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伯爵小姐(四)、不如我們來燒個牧師吧
漢克額頭上冒出了冷汗。教會撤出長雲領, 對外的說法是領主對統領此地教區的大主教不尊重,甚至對前來巡視的紅衣主教都出言不遜,教會因此認為他不敬神明, 所以拒絕再為長雲領護佑和祈福。
其實雖然有“不敬神明”的大帽子在, 但這事兒真要細說起來其實就是領主與大主教甚至紅衣主教的個人沖突,所以長雲領的民衆們開始都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還以為只是領主一時拉不下臉來賠禮道歉, 但遲早兩邊會重歸于好的。
只是這事兒一下子就僵持了十七年,教會不再回到長雲領,沒有祈福、沒有聖水,長雲領的田地日漸貧瘠,民衆無處求醫,大家才漸漸慌張起來, 覺得領主大人太過份了, 不該這樣跟教會硬頂下去。
然而即使到了此時, 民衆也仍舊覺得領主只是為了面子,沒有幾個人會真的重視“不敬神明”這個罪名, 因為這怎麽可能呢?不敬神明, 難道領主會是堕落者嗎?
然而漢克——教會撤出長雲領之前, 他就在本地牧師手下接受指導,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沒有得到神恩,并不是教會的一員。
可是即使如此, 他也從牧師那裏知道,馮特伯爵是真的不敬教會, 甚至還對神職人員有些敵視。教會不是自願撤出長雲領, 而是被他趕出去的。
牧師離開的時候留給他一封信, 告訴他, 馮特伯爵很可能已經受到了魔鬼的污染,但因為伯爵是有王室血統的貴族,教會也只能暫避鋒芒。可是漢克做為一個願意把全身心奉獻給主的虔誠信徒——是的,因為他的虔誠,即使主還沒有降下神恩,牧師也認為他可以成為信徒了——應該把主的恩澤與信念,在這片無神的土地上傳揚下去。
就在漢克讀完那封信的時候,他的身上泛起了乳白色的微光,神恩降臨了。漢克在那一瞬間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他承擔了主交給他的神聖的任務,他心裏充滿了虔誠。
之後他就在村子裏悄悄地宣揚着主的榮光。
開始這事兒不怎麽順利,因為他那點兒稀薄的神恩,并不能支持他施展聖光治療術或者祈福術,那點兒微光也只能證明他得到了神恩罷了,不能給人以實際的好處。但後來,随着村民們的田地收成年年減少,他們開始慌亂,漢克的傳教就順利了很多。如今,這個村子連着附近的兩個村子,都把他當成了新的牧師,幾乎變成了他的“教區”,甚至更遠處的地方,也有知道他的。
傳教順利,漢克的消息也靈通了不少,所以他比村民們知道得更多,尤其是領主大人對教會的态度。
領主大人不單是對教會不尊敬,領主大人簡直就是痛恨教會,痛恨神職人員!如果有機會給神職人員扣上罪名,領主大人絕對不會客氣的。
而他雖然得到了神恩,但充其量也就是個信徒,傳教主要是靠嘴皮子進行忽悠和心理安慰,連見習牧師的等級都沒有達到,更沒有教會給他認定身份,所以他其實根本不是神職人員。
不是正式的神職人員,卻被人稱呼為牧師,這個——如果深究起來,是可以說他冒充神職人員的——這是現成的罪名!
“我,我并不是——”漢克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可是剛才那個半老頭子已經又跳了出來:“漢克大人就是我們的牧師!他是主選定的人!他說的一定是真的!”
蠢貨!這是要害死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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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克恨不得找點什麽東西把這人的嘴塞上。這是多克的哥哥,多克死後,他一直惦記着多克的那份家産,要是能把多克的妻子和孩子都弄死,家産當然就歸他了。所以這個時候,他才如此積極。
多克從前做過小商人,那是在長雲領還由前任老伯爵管理的時候,教會還沒有退出此地。那會兒長雲領的出産可比現在豐富,多克就靠跑商積攢起了一筆家業,可比他哥哥在村子裏種地的收獲多得多。
當然,這筆家産到手之後,多克的哥哥許諾會拿出一半來施舍給更貧窮的人。錢與其放在跟魔鬼私通的女人手裏,當然不如拿出來救濟窮人。所以漢克點了頭。但是,現在是還惦記錢的時候嗎?這個蠢貨,真是被貪欲沖昏了頭腦,而且還要害死他了!
漢克心裏迅速地盤算,思索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命——這個時候再否認牧師身份是不行了,但是他又沒有正式的神職……
猛然間靈光一閃,漢克突然想起了從前那位牧師給他講過的教會史:“是主給我降下神谕,讓我成為此地的牧師!”
“主給你降下了神谕?”丹尼爾聽得冷笑起來,“就憑你這點兒神恩?”
