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人
十月末的晏城傍晚,赤金色的霞光從層疊的雲朵裏透了出來,燃亮半邊天空。
晏城第三中學高二五班教室裏,蘇星允的三個小弟正圍在他課桌邊嬉鬧。
“卧槽,星哥還會寫情書?!”
“讀來聽聽!”
“我來我來,別搶啊你!”
外號“半仙”和“瘦猴”的兩個男生,正在争搶一張粉色的信紙,信紙上抄着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落款卻飄逸得不行。
被叫“星哥”的少年一臉浪蕩地笑着,白皙尖瘦的巴掌臉上,隐隐露着兩個淺淺的酒窩。他歪歪斜斜地靠着牆壁,修長清瘦的身體慵懶地向後傾着。一只手抓着校服外套,吊兒郎當地挂在右肩膀上,淺棕色的額發和琥珀色的眼珠被夕陽鍍了一層微光。
“嗳嗳嗳,別搶!撕壞了恁不死你們!”少年聲音清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喊了一句。他說完也不阻止,反倒是用舌尖抵了抵右臉頰,垂眸等着,嘴角邊噙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痞笑。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有如昙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瘦猴用興奮到差點破音的語調把情詩朗誦了出來,讀完一連說了好幾個“卧槽”。
“星哥牛逼!你自己寫的?”半仙不敢置信地問道。
蘇星允一把把信紙搶了回來,小心翼翼地疊好,往褲口袋裏一塞,再擡頭時,眉梢一挑,漂亮的臉上盡顯得意之色:“怎麽樣?”
“牛逼!”瘦猴和半仙一臉佩服,異口同聲地道。
“我要是校花,心都軟了。”
“我估計祝昕彤當場就得嫁給你!”
只有外號“河馬”的小胖歪嘴一笑,幽幽地嘆道:“這詩怎麽有點兒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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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星允“嘁”了一聲,沒心沒肺的笑臉一下就蔫了,湊到河馬跟前,轉了轉清透的大眼睛,正兒八經地問:“祝昕彤…應該沒看過《普希金詩集》吧?”
“……”
這是蘇星允昨晚在家裏書櫃翻了兩小時,才翻出來的情詩。他覺得網上那些忒俗,一看到這本俄羅斯文學大師的名著,立馬就打上了主意。
今天的表白能不能成功,就靠它了。
蘇星允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六點了,他得趕緊出發去操場邊的小樹林。
“星哥加油,早點給咱們把嫂子帶回來!”瘦猴顯得比他還激動。
“星哥運氣真好,處女座今日姻緣旺,最宜表白啊。”半仙之所以外號半仙,就是特別迷信,他把手機上的星座運勢圖遞了過來。
“我不信那玩意兒……”蘇星允嘴上這麽說,脖子還是伸了過去。瞅了一眼,喲,還真是。
“行了你們趕緊回吧,明天帶你們吃火鍋。”他揮揮手,笑得雲淡風輕,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也是,他可是三中響當當的風雲人物,要不是成績差、愛打架,他本來是可以評上校草的。最後只評了個校霸,氣得他兩天沒睡着。
校花不喜歡他還能喜歡誰?
蘇星允把桌上的課本和試卷随手一卷,扔回了抽屜裏,背上空蕩蕩的書包,往教室外走。
祝昕彤是文科班的,她們班班主任喜歡拖堂,也喜歡在放學前唠叨,她這會兒估計還脫不開身。
蘇星允的校服拖在肩上,晃晃悠悠往操場後頭的小樹林走,迎面走來的女同學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神色裏全是掩飾不住的向往。但沒人敢靠他太近,校霸帥是帥,就是太兇殘了。
一個月能打上七八次架,這樣的男生再帥有什麽用?
天色漸晚,還起了點風。蘇星允站在小樹林邊上,想着一會兒要說的話,竟然難得地有點緊張。
祝昕彤是學校裏公認的校花,沒有絲毫争議的那種大美女,瓜子臉、大眼睛、披肩長發,又乖巧又嬌俏。
蘇星允從見她第一次就喜歡她了,好不容易加上微信聊熟了點,今天是人家第一次答應約在小樹林見面。
按蘇星允的理解,這意思基本上就是,答應做他女朋友了。
五點五十,蘇星允還在默背臺詞,手機收到一條群微信,是半仙發的。
【水逆中勿擾】:@星哥,技校那幫流氓又堵在校門口,他們說今晚要找你報仇,巷子裏等你。
蘇星允輕蔑地嗤笑了一聲,回道:跟他們說老子沒空。
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靠在樹幹上笑了起來。
這幫技校的小流氓,三天兩頭在巷子裏欺負三中的學弟學妹,不是搶錢就是調戲小妹子。回回被蘇星允打得滿地找牙,回回卷土重來。要不說是一幫不要臉的潑皮呢,還好意思說報仇。
蘇星允的校霸名號有一大半是拜他們所賜,他也懶得解釋,反正只要對方約架,他就接。
但今天不行,今天他得表白呢,這可是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瘦猴。
【吃俺老孫一棒】:@星哥,我剛看咱們班長進了巷子,一直沒出來!
