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蘇瀾被帶去地牢,不似她想象中的幽暗逼仄,氣味難聞,或是血腥味濃重,反倒是收拾的整整齊齊,看起來更像是普通農戶的屋子。
只是一眼看過去,沒有窗戶。
蕭千裏被鐵鏈鎖住手腳,鐵鏈另一端嵌在牆裏,要逃走,難度很大。
他看起來似乎有些焦灼,一聽到動靜就看了過來,目光死死地盯着蘇瀾,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獵物。這眼神,讓蘇瀾很不舒服。
待她走近,蕭千裏打量她許久的目光變得和緩,流露出些許追憶。
“像,真像……”他輕聲喃喃。
蘇瀾猜他說的應該是她像大舅舅,這讓她越發覺得古怪,他到底是不是認識大舅舅?
還是說,這是提前編好的詞,想騙她中計?
這也不大可能。
除非。
蕭千裏說她像的,原本就是三舅舅。
她記得阿娘說過,她們三兄妹,性子最跳脫的就是三舅舅,三舅舅在外闖了禍事,常常留下大舅舅的名字。
再看這蕭千裏,約莫三十五六的年紀,比大舅舅小了好幾歲,卻叫大舅舅商兄弟,怎麽看都古怪。
而三舅舅比阿娘小兩歲,比這蕭千裏也年幼些許,這般叫人倒是合情合理。
就不知,到底是何淵源。
蘇瀾心裏有了計較,便問道,“你當真認識我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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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千裏回神,目光仍然有些恍惚。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的聲音,有些滄桑,長長嘆息。
蕭千裏說,二十四年前的某一日,他和往常一樣練功,途中休息時聽到一陣笑聲,卻見是個唇紅齒白的半大小子坐在樹上啃着蘋果,邊啃邊笑。
他本該惱怒的,可他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少年郎,一時竟看的呆了。
過了會兒,那少年咦了聲,“你怎麽不說話,看我做甚?”
蕭千裏這才想起他該生氣的,但莫名其妙的他也生不出來氣,就故意板着臉說,“你偷偷摸摸躲在這兒幹什麽!是不是想偷學我師門絕技!”
“我比你來的早呢!對你普普通通的絕技也沒興趣。”那少年說。
蕭千裏這下才真的惱了,“我練的輕功天下第一,你敢說普通!你下來!咱倆比試一場悲,看誰厲害!”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你這練法,就是天下第一的功夫,也變成三流功夫!再說我又不是習武之人,為何要與你比!”
原來自己偷懶都被人看了四五天了!連師父都沒看出來的事他居然知道了!
蕭千裏頓時漲紅了臉,梗着脖子強辯道,“師父說我根骨極佳,天賦過人,乃練武奇才,我練一日,抵的過別人十日!我師門絕學的心法,別人三個月都背不下來,我十天就記住了!所以,就,就算休息一二日,別人也要一兩月才追趕的上!我完全不用擔心”
那少年蹙眉,很是不贊同地說,“天賦高就可以偷懶嗎?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怎知沒有比你更有天賦的人,還比你更勤奮努力?”
蕭千裏很不高興,大聲說,“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那少年也沒被吼的生氣,反而歪着頭仔細想着什麽,忽然道,“我與你打個賭如何?”
蕭千裏愣了愣,“賭什麽?”
“你說你十天就背下來的心法,你且背給我聽聽,我若用了比你短的時間背下來,你就勤加練功,不許再偷懶如何?”
“不可能!”蕭千裏想都不想地說,稚氣的臉上揚着驕傲之色,“你都不練武功,不可能比我背的快!”
“你怕輸?”
“我當然不怕!”蕭千裏喊的更大聲了。
開玩笑,他怎麽會輸!只不過這是師門獨門絕技,怎麽能給外人知道?但轉念一想,反正也只是背一遍,他就算再厲害,也就能記住幾個字而已,不礙事的。
為了證明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慧之人,蕭千裏當場背了一遍心法。
雖然不是太流暢,但一個字也沒錯。
半個時辰後,蕭千裏洋洋得意地看着那少年,正要問一句你認不認輸?就聽那少年悠哉悠哉地從第一句背起,一字不差,而且流暢的就像在讀。
他驚呆了,臉都白了。
心想,完了完了,他把心法洩露出去了,師父會不會打死他!
轉念又一想,練舞功這回事,光有心法可不行,還得有招式,哪怕輕功也一樣,而且這小子說了他不練武,應該不會洩露出去的吧。
沒一會兒,那少年已經背完了,說,“你認輸不?”
但他神情淡然,可沒有贏了的得意。
蕭千裏如喪考妣地耷拉着頭,看着那少年嘴裏含Ⅰ着蘋果,笨手笨腳小心翼翼地從樹上爬下來,他心想,看他這麽笨,應該真的不會武功吧。
這時少年已經走到他面前,清脆地啃了口蘋果,像個長輩一樣拍拍他的肩,“願賭服輸!從今往後,你要勤加練武,不可懈怠,記得了不?”
“你……”
“你放心!我說了我不會武功,也沒興趣練武,更不會把你的門派絕學透露出去!”
蕭千裏呆了呆,心想他怎麽知道他的顧慮的?
