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楊妃色(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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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景行印象中,姜詞鮮有這樣生氣以至于口不擇言的時候,他轉頭看着她,“你在遷怒于她?”
姜詞聞言一怔。
她的确憤怒得有些反常,可張語諾并未做錯什麽,真要計較起來,不過以她為踏腳石接觸到了陳覺非。但能與陳覺非打成一片,靠的也是她張語諾自己的本事。
那麽她在氣誰,氣什麽?
她微微擡眼,看向梁景行。
兩側路燈隔得很遠,車廂裏只有儀表盤亮着幽幽的光,梁景行的側臉隐于昏暗,輪廓顯得尤為深邃。
姜詞在心裏嘆了聲氣,低聲道歉,“對不起。”
梁景行看她一眼,“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告訴我,興許能夠開導你兩句。”
怎麽開口,又從何說起?
姜詞搖頭,嘴唇微微抿起,轉頭看向窗外。這态度表明了不打算繼續交談,梁景行笑了笑,點了支煙,安靜抽着,也不勉強。
一直到了自家門口,姜詞掏鑰匙開門時,才再次開口,“進去坐一會兒,喝杯茶吧。”
梁景行眸光一斂,一手□□褲袋裏,“不了,我還有個重要電話,什麽時候你白天有空,我再過來拜訪。”
姜詞自然是懂了他真正的意思,緊抿着唇,動作粗魯地将鑰匙捅進鎖裏,門打開了,方才轉過身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謝謝你送我和語諾回家,不耽誤你接重要電話了,”頓了頓,語氣到底軟了幾分,“開車注意安全。”
說罷,也不等梁景行回應,拉開防盜門閃身進去。
“砰”的一聲,門在眼前合上。
梁景行跟着這一聲巨響眨了下眼,有些哭笑不得。
到底還是孩子,鬧起脾氣來和陳覺非別無二致。
下樓之後,他掏出方才就震動不停的手機,撥給許盡歡。
“可算接了,”許盡歡語氣沉重,“去哪兒了?”
許盡歡一般不用這種口吻講話,梁景行一愣,“出什麽事了,你到機場了?”
“在我爸車上呢——景行,有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你說。”
靜了片刻,許盡歡沉聲開口,“我聽說葉籬病了,剛剛确診,是癌症晚期。”
梁景行本在下樓梯,腳步立時頓住。
“……不過我沒見着人,聽我們班長說的,”許盡歡斟酌用詞,“你要是想了解情況,我就再幫你問問。”
黑暗籠着四周,只從氣窗裏漏進來幾縷微弱光線,“不用,我自己打聽。”梁景行低聲回答。
許盡歡“嗯”了一聲,“我先回去,明天見面再細說。”
“你明天直接來我辦公室,跟你談件正事。”
“好……你,你別想太多,”許盡歡頓了頓,“對了,今天是不是覺非生日?我居然把這茬給忘了,我得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先挂了。”
第二天,許盡歡去梁景行與其姐姐梁靜思的公司。
這是開張之後,許盡歡第一次來,她先沒急着去見梁景行,而是在劉原的帶領之下參觀了一圈。
許盡歡留着幹練的短發,打扮走歐美簡約風格,不笑的時候,顯得極為嚴肅。新來的小員工們以為是空降來的領導,或是哪位不能得罪的大作家,一個個正襟危坐。
許盡歡逛了一遭,朝辦公室走去,半道上一擡頭望見走廊裏兩側牆壁上的畫了,立時停住腳步。
“這誰畫的,頗有功底啊。”
劉原趕緊介紹:“是個叫姜詞的女生畫的。”
許盡歡嘴裏念了一遍這名字,“沒聽過,梁景行找來的?”
“梁哥說是陳同勖先生推薦的,是他的學生。”
許盡歡恍然大悟,拖長音調“哦”了一聲,“原來是那個小姑娘,我以前見過一面,想不到看着柔柔弱弱,畫風竟能如此開闊。”
劉原表情一滞,柔柔弱弱,姜詞看起來可這詞一點邊也沾不上。
梁景行辦公室裝修得很簡潔,一張辦公桌,一組布藝沙發,沙發前擱了塊羊絨地毯,毯上放着淺胡桃色的茶幾。一旁的牆壁前立着長而低矮的書櫃,因是新裝,只擺了幾排常用的工具書。
許盡歡在沙發上坐下,梁景行親自幫她沏了杯茶。許盡歡淺啜一口,贊道:“要喝茶還是得找你,這麽好的碧螺春葉子,我在帝都的高檔飯店都沒喝上幾次。”
“你要喜歡,還剩的那一罐全給你。”
許盡歡瞥他一眼,笑了一聲,“你那些茶葉寶貝得跟什麽似的,現在竟肯主動送我……你先說說,這陷阱底下是什麽,我再決定要不要跳。”
梁景行在她對面坐下,“我打算去趟南京,把你的老師周女士獲獎的那套三部曲版權要過來。”
許盡歡一愣,将茶杯輕輕擱下,“周老師的脾氣你應該聽過,她這人十分憎恨商業化。”
“嗯,”梁景行不疾不徐道,“所以讓你陪我走一趟。”
許盡歡急忙擺手,“我混成這樣,可沒臉回去見她。”
梁景行不為所動,“你是她的得意門生。”
許盡歡沉吟,片刻後一咬牙道:“也不是不行,我還有個條件。”
“說。”
“你跟陳同勖先生說說,借他那位小徒弟一用,幫我新書畫幾張插畫。”
梁景行好奇,“怎麽指名要她?”