漢克兩條腿都在打哆嗦,硬着頭皮說:“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接受神職,在,在荒蕪的土地上行主的道尤為困難,但這正是主的考驗——這是《教義》裏對我們的訓誡!”
這話說出來,旁邊的一衆村民們都連連點頭。丹尼爾臉都黑了,卻無法反駁,因為這确實是《教義》裏的話。
荒蕪的土地,原本指的是那些被魔鬼所占領的土地,但也可以指代沒有受到神之恩澤的地方。而現在,漢克顯然是在說,長雲領已經是無神的地方了。
另外,教會方面确實也有這樣的說法,就是神職人員與非神職人員的區別——得到神恩的人,如果被授予了正式的神職,實力會得到進一步提升。
這個說法并不是瞎編亂造的,而是有許多例子,比如供職于宮庭之內的法師,與教會之中的神職人員對比;再比如王室的騎士,與教庭的聖騎士對比。其結果證明,得到教會認可的人,确實能夠提升實力。
這也是各國王室一直很憋氣的事兒,但又無可奈何,因為沒法改變,也就意味着教會能夠以此吸引更多的人才——誰不希望自己的實力能更進一步呢。
咳,扯得遠了扯得遠了。總之漢克搬出《教義》,丹尼爾還真沒法反駁他。雖然他們都知道馮特伯爵對教會深惡痛絕,可是這事兒畢竟不能放到明面上來說,否則就是授人以柄,很可能被扣上堕落者的帽子。
假如真的被打成了堕落者,哪怕馮特伯爵有王室血統也不行,不單教會可以光明正大地對付他,連王室都要處理他了,畢竟在光明大陸上,魔鬼才是共同的敵人。
丹尼爾其實真想拔劍把眼前這個假牧師捅死——他才不相信什麽神谕呢,這不過都是教會裝神弄鬼的幹法,用來欺騙世人,為自己尋找借口罷了!就算是真有神谕,也輪不到眼前這個家夥!
但是他不能,因為除非能證明對方說謊,否則他殺了這個人,就會被視為殺死神職人員,這是向教會宣戰!
丹尼爾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握着劍柄,卻不能把劍抽出來。約翰臉色鐵青地上前一步想按住他的手,卻聽見陸希若有所思地在旁邊說道:“神谕的事兒,我好像聽說過……是不是有位紅衣主教,就是在成為神職人員之前就得到了神谕的?”
聽說過?丹尼爾簡直想怒目而視。這位小姐是怎麽回事,這種時候了怎麽反而還要去證實漢克的話嗎?她難道沒聽出來漢克是在胡說八道試圖脫罪嗎?
可是漢克已經欣喜若狂地在點頭了:“是的是的,那位就是胡安紅衣主教,他年輕的時候,生活的地方甚至連教堂都沒有,就是神在他夢中降下神谕,讓他成為本地的牧師,并建起了教堂!”
這是教會歷史上的十大著名人物之一,有不少事跡載入史冊,漢克當然是如數家珍,說起來都滔滔不絕。不過他才說了幾句就被陸希打斷了:“我記得,這位紅衣主教還曾經把自己綁在火刑架上求雨來着?”感謝原身的求知欲,在農莊本地的教堂裏聽了許多有關教會的“神跡”,其中就包括這位著名的紅衣主教的偉大事跡。
“是的!”漢克不假思索地點頭,“胡安主教的教區內曾經因為居民不敬神明,整整一年都沒有下雨,主教就把自己綁在火刑架上,向神明許願,願意用自己的生命為這些人贖罪。當火點起來的時候,大雨傾盆而下,澆滅了火焰,也解除了幹旱。”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仿佛有種不好的預感,讓他把後面的一連串歌頌都咽了回去。但已經說出來的話卻沒法再收回去了,陸希已經笑眯眯地說:“這麽看來,我們也可以用這個辦法呀。”
“什,什麽?”漢克大腦空白了一下,“什麽辦法?”
“求雨呀。”陸希漫不經心地說,“這個女人究竟是不是跟魔鬼私通,現在還無法準确判斷,畢竟并沒有人親眼看見她跟魔鬼在一起。假如燒對了,那當然好,可如果燒錯了呢?主會不會因為我們的愚蠢無知,處死無辜之人,反而更加降罪呢?”
這話說得周圍的村民低聲議論了起來。多克的哥哥連忙說:“她肯定是跟魔鬼私通了!”但也有人小聲在說:“要是燒錯了,主真的怪罪下來怎麽辦?主是仁愛的啊……”
“你确定她跟魔鬼私通?”陸希轉眼盯着多克的哥哥,“難道你早發現了魔鬼的痕跡,卻沒有說出來?你想做什麽?你要包庇魔鬼嗎?”
“不,不,我不是——”多克的哥哥吓了一跳,連忙擺手,“我只是發現這個孩子——”他連忙指着柴堆上的孩子,“您看她的背後,不是魔鬼又是什麽呢?”
