話!殘害神職人員是重罪,最好不是你,要不然你只有絞死的結果!”
杜喬堅持自己離開,他最後的眼神落在安傑洛身上,表情沉痛凝重。
1*朱利亞諾·桑伽洛:前教皇禦用建築師,雕塑家、軍事工程師。他曾和布拉曼特一同設計羅馬聖彼得教堂,但是布拉曼特的設計得到了教皇的喜愛,朱利亞諾從此失寵。
2*玻璃中的物質:即钴,蘇麻離青是用含钴的玻璃粉制成,钴具有腐蝕性,且含有砷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