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徐嵩沅在除夕夜當天給圖南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陽臺上呼呼吹着冷風,覺得喉頭發幹,“圖南嗎?”
“嗯?”那邊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像是有酒意。
他無端地覺得後悔。
“你要不要來我家過年?”
“你有病啊?”圖南直接撂了電話。
這個人就是這樣,沒有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眼皮子底下也沒有萬丈紅塵,現在小年輕中流行的那些小确幸和人間煙火對他來說都離地三尺,清新得不像是真的。過年算什麽呢,不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終究到來的那一天。別人反而為着這張油鹽不進的冷臉去巴結他。有首歌怎麽唱來着,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然而徐嵩沅知道,誰去找他過節才真是倒大黴。圖南向來以別人的不痛快來痛快。
他一邊惡狠狠地數落着,一邊想,他現在在哪兒?
徐嵩沅心頭怄了一口氣,在電視機裏春晚的歡聲笑語中讪讪地回到客廳。
他認識圖南的時候才十二歲,不負衆望考上了省內教學質量都排得上名號的二中,離家近,不用住宿,有直升的高中部,還是爹媽的母校。他騎着車穿着二中潔白的校服放學回家,風吹起剛剪的頭都是一副天之驕子的典範。二中校門口對面是三中,是無數二中孩子家長吓唬人“考不上二中就去三中”用的殺手锏。與富麗堂皇的二中相比,簡直就是一個風雨飄零的小破廟,學風散漫,連校服都不強制穿,一到放學,湧出無數個留着長發,穿着小短裙的女孩子。可惜徐嵩沅那時候還很淳樸,心裏只有學習和打籃球。
還沒等他青春期開始騷動,誰知道第一次見圖南就被他一腳唬出了童年陰影,面積巨大。
他發了燒,棄了考,第二個學期剛開學,班上的同學話題不是新學期剛張貼出來的排名,也不是哪個老師要生寶寶了,還是這個群架。課間窸窸窣窣故作神秘地一傳十,十傳百。傳說裏倒沒有他這個驚鴻一瞥的龍套的名字,只有一個圖南。
二中的人都知道了,三中的有個女霸王,無惡不作,橫行霸道,叫圖南。
徐嵩沅在那些口口相傳的縫隙中無師自通,圖南是男的。
他突然有了青春期第一個秘密。
後來他有一次做作業晚了,推着車走在通往校門口的林蔭道上,旁邊的操場有人坐在單雙杠上,穿的不是他們學校的校服。
“看什麽看?”熟悉的開場白。
Advertisement
徐嵩沅不知哪來的勇氣,把車駐在一邊,氣勢洶洶的沖過去,“你怎麽進來的?”
“關你屁事。”坐在雙杠上的“少女”說話毫不客氣。“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挂在徐嵩沅胸口的校牌,“徐……徐……”
“徐嵩沅!嵩山的嵩!沅江的沅!”徐嵩沅氣壯山河地答道,然而一時逞能宛如紙老虎,一捅即破,見對方面無表情看着他,他像是被突然推上舞臺要求做才藝表演,狗尾續貂道:“就是三點水一個元氣的元。”
“少女”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她”跳下來,裙子翻飛,落了地,比徐嵩沅還高半個頭,像是一腳就能踢飛他。可是“她”說:“你爸媽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山高水遠嗎?”
那時候他還沒有學過《逍遙游》,沒背誦過“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否則可以施施然搖頭晃腦回敬一句,也算是掉書袋的示威。他只能偷偷狠命地搓衣角,道:“你,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誰誇你了?”
圖南就是這種人,永遠能讓你的一江春水向東流。
後來他在課本上看到了《逍遙游》,早讀課上只恨相遇太遲,讀得咬牙切齒。那時候圖南已經把他當兄弟,他怎麽好再一雪前恥。
二十二歲的徐嵩沅很快就知道圖南新年去了哪兒,因為他第二天就在圖南的小弟微信群裏看到他發的在三亞曬着太陽帶着蛤蟆墨鏡搔首弄姿的嚣張自拍。
下面一溜的“南哥美麗!”
“南哥女神!”
“南哥威武!”
徐嵩沅頓時滿腔哀怨化作一口淩霄血,咳不出來咽不下去。媚眼抛給瞎子看。
圖南一周後從三亞衣錦還鄉,帶來了滿滿兩車的三亞土特産(三亞土特産本身難道就不是一個商業僞概念?),小弟們在航站樓翹首以盼夾道歡迎,引起了當地武警官兵的嚴密關注。在虎視眈眈下,一路招搖回了橋東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