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九襄有憶(一)

一線天內,九襄君蜷在牆角,左手抓着個手腕大小的木環,右手握着把小刀,憑着一點點昏黃的燭光照明,無比熟練卻又小心翼翼地雕琢着。他把自己關在柴房裏。三十年,一線天無人問津,原先打掃的童子早被遣去了別的地方,或是升成了正式弟子。師儀不顧髒亂,蜘蛛網、灰塵,黏在他的衣袍上,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專注地加工木镯子。

“咔”,“咔”,“咔”。師儀忽然停下動作,歪了歪腦袋。因他的這一小小動作,一縷黑發垂到帽兜之外。第一萬零九百五十八個手镯做好了。師儀那镯子在手腕上比了比,嗯,稍微小了點,不過對她應該正合适。想到這裏,他就不動了,神情竟然有些呆滞。一股陰邪怒氣勃然升起,只聽他一聲撕心裂肺,手中發力,将精心制作的镯子碾個粉碎。張開枯瘦蒼白的手爪,木屑漏過只見散去,而他眼中徒留恨意。

此時,屋外傳來一陣快慢得當的腳步聲,随即傳來一清潤之聲。

“忘清明如約拜訪,九襄君可否一見。”

師儀收起手,幽幽起身,又恢複了邪詭陰翳的神情。咯咯笑道:“進來吧,本君等候許久了。”

忘清明推門而入,帶着灌入一大片陽光。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師儀睜不開眼。“把門關上,把門關上。”他低笑幾聲。忘清明如他所說,将光明擋在門外。靠近那個牆角,因為只有那裏有一根蠟燭,燃着一點點光輝。師儀招呼他來此坐下。

“九襄君,關于逆水森域。。。”忘清明開門見山。

師儀忽将食指抵在蒼白的嘴唇上,“噓”了一聲,示意他安靜。“前天,水雲姬差人來通知我,說我沒有妻子了。我不信,她還污蔑說,我的孟兒變成了厲鬼,害了十三條人命,然後被你和一個道士又殺了一次——你實話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忘清明聞言,實話實說。“北宗主沒有污蔑。孟襲屍骨就葬在院子裏。我與好友收了她。”

師儀徒然沉默,幾息後又是一聲詭秘低笑:“是嗎,是吧。沒關系,沒關系。你不就是想知道逆水森域發生了什麽嗎,嘿嘿,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忘清明微微蹙眉,只聽九襄君陡然擡起幽暗雙眼,四目相對,忽高忽低的聲音将往事徐徐說來。“忘清明,你會感謝我的,一定會的。因為我告訴你的,絕對是,你意想不到的關鍵,嘻嘻。”

師儀是個不學好的野孩子。或者也許他願意學好,他一開始會偷偷溜到書院外,聽裏面依依呀呀讀書背書,後來被大孩子發現了,拿石頭扔他。幾次下來頭破血流,他就不敢去了。師儀沒有爹娘,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也許是偷燒餅饅頭、跟狗搶髒馍馍。

有一次,他實在餓得不行,偷偷進了城隍廟。菩薩供桌上,水果糕點總是不斷,放不下了,那些人家就把原有的擠掉,放上新的;有的時間長了,長毛了,就扔掉。總之,是不會分給窮人家吃的。他躲在供桌低下,聽着外面匆忙混亂的腳步聲。

“阿娘,回去吧?”

“好。”

師儀聽到對話,心想終于可以果腹了,掀開一角桌布,伸出爪子去拿。卻聽到幾個女人的驚嘆。“呀,這什麽東西在拿貢品!”“這麽髒,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接着師儀就被人拉了出來,在衆目睽睽中,挨了一頓毒打。那麽長那麽寬的木板子打在他腿上,沒幾下就鮮血淋漓,折了。他看清了圍觀的男女老少,嫌棄、嘲諷、惡心、輕蔑的表情,像在圍觀雜耍的動物一般。那一年,師儀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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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大點,師儀會打架了。一根木棍,對着人的腦袋就是一頓毒打。鮮血會濺到他臉上,他将人打成重傷,将木棍随手一扔,搜走人身上的銀兩,面不改色地擦掉粘糊糊的血,走了。如此謀生,直到一年的八月十五,他看到很多人吃月餅,他也想嘗嘗。碎銀子花完了,他就躲在一條小巷子裏,手裏操好了粗壯的木棍,等着有落單的人路過。

