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卷:【季子正年少】(18)
背影,行進中沿路的低矮的樹枝掃在臉上和身上,抽得他生疼。他的功夫身法輕靈,穿上重甲反而不利,所以一貫是輕甲披身。沒料到刀劍尚未即身,先被一堆破枝條子刮掉一層皮肉。
前方斥候緊跟着紮木央一行,逃竄路線基本也摸清了,他們本用不着再這樣急追。
可喻旻對活捉紮木央仿佛有什麽執念似的,片刻都不停。一度讓林悅懷疑兩個人有什麽陳年積怨,晃神間對迎面的一簇枝條躲閃不及,半個臉頰被掃得緋紅,疼得他嘶嘶地直抽涼氣。
林悅忍不住再次開口,涼風往嘴裏灌,他大聲對着喻旻後背喊道:“天快黑了!他們不可能跑得掉,咱們可以慢——”
慢慢追三個字還來不及吐勻,烏貍已經蹿離他三丈遠。
“你大爺啊——!”
林先鋒官忍無可忍地再次爆走了。
——
頭頂陰沉的烏雲不知什麽時候散了,夕陽姍姍來遲,隐在白雲後面,吝啬地洩出一點微光。天邊飄着的雲沾了光,漸漸染上一層好看的淺橘紅。
兩個時辰後,披堅執銳的骁騎營精銳們從植被密集的樹林裏追出來,顯然已經跑出了小佛山地界。
橫在面前是半人高、一眼望不到邊的灌木叢。
戈壁植物多帶刺,尤其低矮灌木,從枝到葉都長着細細密密的尖刺。這地方除了皮肉厚的猛獸,幾乎人跡罕至。
林悅急忙勒停紅棗,被連續鞭笞了兩個時辰的身子不由得一緊,感覺比方才更疼了。
“怎麽回事?”林悅喃喃說:“他們鑽進灌木叢裏遁了?”斥候給的路線确實是這個方向,可是前面怎麽看都不像能走人的地方。入口處也沒有大面積的植被塌陷,紮木央一行少說也有五千人,不可能做到雁過無痕。
林悅握着神臂弓,腦子有些懵。
此刻有三條路,要麽圍着灌木叢向東,要麽向西,要麽舍得一身剮,鑽進灌木叢裏去。
紮木央頗有心計,眼前的灌木叢顯然僞裝過,一切痕跡都留得似是而非,讓人不知道怎麽追。
喻旻一言不發,緊繃的下颌線表示他此刻并不愉快。
偶爾有幾只小沙雀尖鳴着從密不透風的灌木叢裏飛出來,在低空盤旋一會又一頭紮進去。
喻旻提着嘴角冷笑,“除非他們也長翅膀。”
喻旻盯着灌木叢的某處,下令道:“沿線東西十裏地,挨着放火。”夕陽打在他的側臉,睫毛投下的陰影像是時刻準備展翅的蝴蝶,脆弱又唯美,可惜說出的話卻狠厲又冷血:“臭陰溝的耗子熏一熏就出來了。”
林悅打馬到他跟前,确認道:“他們就在這灌木叢裏?”
喻旻将長劍別回腰間,說:“十有**是,無論向東還是向西都離大本營越來越遠,他們就算有命逃出咱們的追擊,也沒命再拖着殘兵疲将回去。”喻旻指着地上的馬蹄印記,“馬蹄東西兩個方向都有,迷惑人心的招數使得越完美,反而露底了。”
喻旻那下巴點了點地,說:“你看看馬蹄印有什麽蹊跷。”
林悅翻身落地,找了一處明顯的印記審視了片刻,驚道:“太淺了!”