【水逆中勿擾】:鄒簡言?他敢走巷子?瘋了嗎他,上次被打得還不夠?
【吃俺老孫一棒】:鬼知道呢…不過他之前老告狀,害星哥寫了好幾次檢讨,随他去吧
河馬也被幾人的信息炸了出來。
【萬物皆可奧利奧】:那幫小流氓挺缺德,上次有個學弟不肯給錢,被打得腿現在還瘸着呢
【水逆中勿擾】:班長藥丸,節哀順變
蘇星允瞄了一眼時間,五點五十五,再有五分鐘,祝昕彤就該到了。
他往教學樓方向看了一眼,高二八班的門口已經有人影陸陸續續出來。
鄒簡言是蘇星允他們班的班長,也是去年校園論壇官方活動評出來的“校園之星”,俗稱校草。蘇星允特別不服氣,要不是鄒家有權有勢,鄒簡言巴結老師,他能評上校草嗎?
雖然長得還行,但那谄媚阿谀的勁看着就讓人想吐。而且他還特喜歡告狀,偏偏每次都針對蘇星允,害得他光在升旗儀式上做檢讨就做了三回。
這麽一想,蘇星允就懶得管他。
但鄒簡言這人空有一副高高大大的軀體,骨子裏脆弱得一比。上次被一個要錢的小混混堵過一回,一拳過去,流了一灘鼻血,請了一禮拜的假。鄒家家長跑到學校裏來,校長都得賠笑臉。校領導也沒辦法,怪只怪學校周邊環境不好。
這次,不知他又發什麽瘋,竟然還敢往巷子裏鑽。況且還是一群人在那等着,弄不好得缺胳膊斷腿。
蘇星允在地上跺了跺腳,眉間湧上一絲煩躁,在手機上點了幾個字:他進去多久了?
【吃俺老孫一棒】:五分鐘把,我在巷子對面吃麻辣燙,一直盯着呢。星哥來嗎,一會兒帶嫂子一起來!
【水逆中勿擾】:……星哥表白成功了?這麽快?
【萬物皆可奧利奧】:只怕表不成了,星哥想救人
【星霸霸】:……
河馬這人雖然胖胖的,一臉憨厚,但每次說話都一針見血。
蘇星允翻出祝昕彤的微信,艱難地打出一行“今晚有事,下次再約[微笑]”,便朝校門口飛奔而去。
五分鐘……運氣不好的話,已經夠他們把人折騰死了。
晏城三中和隔壁技校共用一條街,技校裏大部分學生還是挺乖的,大家相安無事。但總會有那麽幾個不安分的,想欺負這所私立高中的乖乖仔們,美其名曰收保護費。
街對面那條廢棄的小巷子,攝像頭都拍不到的地方,便是他們的盤據地。
蘇星允跑到校門口的時候,半仙、瘦猴和河馬一人拿着一串烤腸在等他。
“還沒出來?”蘇星允修長的手指随意地提溜着校服,往背上一搭,左手把額間微微汗濕的碎發往後撫了一把。
校門口小吃店的霓虹亮了起來,各色彩燈發出的光把他清秀的五官襯得越發清隽。
三人同時搖了搖頭。
蘇星允“草”了一聲,便擡腳往街對面的巷子口走去。小弟們對視一眼,趕緊跟了上去。
“星哥不是最讨厭鄒簡言嗎?救他幹嘛……”瘦猴嘀咕了一句。
“得了,別廢話。”河馬拍了他一下,又低聲補了一句:“不救還是星哥嗎……”
巷子很深,只在最裏頭的牆上方裝着一盞極微弱的路燈,大約是怕別人摸黑撞上。
蘇星允大剌剌地往裏走,聽到裏面有動靜,又加快了幾步。
七八個染着黃毛的不良少年,正把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圍堵在牆角。為首的叫做“刀疤”,具體名字不知道,只知道他手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總是卷起袖子生怕別人看不見。
“再問一遍,蘇星允呢,把他叫來就讓你走。”刀疤還沒動手,正在逼男生打電話叫人。
“不知道。”男生把校服穿得規規矩矩,拉鏈拉到脖子下三寸,背着書包的樣子很乖,但回答的語氣卻冰冷徹骨。
他雖然站在牆角,但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被威脅的對象。臉上的表情甚至隐隐帶着些不耐煩,微微皺起的眉頭和眼眸裏的事不關己,顯得十分嚣張。
“我他媽再問你最後一遍,給老子好好答!”刀疤被這少年的眼神弄得有些沒底,按理說這弱了吧唧的小東西該怕得發抖才對。可他那副目空一切、毫不畏懼的表情,又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少年不為所動,三個字吐得既清晰又輕慢。
“你爺爺我來了。”蘇星允懶得再看戲,兩腿一叉,衣服一搭,穩穩地站在了巷子中間。
暖黃的路燈下,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一人一影帶着千軍萬馬的氣焰。
巷子深處的人都轉了過來,刀疤見到他 ,嘿嘿笑了。
“讓他走,我跟你們慢慢玩。”蘇星允把校服和書包往地上一丢,轉了一圈脖子,松了松筋骨。
打架對他來說,全當做運動了。