那少年卻突然一擺手,“好啦,時辰不早啦,我走了,後會有期啦!”
蕭千裏心裏一慌,脫口道,“你要去哪?”
“當然是回家啦!”
“你家在哪?”蕭千裏才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叫什麽名字?”
“我啊,我叫商青柏。”那少年說,“你想找我,就好好練武,将來去京城找我吧!”
而這一別,竟已二十多年。
原本蘇瀾就信了蕭千裏是認識“大舅”的,只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淵源。
不過是一面之緣。
還有他說的心法,想想她看過的秘籍,還有配得圖,她大概能猜到怎麽回事了。
但奇怪的是,他說“大舅舅”笨手笨腳的從樹上下來?
如果他認識的果然其實是三舅舅,她記得阿娘說過三舅舅小時候很是淘氣,上樹摸鳥,下河摸魚這事幹的比她背書還順,怎麽會笨手笨腳呢。
“現在,你相信我了吧?”蕭千裏滄桑地問。
蘇瀾凜了凜心神,聲音輕輕,似個很好欺負的小孩子,“就算我信你又如何?你入東宮行竊乃大罪,我求不了情的!而且,而且那天你開獸園之門,我,我差點被一頭大白虎咬死。”
蕭千裏面露歉意,“我當時并不知你就是太子妃。”
蘇瀾看着他,“若是不認識的女子,就活該枉死?”
一字字,輕如細雨飄零,卻振聾發聩。
蕭千裏怔怔地望着她,就仿佛那少年郎在面前,說,天賦高就可以偷懶嗎?
真的太像了!
怪不得都說,外甥似舅!
蕭千裏被質問的羞愧,“抱歉,是我考慮不周,當時情行驚險,我為保命,不得已而為之。”
蘇瀾抿了下唇,沒再追究,“我聽說,您想替商家翻案?”
蕭千裏眼睛眯了眯,語氣難辨地說了句,“你果然已經知道。”
蘇瀾“……”
緊接着他告誡地說,“不要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尤其你們之間還隔着血海深仇!他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蘇瀾想說,她真的一點利用價值也沒有。
“他為什麽會讓你來,定是以為我會告訴你幕後指使我的人!”
蘇瀾……好吧,她也想知道。
“但我不會說!不僅僅是盜亦有道,我是為你好!”
“……”蘇瀾說,“那您叫我來,是還有別的事嗎?”
蕭千裏沉沉地吸了口氣,“我會來東宮偷東西,除了有人答應我會替商家翻案,還因為,我被人抓住了把柄,這個把柄是個人,他叫……”
“林端。”
蘇瀾心神巨震,心髒劇烈的跳動,幾乎破膛而出。
幼年時,阿娘教她讀詩,讀到一首王維的《春園即事》:
宿雨乘輕屐,春寒著弊袍。
開畦分白水,間柳發紅桃。
草際成棋局,林端舉桔槔。
還持鹿皮幾,日暮隐蓬蒿。
阿娘說,這首詩,其中林端二字最妙,蘇瀾不解其意,阿娘失神片刻,說她還小,等她大了就懂了。
後來她又長幾歲,阿娘跟她說起商家,又提到這首詩。
阿娘說,當年出事時,大舅母已有八個月身孕,若沒出那樣的事,平安生子,那孩兒,就叫林端。
大舅母,恰好姓林。
到此時,蘇瀾終解阿娘之意。
她不是告訴她,可惜大舅舅的孩兒未能平安出生。
她就是告訴她,這世上,她還有個表兄,叫商林端。
“他是……”蘇瀾眼裏含着淚,很努力,很努力地才克制着讓聲音沒那麽顫抖。
蕭千裏沉沉點頭。
那年和商青柏相識,他始知自己的渺小與愚蠢,從別後,再不敢有一日懈怠,四年後,終于小有所成,便禀明師父,說想闖蕩一二,獨自入京。
打聽商家很容易,但沒想到他剛入京城,商家就出了事。聽說皇帝老兒要将商家滿門抄斬,他趁夜偷摸進去想将商青柏帶走。
那時商家已被錦衣衛包圍的水洩不通,他慶幸自己勤奮了幾年才成功摸進去,找到商青柏的住處,卻見屋裏出來個夫人,抱着個襁褓。
虧得他還有幾分識人的本領,斷定此人乃商兄弟的母親,當即表明身份,“夫人,我是來救商青柏的,我與他乃舊識!相信我!我是江湖人,我叫蕭千裏,輕功絕頂,我可以帶他走,沒人能追的上我!”
那一面之緣,商夫人成他平身最佩服的人!
那等情形,沒有任何信物,只憑他一句話,夫人信了他,把襁褓交到他手裏,“青柏已死!這是他的孩兒,你帶他走!不要告訴他他的身世,告訴他,他叫林端,林端舉桔槔!少俠,商徐氏叩謝救命之恩!”
他初出江湖,就遇到這種事,驟然得知商兄弟死訊,整個人都是懵的,看到夫人欲跪,才慌慌扶着,這時外面已經傳來甲胄喧嘩之聲,夫人神色一變,把他一推,“快走!別回頭!快走!”
他下意識地就施展輕功離開,卻在那一瞬,隐約聽到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
我商氏滿門,無愧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