林悅恍然大悟,“馬沒負重,柔然人棄了馬。如果長途奔襲是不可能棄馬的。”林悅望向烏煙乍起的灌木叢,“紮木央藏在裏面。”
喻旻點頭,心情舒暢了不少。
林悅搓着手,誠意贊道:“真有你的。”
衛思寧曾經憂慮喻旻在某些時候過于專斷獨裁,總是擔心他有一天會因為這個性格吃大虧。初到北疆時天天在林悅跟前念叨,叫他一定多提防多看顧,別叫喻旻在這上面栽跟頭。
他的确在這事上留心了一陣子。但不知什麽時候起,他發現自己在喻旻面前幾乎是令行禁止。盡管喻旻的實戰經驗還沒自己多,挂帥之前甚至只是紙上談兵的好手罷了。
但是他并不驚異于這樣的變化。因為無論何時,處于何種境地,喻旻這個人、喻旻獨有的那面帥旗,都叫他安心無比。
就像此刻,他們靜靜地停在這裏,敵人身在何處一無所知,但他堅信今晚他們必定能喝上慶功酒。
林悅暗自想:“阿旻就應該是這樣的,他就應該獨斷、固執、說一不二。”
他是當之無愧的千軍之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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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擇所在的軍隊是東原草原上負責趕牧護牧的巡牧軍,屬孤狼軍中十分偏遠的一支。所率部 衆巡牧到附近,特地來拜谒伽來大帥。不巧誤打誤撞遇上紮木央被俘。
他們一支雖然不如伽來吙嫡系部隊常年以戰為生,但受的是孤狼軍的訓,馬上功夫半點不遜。無論是戈壁還是更北方的草原,滅絕人性的沙盜沙匪從未絕跡,常年與之作戰磨也磨出了實戰經驗。
救人和撤退有驚無險,只要走出小佛山往戈壁上一 散,再彪悍的騎兵也跑不過柔然馬。
然而向來有天不遂人願一說。
牧民看日頭辯方位,再萬全的打算都及不上老天爺一場随心所欲的小雨。
奇擇幾乎護了一輩子的牧,帶牧群牛羊躲過沙暴躲過飓風。頭一次領着活生生的人逃命,竟然跑錯了路。
紮木央不愧為孤狼四将之一。略顯暴躁地接受了他們無路可逃的事實之後,棄馬、做僞、隐跡,一氣呵成。奇擇想不出比這更完美的逃生辦法,幾乎就要熱淚盈眶。
一面對紮木央感恩戴德,一面淚眼婆娑說屬下有罪。盡管時下大家都挺狼狽,但看着紮木央小山一樣的身軀立在跟前,奇擇的心态奇跡般地十分樂觀。
這種莫名存在的樂觀一直持續到半個時辰後——一股黑濃的煙霧伴着沖天的火焰映入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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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下過小雨,灌木又濕又潮,煙霧很是嗆人,火星和餘燼滿天亂竄。
喻旻找了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倚着,身上一點灰沒沾。他一日夜沒合眼,此刻精神倦怠正是犯困的時候,前頭有林悅盯着,他放心得很,便抱着佩劍迷迷瞪瞪地睡了。
不大一會林悅捂着口鼻撤回林子,看了火海圍困的灌木叢一眼,啧了一聲:“這大兄弟真是厲害,剛把人救下轉頭就坑了個大的。”
大兄弟說的正是帶錯了路的奇擇。
淺眠的喻旻手指蜷了蜷,睜眼笑了笑說:“那大兄弟膚色黝黑粗粝,顯然是常在風沙暴日的戈壁原上,進了山裏辯不清方位是常事。紮木央若多長半個心眼也應該想到。”他擡頭望了望濃煙蔽日的天,十分有閑心地逗趣:“這雨下得湊巧,足見我人品還成。”
大火繼續燃了一炷香,喻旻的困勁兒總算過去了。
他将長劍橫舉眉間,伸手彈了彈,“叮”地一聲餘音悠長,裏頭含了殺伐之意。
林悅會意,立刻翻身上馬去了。
喻旻則繼續倚在樹下歇神。
紮木央如甕中之鼈,抓住只是時間問題。除非這位孤狼名将鐵骨铮铮,直接在灌木叢裏給自己來一刀,舍性命成名節。
但是頗為遺憾,柔然人并沒有把中原人奉為圭臬的忠義氣節學得頂頂好。
五花大綁的紮木央被丢到喻旻跟前,喻旻覺得那地似乎都被砸了一個洞。地上的人披頭散發,滿面髒污,猛将氣勢不再,唯獨一雙眼睛迸射暴怒和兇橫,仰着脖子惡狠狠地瞪向喻旻。
押着紮木央的赤羽軍使勁把他頭往下摁,硬是沒壓下分毫。
士可殺不可辱,喻旻沒那個興致沖他嘲諷兩句,再朝着頭狠狠踩上兩腳。左右瞪兩眼又不掉肉。
喻旻揮退了還在同紮木央較勁的士兵,不躲不閃地回視着他的怒視。
那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神明晃晃地紮在紮木央心上,仿佛在朝他說:“你瞧,我說了擒住你一次就能再擒一次。”
紮木央猶如陷入絕境的猛獸一般,仰天發出最撕心絕望的一聲怒吼。
喻旻不再看他,轉身走了,至始至終都未發一言。
路過奇擇的時候倒是缺德地多了句嘴:“謝了兄弟,若不是你我還得多費些時候。”
奇擇一張臉頓時漲得青紫,一串俚語從嘴裏飓風似的刮出來,伴着激烈的肢體掙紮。
腳指頭想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身旁懂柔然俚語的大衍士兵立刻拔出兵刃抹在奇擇脖子上。
喻旻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轉身走了。
他已經在這個傻缺身上浪費了很多時間。若不是程序不對,他現在就想正法了這個膿包,想來紮木央應該也會十分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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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悅見喻旻就這樣走了,忙跟着上去,詫異地說:“我人都給你綁跟前了,你趕緊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怎麽這就走了。”
喻旻莫名其妙道:“誰?”
林悅:“紮木央啊!”他湊上去和喻旻并肩而行,半捂着嘴小聲道:“放心,周圍安排的都是我的人,保準懂事兒,絕對不會有人說你為報私仇虐待戰俘。”說完又補充道:“當然你也別太狠了,湊合踹幾腳打幾拳,不然監吏署那處我也不好交代。”
喻旻依舊莫名其妙:“我報什麽私仇?”
