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1】 (1)
至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昏昏沉沉地回了家, 二進的院落,幽深靜雅, 兩人的居所一東一西, 隔着茂盛的花圃和蓮花池,中間還有一段說長不長的走廊。
格局如此,哪怕住在一座院子, 想見一面也不是随時能見。
站在東院的門口, 春承笑得溫雅從容:“秀秀好好休息。後天的考核, 加油。”
她握了握拳頭,鼓舞之意分明。至秀哪舍得教她失望?
她這會見不得春承, 聽不得她說話, 克制着悸動和從心發出的慌亂, 文文靜靜地杵在那, 如風中頑強生長的修竹。
竹葉清新, 她的笑也清新:“放心吧, 我會全力以赴。”
壓下心頭的怪異, 春承轉身走開, 至秀松了口氣, 擡頭就見她折身走過來。
“你……”兩人同時開口, 同時閉嘴。
“你先說。”
重疊的兩道聲線,反而使尴尬的氛圍在四圍蔓延, 至秀揉了揉指尖,輕嘆:“怎麽了?”
她這句“怎麽了”問得委實無奈,細聽之下還有趕人的意味, 春承微愣:“沒什麽。”
“那沒什麽是什麽呢?”至秀歪頭看她,笑意盈盈。
“糖人……”
一說糖人,至秀身子微僵,生出兩分不自在。
回來的路上春承就覺得古怪,這會話到嘴邊,她問道:“可能是秀秀笑得太好看了,我總忍不住逗你。冷靜下來想了想,我說那句話,确是有些輕浮了。”
“輕浮嗎?”至秀抿着唇,音色極淡。
情緒像是過山車,忽上忽下,一不留神還有翻車的風險。不解釋還好,開口解釋了秀秀好像更不開心,春承頗為苦惱,從兜裏摸出梅子糖:“送你。”
至秀沒接,淡淡地盯着彩色糖紙包裹的梅子硬糖,語氣有點冷:“無緣無故,送我糖做什麽?”
“怎麽會是無緣無故?”前世今生秀秀在她面前都是溫軟嬌柔,哪有過冷言冷語的時候?春承怪不習慣,提了提金絲鏡框,笑道:“你不是愛吃糖嗎?”
“我收了你就會走嗎?”
“你不氣了我才放心走。”
至秀捏了捏眉心,柔韌的指接過梅子糖,巧的是糖還沒嘗到,心裏又被哄得生了分甜,揚了揚唇角:“我沒生氣,你是不是覺得我無理取鬧?明明很開心的事,還要對着你鬧別扭?”
春承抱臂在懷:“沒有。秀秀鬧別扭的樣子也可愛。”
至秀在心底輕哼一聲,眉眼彎彎,音調軟下來:“好了,快走吧。我看着你走。”
夜晚的春風雖不算涼,亦遠沒有白日溫柔怡人,擔心她一直杵着不動,春承腳步加快,兩條細長的大長腿很快消失在拐角。
人走了,背影望不見了,至秀依舊沒動,她腿軟地要命。
在春承對着她說完那句‘口水是甜的’,她整個靈魂都要燃燒起來,燒得她蹲在角落,怎麽也站不起來。
而春承懵懵懂懂不明白,卻陪她蹲在那,一個名門大小姐,一個名門‘大少爺’,兩人不顧身份地頭聚頭在地上數了好久的螞蟻。
再之後呢?
她央着春承陪她逛街,從西街逛到東街,從骨瓷街逛到美食三道口,逛來逛去,那份眷戀融入血液,掙脫不得。
春承說她的口水是甜的,但凡春承心思有丁點不純,都不會說出這樣惹人誤會的話。
暗戀中的女孩子,真不容易。至秀迎風立了好一會,悸動如潮,潮起潮落,吸了口陵京夜晚的新鮮空氣,大小姐剝開糖紙,從容地捏了糖球喂到嘴邊。
梅子糖酸酸的,酸過之後,舌尖才嘗到了甜。
那她對春承的感情呢?至秀眉眼低垂,有些小沮喪。先前說那些話她的确想趕春承走,她怕失态,怕跌倒,怕春承調侃着說她投懷送抱。
房門被推開,盡職盡責的丫鬟書墨早就為大小姐備好換洗衣物。
浴室的門鎖好,解了衣衫邁進浴缸,陷在溫熱的水流,至秀疲憊地合了眼。
越靠近,越貪求。昏昏然心湖被砸進一顆小石子,漾起的水花澆滅了引以為傲的理智,她和春承這樣子……算是間接接吻了吧?