許盡歡笑道:“看了你那兩堵牆呗,小小年紀,天分了得啊——話說,這建議我還是我出的,你得好好感謝我。”
談完正事,無可避免再次提及葉籬。
葉籬是許盡歡的同班同學,也是梁景行曾經交往四年的女友。葉籬畢業以後去了帝都,加之種種矛盾,兩人最終分手。
許盡歡觑着梁景行的神情,“你有什麽打算?”
梁景行語氣平淡,“看情況再說。”
幾日之後,梁景行定下行程,與許盡歡飛去南京。
而學校裏的姜詞,早晚自習延長,還要多抽出一小時時間畫畫。文化課複習一輪緊跟一輪,進度逐漸加快,每周周考,每月還有年級統考,而下學期一開學就要輾轉于各省參加藝考,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九月月考一結束,就是十一長假。放假前最後一天,姜詞值日,和另外一個女生分配了任務,站在桌子上擦窗戶時,忽聽見玻璃被人敲了一下。低頭一看,是陳覺非。
陳覺非将窗戶推開,手肘撐着窗臺上,仰頭看着姜詞,“喂,十一有沒有什麽安排?”
“沒有。”
“水庫釣魚,去不去?”
“不去。”
“別這樣嘛,我全程接送,包吃包住,也不遠,就在城南郊區的山莊裏。”
姜詞手裏動作一頓,低下頭,“陳覺非,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不需要高考。”
“那也得講究勞逸結合啊。”陳覺非迎難而上,毫不氣餒。
姜詞猶豫片刻,“還有誰去?”
“還有我舅舅和舅媽,他倆湊一起就聊工作,沒意思得很,所以讓你……”
姜詞打斷他,聲音一沉,“你舅舅結婚了?”
“哦,”陳覺非摸了摸鼻子,“還不是我舅媽,我舅舅女朋友——這不重要,你只說去不去吧,又不要你花一分錢……”陳覺非說着說着便住了聲,因他看見姜詞攥着那髒兮兮的抹布,面無表情,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擦着玻璃的一角。
“姜詞?”陳覺非敲了敲窗戶。
沒有反應。
“姜詞?”陳覺非又敲了一下。
話音剛落,姜詞忽從桌子上一躍而下,将抹布往桌上一扔,轉身而去。
陳覺非望着她的背影,嘆了聲氣,悻悻地走了。
老這麽熱臉貼冷屁股,他也覺得沒勁得很,打定了主意以後再不主動去找她。誰知沒過幾個小時,便接到了姜詞打來道歉的的電話,語氣雖稱不上溫柔和善,但也足夠禮貌客氣:“抱歉,我去不了,假期要做兼職。”
陳覺非那點決心立即抛到了九霄雲外,“什麽兼職?”
要換做平時,姜詞必然懶得與他多說,可剛才無故甩臉子,遷怒在先,“發傳單。”
“多少錢一天?”
“四十。”
陳覺非一愣,敢情只穿了幾小時就被自己扔進垃圾桶的那件地攤貨,抵她一天的工資?也難怪她會為了五塊錢跟人斤斤計較了。
陳覺非莫名有些愧疚,也不好意思再慫恿她去了,“那……那好吧,假期愉快。”
姜詞自然愉快不起來。
十一假期,街上摩肩接踵,旁邊有家箱包店開着大喇叭,一聲一聲吼着:“清倉甩賣,清倉甩賣!一律三十,一律三十!”
姜詞戴了頂藏青色鴨舌帽,站在派着傳單。她耳膜被震得發疼,擡頭望了望天上,日光白慘慘的,雖已過了秋分,仍然毒辣非常。
發傳單自然也有取巧的法子,比如一次性發兩到三張,效率就會高了一倍不止。姜詞最初也是實誠,傻乎乎一張一張地發,結果別人比她先發完早領工資,而她反被商家質疑貪閑偷懶。幾次之後,她也就學乖了。
發了一半,張語諾打來電話。
姜詞将傳單夾在腋下,一手舉着手機,一手取下帽子扇風。
“姜姐姐,你現在在哪兒呢?”
“栖月河廣場,”姜詞重戴上帽子,擦了擦鼻上的汗,“怎麽了?”
“我過來找你。”
姜詞心下疑惑,正要細問,張語諾已挂了電話。
半小時後,一輛黑色卡宴停在路口,副駕駛車窗打開,陳覺非探出頭:“姜詞!”
姜詞一愣,目光越過陳覺非,看向駕駛座。
那人也正好朝她看來,兩人目光相對,梁景行沖她淡淡一笑。
陳覺非拉開車門矯健地跳下來,“傳單別發了,我給你找了個更好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