“這是一張人的臉,魔鬼不是奇形怪狀,還長着山羊的角嗎?”陸希不打算跟他們在這個寄生胎上糾纏,“總之誰敢說這肯定是魔鬼,願意承擔燒錯了人的後果?如果有,那麽你上來點火,這樣主就會看清楚,究竟是誰的責任。”
其實大部分人都有這麽個毛病——如果是在人群裏,那就膽壯氣粗,仿佛對面是頭老虎,他都可以做打虎的武松;可要是把他單獨提出來,頓時就慫得一批了。
這些村民也是一樣,剛才還嗷嗷叫着恨不得自己上去點火燒女巫,這會兒陸希問他們誰敢承擔責任,就沒人出聲了,就連多克的哥哥都縮了縮頭,有些心虛地看向漢克——他弟弟是怎麽死的,他最清楚呀。
一時間場地上都沒聲兒了,陸希冷笑着看了一圈,最後又把目光放回漢克身上:“看來大家都不能确定,那我想,不如用個更穩妥的辦法——”她盯住了漢克,“雖然我們不能确定這個女人是不是女巫,但我們可以确定,牧師你的确是主所選定的人啊。”
這聽起來明明是好話,可是漢克硬生生聽得後背有些發涼,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沒錯,果然陸希微笑着繼續說道:“所以不如牧師你來求雨吧,就像胡安紅衣大主教曾經做過的那樣。”
漢克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本能地拒絕:“不——”
“我覺得這是最合适的。”陸希根本不聽他的拒絕:“你們都是得到神谕的人,是主關注的人。主為了胡安紅衣大主教降下雨水,一定也會為你降下雨水的。”
“不,不——”漢克倒退兩步,慌亂地搖手,“我怎麽能跟胡安紅衣大主教比……”
“雖然身份上不能比,但衆生平等,主對你們的仁愛是一樣的。”陸希漫不經心地也擺擺手,“主絕不會讓自己虔誠的信徒被燒死,一定會為牧師你降下雨水的。”
她說完就轉頭對丹尼爾下命令:“把那個女人和孩子放下來好好看管,還不能确定她們跟魔鬼沒有關系。然後請牧師上去,準備點火吧。”
丹尼爾第一次把頭一低,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對身後的騎士一擺手,就有兩個騎士上前來把母女兩個從柴堆上放了下來,而丹尼爾對着漢克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牧師大人,請吧?”
“不,不——”漢克直往後退。他心裏明白得很,胡安紅衣大主教那事兒不知道是真是假,他這可是假的,一上了火刑架,主肯定是不會為他降雨的。
然而他說什麽沒有用,丹尼爾輕輕松松就抓住了他,一只手就拎着他往柴堆上去:“牧師大人,還是快一點吧,旱成這個樣子,大家都盼着主能降雨呢。”
村民們有一陣騷動,相互遲疑地看着,不知該不該阻止。陸希搶先大聲說:“大家來祈禱吧,牧師大人一定會得到主的護佑的。”
她率先低下頭在胸前畫十字,尋找到原主的記憶:“主說,因為他專心愛我,我便要搭救他;因為他念誦我的名,我便将他置于高處。我若求告,主将應允;我若在急難之中,主将與我同在……”
其實這些記憶都是零碎的,陸希也不管那麽多,拼拼湊湊地就念了起來。一衆村民愣愣看着她,下意識地也跟着低頭祈禱起來,一時間竟然沒有人再去注意漢克了。
丹尼爾動作迅速,幾下就把漢克捆在了火刑架上。眼看他拿起一邊的火把,漢克的神經終于繃斷,歇斯底裏地嚎叫起來:“不要燒我,不要燒我!我說了謊,沒有神谕,沒有神谕!”
空地上有片刻的安靜,許多村民都忘記了祈禱,驚訝地擡起頭來看着漢克。漢克滿頭冷汗,可是看着丹尼爾手裏的火把,他只能繼續說:“我沒有得到過神谕,但是,但是那個孩子背後的怪物只可能是魔鬼寄生啊,我也是為了村子……再說,再說詛咒也是真的,有好些人都在肚子疼,這都是真的啊!”
“而且——”漢克一邊說一邊伸出自己的手,想要釋放力量,“雖然沒有神谕,可是我真的得到了神恩,我只是想讓大家知道,主沒有抛棄大家,只要虔心信仰,主一定會護佑我們的!”
之前他曾在許多村民面前展示過自己的力量,但這次,淺薄的白光只微微一閃,就像被風吹熄的火苗一樣黯淡了下去。因為天色已經昏暗,這亮而又暗的變化顯得格外清楚,又引起了村民們一陣騷動。
漢克自己也呆住了,他伸着手,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反複努力,但直到被丹尼爾拖下去,信仰之光也再未從他身上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