意識到在胡思亂想,至秀低呼一聲,手捂着臉,羞得頭埋進水裏。
一夜夢境混亂,睡之前想着春承白日的笑,醒來驚覺小腹一陣酸脹,至秀睡眼惺忪地怔在那,盯着粉色的紗帳顧自走神。
稍微活動腿腳,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暖流,她臉色一沉,與她估算的日子,月事竟提前了三天。
到了吃早飯的時間,遲遲不見人來,春少爺抱着小玉罐溜溜噠噠地往東院走,半途碰見行蹤鬼祟的書墨。
書墨見了她,好似見了鬼,端着盆死死掩在身後,春承看得稀奇:“藏什麽呢?”
“女兒家的私密……少爺、少爺最好不要過問。”書墨紅着臉,快要急哭了。
見狀,春承恍然猜到什麽,問:“你家小姐呢?”
“小姐……小姐昨夜沒休息好,這會還歇着呢。”
“沒睡好?”春承眨眨眼:“行,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哎,是。”書墨擡腿便走,猛地倒退回來睜大眼:“少爺這是去做什麽?小姐還睡着呢!”
春承無意識揪着貓耳藥罐:“我哪也不去,看看風景,一會就走。”
“少爺別忘了答應夫人的。”書墨警惕地看着她。
“騙你做甚?快走。”
想到小姐吩咐的差事,書墨沒功夫在這掰扯,猶豫再三終是走了。
沒了礙事的小丫鬟,春承捧着藥罐子沉吟一番,想到方才聞到的淡淡血氣,足尖一轉,人往廚房走去。
至秀睡得昏沉,門吱呀一聲響,以為是書墨洗衣服回來了,蒼白着臉撐着胳膊就要起身。
“好好躺着,別動。”春承端着紅糖姜湯慢悠悠走來,見了她,聯想到昨夜混亂殘存的夢,至秀條件反射地裹好錦被:“你來做什麽?”
“獻殷勤呀。”春承笑吟吟看着她:“快喝了。明日考核,這樣子怎麽能行?”
獻殷勤。至秀指尖顫了顫,目光幽沉:“那你知不知道,無事獻殷勤後面是什麽?”
她這話說出來頗有惱羞成怒的意味,甚至于昨夜那般羞人的夢她也只管推給了春承,要不是春承喜歡胡鬧,要不是春承縱着她胡鬧,她也不至于失了分寸。
至大小姐咬着下唇,一副不開心需要哄的模樣。
知她在鬧別扭,春承好脾氣地執了湯勺喂她:“哪裏是無事,瞧你這煞白的小臉,快喝了吧。”
聞到糖水生姜的味道,至秀小臉白而紅,耳垂似要滴血,指節用力揪着錦被:“你、你看見了?”
“沒,猜的。我是女子,哪能不知其中的彎彎道道?”春承搬了椅子坐在床邊:“快喝,喝完好用飯。久等你不來,我都餓了。”
至秀盯着升騰着熱乎氣的姜湯,眼眶微熱:“你自己熬的?”
“嗯。”知道她不惱了,春承吹了吹飄在白瓷勺的熱氣:“來,張嘴。”
“我自己可以喝。”至秀眼圈紅着:“你快出去吧,被人看到了,影響不好。”
春承呼吸緩了緩,一顆心乍然有些失落:“好。”她将小瓷碗放在小圓桌:“你記得喝,別放涼了。我去前廳等你。”
“春承!”至秀喊住她,對上那雙清亮純粹的眼睛,她彎了唇角,溫言軟語:“謝謝你。”
“應該的。”春承笑着出了未婚妻的閨房。
停在小院,垂眸望着一身織錦長袍,她深刻地意識到她已經不是前世的春大小姐了。她是春少爺,在世人眼裏,她是正兒八經的男子。
一個男子,當街與人分食,偷偷摸摸溜進未婚妻房門,私下裏還關心地熬姜湯,連女兒家的隐私也要管上一管,秀秀會怎麽想?
秀秀拿她當男子還是女子?昨晚回家時她寡言沉默,是覺得和自己這樣不妥嗎?
