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是趕你, 只是這朱府實在與你不相宜。我若強留你下來, 又不給你妥善的安置,那不是耽擱你嗎?”

朱墨向來是好脾氣的,對奴仆也是沒話說。此刻聽着他涓涓細流的語調,玲珑卻忍不住淚眼模糊起來,“大人,奴婢總念着從前在尚書府的光景, 只想着能遠遠見大人一面便好,如今大人留我在身邊服侍, 婢子更是感恩戴德, 為何您卻如此忍心,一定要趕我離去?”

她使出最後一招感情牌, 這是她唯一僅有的殺手锏,因為知道回憶是最管用的。

可是朱墨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被打動,依舊平和的說道, “玲珑, 你是個好姑娘, 大可以嫁去平頭正臉的人家成為良妻, 為何要自甘卑屈,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樣的想頭不是太糊塗了麽?”

玲珑拼命搖着頭, 只是嗚嗚哭着。

朱墨頓了頓, 臉上已顯出幾分冷峻來,“你若一定不肯, 我也只好讓南嬷嬷叫幾個人牙子來,天大地大,總有你的容身之地。”

這也許是唬人的話,可他的語氣又不像是開玩笑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玲珑到底有些懼怕,漸漸收住淚,見朱墨面色冷然,只得無計可施的伏地磕了個頭,哽咽道:“那就請大人将我送回尚書府吧,婢子的家人還在府中,婢子不願舍他們而去。”

沒想到朱墨真這般狠心,玲珑也只好選擇一條對自己最劃算的出路,留在林家,至少以後還有希望;可若是任由南嬷嬷将她許嫁,誰知道會找些什麽人來,也許會遠遠地嫁去南邊也說不定——這婆子可是慣會看人下菜碟的。

朱墨貌似對她的答複很滿意,“如此甚好,你本是林夫人差人送來,見你完璧歸趙,林夫人想必也很高興。”

可不正是“完璧歸趙”麽,玲珑心頭如在滴血,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大人執意要為我另謀出路,究竟是出于您自己的心意,還是受了別人的指使?”

這話問得頗為大膽,可她着實癡心妄想,即便是在最後關頭,也要确定自己敗在何人之手,否則看着一腔真心付諸東流,她好不甘心——她在這府裏待了許久,朱大人對她縱使不算熱情,可也從未說打發她出去,偏偏是到楚家去過幾遭之後,才說起這番話來,容不得玲珑不多想。

朱墨靜靜地看着她,“你真想知道麽?”

玲珑渾身的勇氣陡然消失于無形,連骨頭都酸軟下來,她喃喃露出一絲苦笑:“婢子無禮了,大人莫要怪婢子冒昧。”

她鄭重的拜了三拜,才無精打采的低頭離去。

朱墨全神貫注繼續手裏的工作,待匕首的刃尖打磨的精光锃亮,才沉聲道:“進來吧。”

雕花木門外出現一個鬼頭鬼腦的身影,成柱一臉尴尬的進來,“好好的,大人怎麽想起玲珑姑娘來了?”

“你想知道些什麽?是不是也要說給那邊聽?”朱墨望着他微微笑道。

成柱唬了一跳,“小的不敢。”

朱墨卻于此時負手站起身來,“無妨,我也沒怪你。”他湛黑的眼仁中驀地閃過一絲笑意,“守不住秘密,是你的壞處,也是你的好處。”

“啊?”這下成柱的榆木腦袋可就真的不能理解了。

朱墨懶得與他多費唇舌,随口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已經午時二刻了。”成柱知道他關心比試的事,“咱們若要及時趕去西山,最遲再過兩刻便要出發。”

他想了想,道:“大人,咱們要不要帶些金瘡藥在身上?”

畢竟刀劍無眼,指不定會是誰挂彩。

朱墨輕輕“唔”了聲,也不知聽沒聽見,繼而輕輕笑道:“帶上吧。”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一盒胭脂膏子上,那是他從楚瑜的妝臺裏搜羅來的。

非常無心的,他将那盒胭脂揣進袖裏。

不提主仆二人應付比武的忙亂,楚瑜在娘家亦是坐立難安,午膳的時候雖然埋頭盯着飯粒,卻是食不知味,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吃了些什麽。直到何氏用筷子在她碗沿連敲了幾下,她才猛地醒悟過來。

何氏信奉食不言寝不語的戒條,用飯的時候相當肅然。楚瑜本不該在這時打擾她,可那件事攪得牽腸挂肚,她不得不開口問道:“今兒怎麽沒看見哥哥,母親可知他往哪兒去了?”

語氣是相當小心的。

何氏手腳麻溜的夾了一塊江珧柱,爽利回道:“他找朱十三決鬥去了,說是在西山圍場。”

楚瑜沒想到她回答得這樣幹脆,自己兩眼都有些發蒙,“母親怎麽不攔住他?成日家打打殺殺的,像什麽樣子!”

“我為什麽要攔?”何氏睃了她一眼,顯然并未當一回事,“你哥哥正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年輕人彼此考究些武藝算得了什麽,又不是為非作歹。”

“那若是不小心受傷挂彩呢?”楚瑜咬着唇道。

何氏放下筷子,專注的看向她,“你哥哥不學無術,一身本領可是實打實的,你覺得別人傷得了他麽?”

她婉轉的睨了眼楚瑜,“還是說,你擔心的是朱十三?”