等了許久,人們都是結伴而行。直到夜色漸濃,街角的老木匠孤身走來。老木匠是個好人,長得慈眉善目,有時候見師儀偷東西被抓,會拿着幾個銅板去解圍。師儀認識他。抓着木棍的手緊了緊,卻是沒有諸多考慮,竄出去抓住他的手,就要往巷子裏拖。師儀一條腿幾乎是廢了,一瘸一拐的,但是這也不妨礙他做他想做的事。

老木匠的力氣出奇的大,反手握住師儀細小的手腕,一雙深陷的眼睛一動不動,盯着他髒兮兮的臉。師儀掙紮了幾下,無用功,揚起手裏的棍子就要往他頭上打。他的“惡名”,早就在這個小鎮裏傳遍了,找他報複的多了,可他躲躲閃閃,一群人愣是逮不到他,等到人群分散了,就一個個拖進巷子裏毒打。

老木匠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木棍,一用力就搶到手中。

“你。還我。”師儀惡狠狠地說道。

老木匠看看木棍,看看師儀,“棍子不錯,一貫銅錢,收了。”

後來師儀成了老木匠的徒弟。老木匠姓徐,手藝很好,人稱“徐匠人”。那一年,師儀九歲。

跟着徐匠人學藝又是三年。徐匠人待他好,或者說,徐匠人對誰都好。賣燒餅的大娘趁師儀不在,總是勸他趕緊把他趕走。可是師儀都聽見了。一次跟徐匠人吃飯,對門傳來哭聲,那個大娘死了。

徐匠人真正成名,是雕了個“九鳳朝凰樽盞”的時候。拳頭大小一杯盞,雕得鳳凰□□卻是活靈活現,精細無比。名聲傳遠了,就有大戶人家來跟他做生意。那天晚上,徐匠人讓師儀一起收拾好行李,搬去孟老爺家住幾個月。“崽哦,馬上就能過好日子咯。”

第二天,有馬車接送。徐匠人将行李放好,粗糙的大手抓着師儀的小手,上了馬車。師儀記得很清楚,徐匠人雖然是笑着,但是眼裏有種莫名悲怆。師儀不懂,也懶得懂。

一路颠簸,歷時兩天,一老一小站在富麗堂皇的孟府前時,還覺得腳下有點飄。原先的鎮裏,沒有那麽大的屋子。

孟老爺遣人,将兩人引進府裏,到了廳堂。徐匠人見了高坐的老爺,拉着師儀彎腰行禮。

師儀讨厭這種卑微的感覺。他站到徐匠人身後,打量孟老爺的眼神有些陰暗。

沒聽兩人談論了些啥,孟老爺就起身帶徐匠人出去,并吩咐一個下人将師儀帶往住所休息。那個下人謙卑地向孟老爺行禮,轉身對着師儀又是另一幅面孔。将人帶往小屋後,不忘嘲諷幾句:“能替孟府做事,是你們的福氣。看你賊眉鼠眼,呵,手腳幹淨點。”

師儀望着那人離開,臉色陡然轉冷。

等到徐匠人回來,師儀已經将臉貼在桌子上,無精打采了。徐匠人見狀,嘿嘿一笑,掏出一支包着油紙的燒雞來。看着師儀狼吞虎咽,思緒飄遠開去。

又是一日過後,師儀替徐匠人搬了些工具,兩人一路詢問,前往一處小院做工。途經花園,傳出陣陣無慮笑聲。

師儀忍不住駐足望去,只見一嬌俏的女童坐在淺淺的池邊,脫了鞋子露出白丫丫的小腳玩水。雍容溫柔的華貴夫人,從女侍手中取過一小塊果子,喂進女孩嘴裏。

遠遠望去,很是羨慕。那一年,師儀初見孟襲,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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