好多事情,不想則已,細想,四月天兒,春承出了身冷汗。
至秀掀開錦被下床,細嫩的手指捏着白瓷勺,小口慢飲溫熱的姜湯,喝着喝着,眉梢綻開幾許溫暖的笑。
腹痛得到緩解,理過妝容後,她對着鏡子仔細看了看,滿意地出了門。
前廳飯堂,春承呆呆盯着桌上的小酒杯,酒香很淡,果味更濃,是她最愛的蘋果汁。
腳步聲響起,聞聲看去,小姑娘一身青色裙衫,淡妝、紅唇,腰肢纖細,玉色的耳墜小巧精美,和腕間的和田玉镯交相呼應。
二八年歲的少女,縱是不打扮也美。打扮了,更美。
至秀攏了攏耳邊長發,輕笑:“看傻了?”
春承嗯了聲,她眉眼溫和:“秀秀很漂亮。”
“多謝,你也很俊俏。”至秀自然地坐在她對面,仿佛剛才那句誇獎是無心而為。
早餐營養豐盛,兩人将食不言貫徹到底,看着主子落筷,書墨和春花端着清茶伺候着人漱口。
錦帕擦拭過指節,敏銳察覺到春承有心事,至秀想了想,問:“要不要手談一局?”
春承點頭:“好。”
杏花雙手捧着棋盤棋盒依次擺好,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至秀手邊放着沏好的大紅袍,黑白兩子,她随便找了個由頭,和春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兩人看起來都有點心不在焉,棋盤之上愣是弄出個和局。至秀抿唇不語,眉頭鎖着,想着該怎麽開口。
此時丫鬟們識趣地退開,房間很安靜,呼吸可聞。
坐在她對面,春承抱着藥罐子緩解無言的冷場,她清了清喉嚨:
“我自幼不愛受拘束,不愛受管教,年少游學,一人一馬背著書箱提着長劍就敢闖四海,人人稱我為春家女公子,贊我有不世之才,其實我就是愛玩而已。自由,比困在四方高牆更使我神往。
後來祖父以病重騙我回家,命我迎娶嬌妻。喜堂之上,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不想給你難堪。新房之內,我承諾要擔起你的一生。
城破家亡,我護你出城,一路來到純陽山,死之前撐着劍靠在了你懷裏,沒想到睜開眼,我就成了春家少爺。”
從她開口的那刻起,至秀心底那根弦死死繃緊,看似淡然,有多難熬只有她自己知曉。
安靜聽着對面那人的陳述,心亂如麻,很怕下一刻春承會點明她的妄想,撕碎她最後的奢望。
“我對秀秀……”春承嘆了口氣:“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對秀秀不止有兩世需要背負的責任,秀秀于我,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朋友。
透過你的眼睛,我能看到我的過去,能看到我的現在。秀秀性子溫善,而我卻總胡鬧惹你不快……”
“惹我不快?”聽到這會至秀沒忍住多嘴問了句:“你做什麽我都不會不快。你說這些,是覺得我無理取鬧,覺得我煩了嗎?”
“啊?”春承手一滑,貓耳小玉罐差點砸在地上,好在她反應快,手指長,輕輕松松抱好,只覺一顆心在刀尖滾了一圈。
“你不生我氣嗎?實不相瞞,我和秀秀在一處總忘記我在女扮男裝,我以男裝示人,行為舉止,沒令秀秀感到苦惱嗎?”
苦惱是有的。但她最大的苦惱……是一廂情願呀。
至秀聲音放柔放緩,唯恐驚着這人:“我最大的苦惱,是怕你覺得我煩。”
“哦。”春少爺顯然沒反應過來,她神色怔然:“你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至秀說得認真:“我這一生都不會嫁給旁人,也不會喜歡旁人,你如果不要我,我就成了棄婦。我也信不過其他人,你忘記新婚夜怎麽承諾我的麽?”
“沒忘。”春承笑了笑:“其實我不想改,只要秀秀不介意,我們還和之前一樣。難得在你面前能釋放天性,得那短暫的自由,左右你我綁在了一處,若沒有秀秀,我還真怕裝着裝着,忘記我其實是個女子。”
至秀飲了口大紅袍:“你說這麽多,到底想說什麽?”
春承看她:“我怕我一意孤行會傷害到你。”
“不會的。”至秀失笑:“你遠離我,才是傷害我。春承,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有婚約在身,在世人眼裏,我們是一對。我的清譽,我的一生,都會給你,而你的一生,也免不了和我糾纏。你說過要對我負責,就不能不經我同意松開我的手。”
“當然。”春承回答的很快。
一陣沉默。
至秀問道:“那麽你想明白了嗎?要如何待我?”
