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家

路邊。

“小叔,小叔?您聽見我說話了嗎?”

秦衡驚訝地發現自己一向嚴謹且不茍言笑的小叔居然莫名地走神了,他彎下腰又喊了聲,這才得到了對方的回應。

深黑的眸底劃過幾不可察的淺光,秦墨下颌稍擡,淡淡道:“那個人是誰?”

“誰?”

秦衡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啊,那就是季先生。爺爺病得嚴重,父親讓我請他來老宅看看。這幾天季先生都會留在我們這裏。”

說話間,沉青已經走到了秦墨身前。

秦衡介紹道:“季先生,這是我小叔。”

“秦先生嗎?”

沉青微微傾身,禮貌而疏離地伸出右手,遞至秦墨面前。

“你好。”

他的五指修長細致,漂亮如一塊精心雕琢後的冰冷玉石,完美得無可挑剔。

秦墨擡眼,看見青年正靜靜地注視着自己,墨色眼眸中倒映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仿佛只是陌生人初見,禮節性的互相問候。

“……季沉青?”

心底升起一絲微妙的情感,他反複咀嚼着這個名字,刻意壓低的嗓音磁性幽醇,震得耳膜微微發癢。

溫暖幹燥的手掌有意無意地将青年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中,略微粗糙的指腹徐徐磨蹭冰冷的手腕,炙熱的溫度沿着兩人相貼的肌膚一陣陣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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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長的眼睫覆落,沉青面色淡然地想抽出自己的手,男人的力度卻陡然增大,不讓他離開。

沉青:“放開。”

“……”

兩個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直到秦墨意味不明地勾唇,率先松開了他的手。

“秦墨,我的名字。”

沉青:“……哦。”

他面無表情地轉身,與一旁愣着沒有反應過來的秦衡擦肩而過。

就在這時,一個不知怎麽避過了其他人耳目的黑衣人忽然從一輛車後蹿出,手中的匕首寒光閃閃,直指秦墨後心!

“去死吧!”

秦衡臉色一變,手腕一抖就是一張明黃的符紙,就在他要厲喝出聲時,一道身影卻比他更快一步,擋在秦墨之前。

墨袍翻飛,沉青扣住黑衣人手腕,“咔嚓”一聲腕骨盡碎,沒來得及慘叫出聲的黑衣人下一秒就被他擡腳踹了出去,動作幹淨利落,堪稱教科書式的典範。

秦衡:“……”

短暫的沉默後,沒有派上任何用場的他幹咳一聲,道:“這裏交給他們善後吧,二叔,您是要和我們一起回老宅,還是?”

秦墨道:“回去。”

他說這句話時仍然注視着沉青,後者卻徑直繞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

秦家老宅依山而建,偌大的宅子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林葉間,自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幽靜。

撫桦是樹妖,對山林有種本能的喜愛,因此一下車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沉青也沒去多管。

他環顧四周,發現這裏的樹木并非自然生長,而是被秦家借着地勢構成了一道聚靈納氣的風水局——聚川澤靈氣為已用,換取家族綿延,生生不息。

秦衡湊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先生覺得怎麽樣?我們家……”

沉青掃了他一眼:“靈氣滞澀,生機潰散——榮辱興衰,你不是正看在眼裏嗎?”

秦衡臉色微白,過了一會才嘆息道:“先生不愧是先生——請往這邊走。”

他領着沉青進了宅子,路上沉青并不見秦墨,倒是有一堆秦家人在客廳等着他。

秦衡沖其中一個中年男人喊了聲“父親”,然後無聲地退到了邊上。

“這位就是季先生吧。”

中年男人起身相迎,在他起身後,客廳裏原本坐着的其他人也紛紛站了起來。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見當真是三生有幸!季先生請這邊坐,素琴,快給先生倒茶!”

秦衡父親秦正明已年過半百,他的夫人鄭素琴看起來卻才不足四十,披金戴銀,滿身珠翠,顯得格外雍容華貴。

她按着狐裘披肩款款起身,含笑要說什麽時,沉青卻稍稍擡手——只是一個簡單的手勢,就将滿室熱切的氣氛瞬間壓了下去。

“廢話就不必多說了,”

他道,“要我見的人呢?”

“啊……這邊請這邊請。家父身體不适不能下來見客,還請季先生見諒。”

秦正明帶沉青來到二樓靠裏的一間房間,秦衡也默默跟在後面。

房間裏一片死氣沉沉,白發蒼蒼的老者平躺在床上,胸前沒有什麽明顯的起伏,像是一具僵硬的屍體。

沉青靠近觀察了一會,道:“他躺了多久?”

秦正明遲疑道:“也就,三四個月吧。”

“沒有那麽久,”

房間角落的秦衡道,“一共六十七天。”

“噢,對!剛好六十七天。”

秦正明道,“季先生,您看家父還能救得回來嗎?”

沉青沒有回答,而是咬破指尖滴了滴血在老人眉心,那滴血落下即融入老人枯皺的皮膚中,只留下淡淡的痕跡。

“怎麽?”

他回頭時注意到秦正明格外緊張的神色,挑了挑眉。

“不不不,沒什麽。”

秦正明道,“先生,家父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快死了。”

沉青不鹹不淡道,“我的血也只能讓他多茍延殘喘那麽幾天而已。”

秦正明一聽就急了:“這不行啊!家父要是去世了我們秦家怎麽辦?況且他的身體一向很好,不可能會突然病倒,肯定是有人故意針對我們——季先生,季先生您可一定得留下來,幫我們揪出那個心懷不軌的畜生!”