楚瑜臉紅了,忙埋頭扒了一株青菜,輕咳着道:“朱大人有官職在身,若因此耽擱了公務,總是不好。”

何氏面上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他那樣對你,吃點苦頭也是應當,即便死了也沒什麽,反正他們朱家也沒個族中長輩約束,你正好可以搬出來。”

“……”楚瑜被何氏的話噎得無言以辯。盡管先前有一段日子,她的确就是這麽想的,可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難免讓人心驚肉跳。萬一何氏一語成谶,姓朱的果真命喪西山該怎麽好?她可不願做寡婦,哪怕是個有錢的寡婦。

一下午楚瑜都是在徘徊猶疑中度過的,巴不得聽到兩人的消息,又害怕聽到那頭的消息——楚蒙這笨手笨腳的傻大個,不曉得懂不懂點到即止,早知如此,自己就該悄悄跟過去才對,免得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聽到二門上的小厮傳話,說大少爺回來了,楚瑜忙領着盼春迎上前去,一見面就問他,“如何了?”

楚蒙的樣子果然是打了架,遍身的衣衫都破破爛爛的,沾了不少草葉的碎屑,獨有濃眉下的眸子放射出興奮的輝光,他恨不得手舞足蹈起來。

也不知聽沒聽見楚瑜的問話,他撫掌大笑道:“痛快!痛快!”

楚瑜忍不住将适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們在西山究竟怎麽樣了?”

楚蒙拍拍她的肩膀,依舊是那副高興至極卻又什麽都不說的神氣,楚瑜湊近他時,只聞到他身上一股灼人的酒氣,不曉得是從哪個下等酒館子裏爛醉而歸。

這樣子問也問不出什麽了,楚瑜沒好氣地吩咐近旁的小厮,“快扶哥哥下去醒醒酒,再給他換一身幹淨衣裳。”

她捂着鼻子看小厮将楚蒙帶進去,眉心幾乎皺成了包子褶兒,想了想,又到廚房裏吩咐備下一碗解酒湯,待大少爺醒後給他服下。

盼春攙着楚瑜的手臂咦道:“小姐,這般看來是大少爺贏了,否則不會得意成這般。”

楚瑜郁悶的嘆了一聲,按說楚蒙贏了朱墨,她應該與有榮焉,可是她心裏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現在迫切的需要知道朱墨的情況,他有沒有受傷,楚蒙這粗腸笨肚,也不曉得請個大夫來瞧瞧,好展示一下勝者寬宏之心。

一路唉聲嘆氣,回到房中楚瑜亦是恹恹的提不起勁兒來,連晚膳也懶得出去吃,只命人送了點湯湯水水過來。

用完膳後,她便百無聊賴的坐在床沿,望着頭上青灰的帳頂。昨日就沒見朱墨蹤影,不曉得今夜會不會過來,是不願來,還是不能來了?

想到朱墨有可能傷到動彈不得,楚瑜便覺得喉嚨發緊,仿佛有一只手掐在上面似的,一口氣也難得提上來。她遂下定決心,若今晚再見不到朱墨,明日一定要遣人過去朱府探問一聲,看他是否安好。

坐久了難免發困,楚瑜正靠着描金繡鳳的帳鈎打盹,窗外窸窣的響動吸引了她的注意。楚瑜飛快的望了望四周,見無人值守,這才飛快的蹑足窗下,伸手将底下的人影拉了上來。

朱墨翻窗的時候沒留神,一個不慎撞上了楚瑜,下嘴唇磕在她牙仁上,讓她一陣下颌酸痛。

楚瑜正要抱怨,忽然想到朱墨素來身手利落,今日偏偏腿腳不便,莫不是傷着哪兒了,遂咽下不滿,關切的道:“你受傷了麽?”

就知道這次比鬥沒好事,無論哪一個挂了彩,她都心裏不舒服。

朱墨見她心疼,也便順勢做出那一瘸一拐的模樣來,龇着牙道:“沒事,也就腿上傷着一點兒。”

“就這樣還強撐着呢!”楚瑜訓斥道,趕緊扶他到床畔躺下,見他面色微白,額上還有些汗珠,想着莫非疼痛難忍,因道:“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至于朱墨為何深更半夜出現在她房裏,她該如何向外人解釋,她就沒想那麽多。

朱墨連連擺手,聲調也變得虛弱些許,“不用,不妨事的。”又雙目亮晶晶的看着楚瑜,“要是你給我揉一揉便好了。”

可惜他表演得太過頭了,楚瑜正打算撩起褲腿看一看他膝蓋上的傷,聞言猛地撒手,冷嗤道:“裝,你繼續裝。”

朱墨情知自己出了纰漏,咧嘴一笑,順便吐了吐舌頭,做出那搞怪模樣來,雖然也不失可愛——他又不老,以他的年紀,本就可算作大孩子。

楚瑜一臉嫌棄的挨着他坐下——實在也是無處可坐——問道:“今天你和哥哥的比試,究竟是誰贏了?”

她實在很好奇,朱墨如何能做到圓滿收場,不管他如何狡黠多智,楚蒙可不是好敷衍的:他這人一根筋,又争強好鬥,誰若是勝了他,務必千回百回的挑戰回去,直至扳回一局才肯罷休;反之,若是贏了,楚蒙又會四處宣揚自己的功績,誰都拿他沒辦法。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楚瑜可不想朱墨的面子栽在自家哥哥手上,莫說她夾在裏頭難做人,滿城的夫人千金說不定也會生吞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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