“就和之前那樣保持不變好不好?”見她不語,春承思忖道:“我不負你。亂世我能護住你,再來一世,我還會護你。”
我不負你。至秀笑得波光流轉,她曉得春承那句‘我不負你’是在向她承諾一生一世守護她,但因了那點私心,她調笑道:“那你知道怎樣才是負我嗎?”
“離開你,不要你,讨厭你,冤枉你,不理你。”春承直視着她的眼睛:“我不會離開你,不會不要你,不會讨厭你,不會冤枉你,更不會不理你。
春家少奶奶的身份你想占到什麽時候都行,占一輩子都可以。如果你是沖鋒陷陣的将,我就是你身前的盾,手裏的戈,你要浴血沙場,我就陪你大殺四方。”
這番話……至秀失神地看着她,掌心不知何時撫上她的臉頰:“春承,我是你的責任嗎?”
看着她,春承永遠忘不了掀開她蓋頭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她清楚觸摸到一個女子內心的不安和期盼。
也是這點不安,這點期盼,在拜過天地後,令同為女子的她,升起了濃濃的保護欲,由此心甘情願地背負起新娘子的一生。
她目色清澈,嗓音更澄淨:“是。你是我一生無法推卸的責任。”
“那你覺得累了,會把我丢下嗎?”
“不會。”
“那你知道怎樣才是負了我嗎?”
你知道随随便便和一個女孩子承諾‘不會負你’,是多麽嚴重的一件事嗎?
至秀慶幸她不知道,也嘆息她不知道。
女公子春承,年少就敢打破四面牆,淩空展翅翺翔四海,身為女子,卻毅然選擇了男子的活法。肆意、盡興,一生認下最憋屈的事,就是被世俗大家長權威壓着、騙着,娶了妻。
春承,和世上大多數的女子都不同。她是鮮活的,一根傲骨,睥睨不屈。
同樣的問題反複問了兩遍,于是第二遍的時候,春承認真思索後才開口:“我不會留你在世上孤孤單單一人,就是不負你。”
怕她不開竅,怕她開竅,話說到這份上,至秀已經不敢再試探,春承未對她動情,那層窗戶紙一旦捅破,後果她根本承受不起。
她在心底告誡自己徐徐圖之,笑起來更添三分秀氣:“嗯,答對了。”
“要不要拉勾?”春承勾起小拇指,輕輕地挑動她的指尖。
至秀不解:“拉勾做什麽?”
“拉勾,就代表口頭協議生效,我不負你,你也不要怪我,在你面前,我不想當什麽春少爺,我是春家小姐,是游學四方仗劍而行的春承。你不能當我是男子。”
她話裏多少存着隐晦提點,不知秀秀聽明白沒有。春承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心想:秀秀那麽聰明,應該能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果然。至秀眸色漸深:“好,在我面前,你是春家小姐,是春承,不是男子。”
手拉手完成了口頭協議,春承頓時放心不少,眉眼彎彎:“好了!大功告成,秀秀你還好嗎?是去房裏歇息,還是我帶你去玩?”
“我喜歡你帶我玩。”
“沒問題!”
望着她潇灑瘦弱的背影,至秀笑容不減。春承說了那麽多,從頭到尾所說的其實就一句:你不能當我是男子。
是怕我錯當你為男子,然後癡心錯付嗎?
春承,我又不瞎。
真正瞎的那人是你,傻乎乎的信我,傻乎乎的放下防備,女子和女子,也能喜歡呀。
你知道怎樣才是負了我嗎?
你不愛我,就是負我。
春承,我耍花招騙了你,我用文字游戲糊弄了你,我圖謀你。
好在你不曉得,所以我們還有大把春光可以揮霍。
大小姐弱柳扶風地來到她身前:“春承,再去給我熬一碗紅糖姜湯吧。”
春少爺眉間帶着喜色,清俊爽朗:“行呀。”
至秀默然:你看,不當你是男子,更能靠近你。春承,你在自投羅網啊。
***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春家大少爺,為了未婚妻一門心思地撲進廚房,趕走了跑來打下手的廚娘,這次換作至秀守在門口看她忙碌。
看她熟練地把姜片切成細絲,至秀語氣難掩溫柔:“春承,前世今生,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春承拿刀的手一頓,神色染了晦暗,不知是心疼還是感嘆,她問:“怎麽說?”