他喊着喊着竟劇烈咳嗽了起來,秦衡趕緊上前拍撫他的後背,道:“父親,身體要緊,別太激動。”

沉青靠在窗邊冷眼旁觀,秦正明緩了好一會才終于止住了咳嗽,擡頭對上墨蛇冷淡的目光,自己也頗有點挂不住臉,只好重重地嘆了口氣:“您看我這……唉,讓季先生見笑了。”

“秦先生既然身體不好,理當多休息一些。”

沉青淡淡道,“暫時找不出端倪,我需要時間。”

“這個沒問題!”

秦正明立刻應下,緊接着又遲疑地補了一句,“不過還是希望您能快一點。畢竟像您說的,我父親是撐不了那麽久的。”

“我在這裏,他就不會死。”

“有您這個保證,我就放心了!”

秦正明哈哈一笑,扭頭沖秦衡道,“季先生一路趕過來肯定累了,還不送他去房間休息?對了,凡是先生提的要求都要滿足,不能怠慢人家半點,知道嗎?”

秦衡點頭:“知道了,父親。”

他走到門邊,讓開半步,對沉青做了個“請”的手勢。

秦家給沉青安排的房間在三樓,窗戶正對着連綿林海,視野開闊,景致優美。

“這是您的房間。”

秦衡道,“您身邊的那位少年我們也安排好了,就在您隔壁。以及,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随時和我提。”

“嗯,謝謝。”

沉青坐在沙發上,随手翻了幾頁書。

“不用謝,這是我應做的。”

秦衡笑笑,返身退出,掩上了房門。

走廊的腳步聲漸遠,等到徹底聽不到後,沉青曲起指節,敲了敲木質窗框。

一簇枝條從外面伸進來,少年哼哧哼哧地爬進窗戶,翻身落在地板上,端端正正地站直了。

撫桦道:“墨蛇大人,我看這個秦家是真的要沒落了,這麽多人裏居然只有秦衡資質還算不錯,其他人還不如我呢。”

“還有一個人,你看不出。”

“是那個秦墨嗎?”

撫桦道,“但他不是捉妖師,只是個普通人啊。”

沉青翻書的動作微頓,搖搖頭,沒有說話。

撫桦沒注意到他的異樣,又接着道:“不過雖然他是個普通人,卻是秦家的家主呢。”

“家主?”

沉青道,“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秦家在捉妖師這邊沒落了,在商界卻是龍頭老大吧。”

撫桦道,“秦家的商業帝國是秦墨一手建立的,他在秦家說話非常有重量,不過——”

他話鋒一轉,神秘兮兮地湊到沉青耳邊:“聽說他那啥不行,哈哈哈,真可憐。”

沉青:“……是嗎。”

“是啊!所以說秦家真是要沒落了。”

撫桦道,“而且秦家也有一些秘辛,比如那個秦正明,他現在的妻子并不是原配,他的原配生下秦衡就去世了,沒過多久秦正明就娶了現在的夫人,娶的時候那女的還懷着身孕……”

沉青打斷道:“你從哪裏聽到這些的。”

“天道微博上都有的嘛。”

撫桦道,“這種世家大族的舊事根本瞞不住外人的。”

他興致勃勃地還想說什麽,門外卻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季先生。”

聽聲音好像是秦正明的妻子,鄭素琴。

沉青示意撫桦從窗戶翻出去,自己過去打開了房門——果然是她。

“夫人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

鄭素琴對沉青笑了笑,柔聲道,“想問問先生在口味上有沒有什麽偏好,晚上我好吩咐廚房做。”

沉青道:“沒有,夫人不必費心。”

“是這樣啊,那我知道了。”

鄭素琴點點頭,卻并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面有遲疑地看了沉青一眼,欲言又止。

沉青道:“夫人想說什麽,直說吧。”

“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

鄭素琴攏了攏披肩,笑道,“只是近日遇到了一些怪事,可以的話,想向先生請教一下破解之法。”

“秦先生是捉妖師,在一些門道上比我更懂。”

沉青平靜道,“況且我看夫人命格,此生平安喜樂,順遂無憂,不必太過擔心。”

鄭素琴聽到他前半句時還有些不滿,聽到後半句後眼睛一亮,連笑容都真誠了許多:“果真如此,那就借先生吉言了。”

她向沉青道謝,稍退一步準備離開,在轉身時沉青忽然留意到了什麽,開口道:“等等,夫人想聽我講個故事嗎?”

鄭素琴停步,回身笑道:“哦,是個什麽樣的故事呢?”

“是個殺妻的男人的故事,”

沉青淡淡道,“有個結了婚的男人,不知出于什麽原因殺了他的妻子,妻子死後的幾天裏他一直覺得身上很沉,好像壓着個什麽東西。有一天男人實在受不了,于是去照了鏡子——你猜怎麽樣?”

鄭素琴笑容無端地僵了下:“怎麽樣?”

“其實也沒怎麽樣,”

沉青微微一笑,“男人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原來妻子這幾天就趴在他背上靜靜地看着他,從未離去。”

“……季,季先生可真是幽默。”

短暫的沉默後,鄭素琴勉強維持着臉上的笑容,後退幾步。

“我想起來我還有點事,不打擾季先生了,再見。”

她說完便匆匆離去,沉青半倚在門邊注視着她的背影,眼底略帶諷刺。

陽光灑落走廊一角,鄭素琴的後背上趴着一道漆黑的影子……像是一個一動不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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