真要一對一打,刀疤哪裏敢跟他對陣,蘇星允雖是三中人,打起架來卻比技校任何一任校霸都狠。
刀疤今天過來,也就是放放狠話,找回點顏面,順便以多欺少,稍微表示表示。要他真拼命,他是不敢的。
但蘇星允就敢。
“喲,來了,還以為你不敢來呢!”刀疤的小弟們自動讓開一條路。
被圍住的少年皮膚白皙,眼眸漆黑,他似乎沒料到蘇星允會來救他,看過來時,眸光微微閃了閃。
刀疤沒有走上前來,反倒是靠在牆上,拿手往角落裏的少年肩上拍了拍,笑得特別猥瑣:“怎麽,英雄救美啊?嘿,你別說,這小子長得還真不錯。”
“啪”,鄒簡言一巴掌把他手打了開,眼睛眯了眯。
蘇星允嘴角勾了勾,沒想到班長今天脾氣不小,你別說,那陰狠的表情還演得挺像。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偷偷尿褲子。
“嘿,小兔崽子!”刀疤瞪了一眼鄒簡言,被他那有如刀片的鋒利目光一掃,忍不住移開了眼,“放他走也行,乖乖交點保護費。做人要懂規矩,沒有錢,老子怎麽保護你們?”
蘇星允本想把班長支開再打,免得他明天又去告狀。但現在看這架勢,是沒辦法了。
三個小弟一人手裏拿着一根串烤腸的竹簽子,站到了他身後。
“……”也算是全副武裝了。
還沒等他擡腳沖上去,就看到牆角處的某個身影,動了起來。
路燈忽明忽暗,照得人模模糊糊,尤其是當人動作太快的時候,竟然有種看電影般的不真實的感覺。
等蘇星允和三個小弟回過神來,就看到鄒簡言一手扼住刀疤的脖子,一手撐着牆。
他又高又瘦的身軀,把壯得如牛的混混頭子逼在牆角,一動不動。地上已經躺着好幾個試圖救駕的黃毛,捂着肚子在叫喚。
“誰、保、護、誰?”鄒簡言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一字一頓,狠勁十足。他的側臉線條極其精致,居高臨下地看着刀疤,把刀疤的塌鼻子腫眼泡襯得越發醜陋。
刀疤被這忽如其來的局面弄懵了,只感到自己脖子上壓過來的陣陣疼痛。他就是再眼瞎,也不會看不出來,剛剛這位他口中的“小東西”打得那一套招數,極其專業,沒練過七八年,絕對打不出這種水平。
比他更懵的,要數張着大嘴、目瞪口呆的蘇星允四人。
這他媽是班長?黑燈瞎火的,咱們不會救錯人了吧?
不可能啊,除了他,誰還長那樣……
“你…你…你保護我。”刀疤快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擠出四個字。
“想得美。”鄒簡言嘴角一勾,笑得又冷傲又戲谑。同時,手上的力度加重了幾分。
“我…我保護你?不不不……”刀疤快哭了,小弟們壓根不敢靠過來,他只得求饒:“不是,我是說咱們以後進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招惹誰。”
鄒簡言手上一松,站直了身體。少年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撿起地上的書包拍了拍,背上後撣了撣身上的灰,懶懶地吐出一個字。
“滾。”
頃刻間,巷子裏的黃毛們作鳥獸散。有幾個混混從蘇星允身邊過去時,還小心翼翼地賠笑道:“麻煩讓讓。”
“……”
一切發生得太快,蘇星允都還沒動手,這場架就結束了。
老實說,有點不過瘾。
巷子裏立馬安靜了,馬路上的汽車鳴笛聲彎彎繞繞地傳了進來。
蘇星允幹咳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說點什麽好,撿起衣服問了句:“這麽能打?”
鄒簡言從他身邊走過時,偏頭掃了他一眼:“有意見?”
蘇星允被他這半冷漠半挑釁的眼神點着了,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插着腰吼道:“你他媽這麽能打,早說啊!那你以前告個屁的狀!”
鄒簡言的挺拔的身姿似乎僵了一下,回頭勾了勾嘴:“這次我不告。”
“……”媽的,這次是你打架,你當然不告。
回到家時,已經七點過。鄒簡言吃完飯,便進了自己位于二樓的書房。
三下兩下做完作業,他拿出了一個黑色封皮的小本,封面上寫着四個字——“穿書日記”。
回想起今天誤入小巷子的經歷,鄒簡言有些好笑,随手記了一句。
[小壞蛋居然來救我。]
那張漂亮到有些張揚的臉立時浮現在眼前,鬼使神差地,他又在後頭添了一句。
[長得還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