“你能為了我下廚,抛開金尊玉貴的身份只為煮一碗不值錢的湯。以前在家裏,爹娘眼裏沒我,你知道的,我不受寵,要不然不會因着萬金被賣給春家做媳婦。
家中仆人陰奉陽違,那些年我其實過得不容易,越不容易,越想抗争。我習文練字,承蒙人們賞臉誇一句才貌雙全。
就是我死了,爹娘或許不會掉一滴眼淚。你卻肯為我死。”
她笑容柔軟:“你不僅肯為我死,還是第一個對我承諾要擔起我一生的人。至夫人惱怒女兒違逆她的心意,失手把人打死。重來一世,認識到這點,我對親情不抱幻想。因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名流堂我無依無靠面臨欺淩時你正巧出現,你抽刀喝問四座,我就知道那人是你。前世的承諾放到今生來已經不合适,你就是不想負責,我也不能強求。
但你再次給了我承諾,還央着伯父來家裏求親。你最關心我,最體貼我,做我的靠山,為我遮風擋雨,還助我圓夢。”
說着說着至秀眼淚落下來:“春承,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能問個理由嗎?”
春承俯身從櫥櫃取出糖罐,為了給身後之人保全顏面,她沒有回頭:“對你好也需要理由嗎?”
她用勺子舀了紅糖:“或許是有緣吧。鳳陽城人那麽多,最後站在喜堂和我拜堂的是你,死都死了,活了過來,凜都那麽大,百貨大樓更衣室那麽多,我一間一間尋過去,偏偏遇見了你。
你做得一手好藥膳,性子溫和,笑起來比甜菜還甜,我一沒有兇殘的癖好,二不是天生惡人,做什麽要對你不好?況且……人生在世,沒點擔當,活着多沒滋味?”
至秀用錦帕拭淚,破涕而笑。她不再開口,就站在那看着春承細心地煮好姜湯。
木質的托盤放着青花小瓷碗,紅糖姜湯的味兒略重,春承從她手裏接過小玉罐,手指在貓耳輕輕一彈:“好了,喝了我煮的姜湯,保管你明天旗開得勝!”
“承你吉言。”
“趁熱喝吧。”春承扶着她在座位坐下。
“你還要帶我去玩嗎?去游醉湖好不好?據說那裏的糖醋醉魚很是美味。”熱騰騰的姜湯喝到肚子,至秀放輕松許多:“京藤是留宿制嗎?”
春承抱着她的小藥罐,長長的兩條腿憋屈地窩在小馬紮:“喝完姜湯狀态好的話咱們就去玩。糖醋醉魚想吃的話我帶你吃,至于京藤……秀秀想留宿嗎?”
“想。”
“那我也留宿好了。”春承很快做了決定。
看她眼裏閃過疑惑擔憂,春少爺驕傲地揚起臉:“知道我為什麽能夠留宿而不懼被識破身份嗎?”
至秀喜歡看她笑,眉眼跟着暈染了柔情,順着她的話問道:“為什麽?”
“因為我是京藤今年學子裏的第一名。”春承再次揚起小狐貍般的壞笑:“以後不要喊什麽春少爺,請喊我設計系才子。第一名嘛,總有特權的。明天報名,我帶上拟好的申請書,向學校申請單間宿舍,秀秀可要努力了,争當醫藥系才女。”
“好。”至秀歡快地飲了口姜湯,唇角被湯水打濕,春承心無旁骛地望着她:“秀秀,我們嶄新的人生就要開始了。你期待嗎?”
“非常期待。我期待和春承做同學。”
這期待總不會落空。翌日清晨,用過早飯,帶好需要帶的入學證明,春承守在東院等至秀出來。
“推薦書收好了嗎?”
“收好了。”至秀揚了揚手裏的文件袋,轉身朝著書墨囑咐一二。
春承前往京藤是為報名,領取書籍、校服、寝室鑰匙等一應物什,而她去京藤,沒有通知書,只有一張燙金的推薦書。這封推薦書就是叩開京藤的敲門磚,能不能進去,得靠真才實學。
既是去參加考核,自是輕裝簡行,帶上書墨,沒有學生的謙恭樣子,說不得還會惹來一些人的反感,不如避開。
書墨很想跟着去開開眼,也曉得大小姐說一不二的性子,乖乖留在家中等人回來。阿喻也是如此。有資格随行的,只有負責少爺安危的桂娘。
二十七八的桂娘今日褪去一身黑衣,改換了鴉青色春衫。
作為曾經風靡八府的豔姬,尋常女子都是怎麽好看怎麽拾掇,她倒好,化妝是為了掩飾驚人相貌。八分豔.色,生被消去七分,僅餘的一分因了她面無表情的那張臉,也大打折扣。
很多時候,桂娘的存在更像春承的影子。低調,默不作聲,關鍵時刻,是保命的存在。
一個桂娘,抵得過十八名壯漢。春承手無縛雞之力,可前世習武的眼力還在,她眼光毒辣,看得出來,桂娘有真本事,就不知紅塵滾滾她給哪兒學來的一身硬功夫。
穿過一道道門,至秀忙着低頭為她檢查入學需帶的各種證件,春承輕聲揶揄:“喝了我兩碗姜湯,有沒有效果?”
至秀手一抖,趕緊捏緊文件袋,眼尾含了嗔意:“你又在逗我。”
“不逗不行啊。以後入了學,秀秀這般害羞的性子怎麽成?我記得正式開學的那天會有校慶舞會,到時候若有人邀請秀秀共舞,你怎麽辦?”
“校慶舞會?”确認證件齊全,至秀與她并肩踏過一道門:“不跳不行嗎?”
出身名門的大小姐興趣廣泛,至老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她在家偷偷學了不少洋人的玩意,一般的交誼舞她都會跳,肢體的記憶,早就融為身體的本能。
春承單手抱着藥罐子貼了貼大小姐瓷白的臉蛋兒,一時竟辨不明是玉白還是那張臉白。收回手,她笑:“除非秀秀想在京藤留下不近人情的惡名。”
白玉染了春承掌心的溫度,算不得涼,至秀抿唇,等車的空當細細考慮,問:“你就不能做我的舞伴嗎?”
“那我有什麽好處?”兩名車夫興沖沖地趕來,春承擡腿坐上去:“別想那麽多了,先通過考核。”
正襟危坐在洋車,至秀懊惱地瞪了身側那人一眼,當着外人不好繼續之前的話題。因着春承一席話,即将面對求學生涯的大小姐心底最後那點忐忑也被沖散。滿腦子想着怎樣讓春承答應做她的舞伴。
名聲在外的京藤學校,擁有高中部和大學部,推崇有教無類、勤學篤行,京藤上下最喜才子,鼓勵有才之士跳級求學莫要耽延大好青春。
由此可見,身為全國最好的院校,京藤極具人性化,所有的嚴苛在實打實的人品才華面前,都會春風化雨,随時随地準備給學子感受家一般的溫暖。
這也是春承敢仗着優越的成績公然請求走後門的仰仗。
從洋車下來,至秀仰望着京藤極具代表性的高大牌坊,上面清晰刻着建校以來歷屆才華橫溢的狀元。三座牌坊,餘着一座空的。至秀在第二座牌坊找到了‘春承’的名字。
她開心地好似忘記了來此的目的,手指撫過石刻的字跡,動容道:“春承,狀元呀。”
春承含笑:“我醒來的第三天就被爹爹送去考核,秀秀遲來一步,不然刻在這的,不定是誰呢。”
“不。肯定是你。”至秀崇拜地看着她:“我遠不如你。比起讀書,我更擅長的還是醫道。你游學數載,陰差陽錯老天還了你一個狀元,春承,這是你應得的。”
“好了。”春承被她誇的不好意思:“去了,去看看咱們的學校。”
一如七分秀麗三分雄偉的陵京,京藤的教學樓,是全國最具有美感的校園建築,古色古香,置身其中宛如時空倒轉回到了那個吟唱風流的年代。
所謂報名,都是拿着入學通知書等證件被負責接應的學長學姐領到報名處,确認來的是本人,在名冊簽字,領取象征新生身份的銘牌,再去排隊接受分發的必備物什。
京藤風氣開放,報名日,男男女女穿着校服熱情地領着學弟學妹們找到對應的系別,一水的年輕臉龐,捧着藥罐子蹙眉沉思的春承顯得格外亮眼。
黑發、長袍,面容俊秀,輕巧的金絲眼鏡襯得她書生氣十足,懷裏的貓耳玉罐懂玉的人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偏生這人冷眉冷眼,乖巧的動作裏帶着一絲桀骜不馴,身形高挑,身材單薄,少了這年紀應有的活力,多了分蒼白羸弱。
徐浣盯着她很久了。哪怕對春承只有幼年時的印象,第一眼她就認了出來。有驚喜,更多的還是驚豔。
小皮靴踩在青石磚的噠噠聲響起,她主動邁過去:“同學,需要幫助嗎?”
春承回眸,淡聲道:“不用。多謝學姐。”
好乖啊!徐浣只覺眼前被光充滿:“同學是在等人嗎?這裏人多,不如我領你去教學樓的茶室坐坐?”
“啊,不用,學姐,我有事忙,先走一步。”春承抱着藥罐快步走開,目光尾随她而去,徐浣很怕她走着走着被陣風吹倒。
“嗨?浣浣,看什麽呢?”
徐浣摸着下巴,抑揚頓挫:“看美男子。”
“咦?哪裏有美男子?”
“被他跑了。”
“哪個系的?”
回憶她見過的銘牌,徐浣笑道:“設計系。春承,今年最出彩的狀元。”
春承辦事效率極高,趁着秀秀被領去考核的空餘時間,她不僅拿到了單間宿舍鑰匙,還成功領取了課本校服以及一些瑣碎的物品。
排名前十的學子能免費享受學校收貨上門的待遇,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喊阿喻充當勞力,登記好住址,等她回家,需要的都會被送過來。
但她沒料到秀秀回來的這麽快。之前和徐浣說話,隔着老遠看着秀秀沖她招手,春承顧不得其他,三步兩步走過去:“怎麽了?考核結束了?”
“沒有。”至秀矜持地沖她笑:“還沒開始。”
春承一愣,從兜裏掏出懷表看了眼:“三十分鐘了,怎麽還沒開始?”
至秀不慌不忙地與她解釋:“負責考核的醫藥系副院長有事忙,考題已經給我了,閑來無事,還沒到規定入場的時間,我想和你說說話。”
“考核在即,你跑出來和我說話?”春承歪頭看她:“秀秀,你很狂啊。”
她這話幾乎擦着耳朵尖飄過,至秀按捺着心跳,一本正經:“這叫做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春承長長的眼睫毛眨了兩下,視線一晃掠過:“哦。”
“你……”至秀背過身去:“你亂看什麽?不和你說了,我入場了!”
“拿下所有考核官,讓他們刮目相看。”春少爺傲然挑眉:“他們敢在這晾着你,秀秀,別客氣,狂給他們看!”
春風襲來,小跑出一段距離的至秀轉身沖她擺擺手,那口型分明在說:“沒問題。”
“啧,沒問題呀。”春承揪了揪貓耳朵,自言自語:“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考核。
是用徐老先生幾十年來在文壇響當當的盛名換來的。
京藤厭惡一切不正當的手段,但京藤也喜歡挑戰。能讓徐老先生親筆寫下推薦書也要送進來的人,究竟有多大本事?院長、副院長,京藤很多知情人都在關注着。
醫藥系副院長辦公室。身穿學校□□師制服的男人輕聲和坐在桌前的女人彙報:“那名女學生已經入場了,入場前并沒有私自打開試題。”
“哦?”本該負責監場的副院長聽到這話生出興趣來:“這樣說的話,品性還不錯?”
男人附和:“是不錯。入場時看起來很從容。”
“她叫什麽?”
“至秀。”
“至秀?”女副院長倒了杯茶,随口問道:“她和凜都至家什麽關系?”
“來的,是至家千金大小姐。”
“至元修的女兒?”
女人沉默半晌,起身,雷厲風行道:“第一場第二場試題不變,第三場考核作廢,既然是至元修的女兒,那就讓我親自考考她。沒點真本事,千金大小姐憑着一紙推薦書就想入學,想的太簡單了!”
男人啞口無言,好一會才勸說:“按照尋常招生标準就好,徐老先生的面子,不好駁。”
“我知道。所以第三關考核,她只要做的不算太差,我就不難為她。”
一二場考核的是筆試,負責第三場的考官臨時接到通知加大考核難度,躊躇之際就見醫藥系的副院長風風火火的從不遠處走來:“人呢?”
至秀乖乖巧巧地倚在欄杆,筆試部分當天出結果,如無意外,第三場考核會考驗她現場操.作能力。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