“...?”這下輪到林悅莫名其妙了,“沒私仇你這麽可勁兒要擒住他。”
喻旻腳步一點沒停,雖然他很想跟眼前這二傻掰扯掰扯他怎麽覺得自己同紮木央有私仇。
喻旻按不下好奇,邊走邊問道:“擒他不是早晚的事兒,你怎麽就能扯到私仇上去。”
林悅快走兩步跟上他,“對呀,你知道是早晚的事。但你這麽趕急難道不是想早點擒住他洩憤?”
“....”喻旻話都不知道如何接。
他一頭鑽進臨時搭建的營帳裏,彈回的帳簾撲了林悅一臉,他臉上樹枝刮出的傷口被波及,疼得頓時大聲叫道:“人都捉住了你還這麽急吼吼地做什麽!”
裏頭傳來喻旻的聲音:“我跟紮木央統共沒見幾次,私仇真沒有,勞少爺您挂心。我着急抓他只是趕時間,”他抱怨說:“原本早就該完事的,生生拖到天黑,可見我人品還是不太行....”
片刻後喻旻出來了,一聲呼哨把烏貍喚到了跟前。
林悅一愣,看着面前卸了重甲一身常服裝扮的喻旻,指了指黑透的天,說:“你要喬裝去揍紮木央也該穿夜行衣,穿這麽齊整做什麽。”
“沒完了還。”喻旻一腳蹬上馬背,“我回武川一趟,明日...後日天亮前回。”
“啥?”林悅想也沒想,伸着胳膊攔在前面,“你回武川做什麽?有軍情還是有密令?”
戰火甫熄,這人連夜又要走,直覺是有什麽大事,剛才回籠的心又咚咚跳得急速。
不料喻旻鮮見地停頓片刻,掩嘴咳了聲:“私事。”
林悅眨巴着眼睛,歪頭打量了他一身公子哥的齊整裝扮,終于明白過來,頓時炸毛道:“喻旻你還是不是人了,堂堂一軍之帥,打完仗就跑,就為了趕時間見小情兒?”
喻旻在某些事上面皮兒薄得吓人,經他這大嗓門一嚷,立刻露了窘态。他心虛地四下看了一眼,站崗的繼續站崗,巡邏的目不斜視,可總覺得背後有人瞅他,“我求你了少爺,趕緊讓我走。”
“今天去後日回,你就算不心疼自己好歹也心疼心疼你兒子。”林悅說:“是吧烏貍。”
烏貍被點了名,仰頭就是一口熱氣直噴林悅面門,興奮地開始揚蹄。
沾了不少口水的林悅:“.....”
喻旻在馬背上大笑:“我兒子急了,趕緊讓路,不然一會真掀你。”
林悅咬牙切齒地朝喻旻飛奔而去的背影比了個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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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悅可真是個大可愛!
夜話
月挂星漢,素白輕紗一樣的星河帶自天這頭橫貫至那頭,星和月的清輝照着月下歸人和窗邊愁客。
夏已至,夜晚的風攜裹着溫熱的觸感。 衛思寧披着一件單衣,靠在窗框上正捧着一本書讀。頭發方才洗了還未幹透,松松散散地披在身後。
皎月挂在當空,光亮從半開的窗戶外擠進來,一半落在書頁上,一半照在眉宇間。
桌上燃着一盞琉璃燈,有幾只小飛蟲繞着燈罩飛來飛去,衛思寧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突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伸手推開窗戶,院裏樹影婆娑,涼風習習,擡頭看了會月亮,半晌後又盯着書頁發愣。
書是喻旻的,上面做了密密麻麻地批注。他也不看書的內容,只挑着上頭的批注一頁一頁地看。仿佛能透過筆跡看到人似的。
書頁裏夾着幾張信紙,上頭是他的筆跡。喻旻将信紙保存地很好,平整地一點褶皺也沒有。這是他尚在雍州的時候寫給遠在盛京的喻旻的,他拿着一封封看過,只覺得此刻的思念并不比這幾頁信紙承載得少。
緊閉的房門吱呀響了,衛思寧頭也不擡,嘴上說:“入夜不是剛喂過兩只野兔,怎麽這會又來扒拉門。”
門外靜了一瞬,随後就聽人聲說:“殿下,是屬下。”
衛思寧見不是大黃,愣了愣,合上書吩咐道:“進來。”
餘飛推門進來,手裏端着一個托盤,上頭放了一只白瓷面碗。餘飛将一碗熱騰騰的面放到衛思寧跟前,垂目說:“您不讓聲張,長壽面總得吃一碗吧。”
他拿着筷子三兩下拌勻了,面上的花生碎和綠蔥花攪在湯裏,邊上卧着一只煎得金黃的雞蛋,煞是好看。餘飛将面碗往前推了推,“特意做的您愛吃的味道。”他将筷子遞上去,“陛下又來信了,說及冠之禮本該大慶,但北疆前線諸事簡陋,委屈您了,賜了許多東西。”
衛思寧接過筷子,垂頭在碗裏戳着,“知道了,前線有信回來嗎?”
餘飛頓了頓,搖頭說:“沒有。”
衛思寧一。筷子戳破了雞蛋,金色的黃慢慢淌出來,衛思寧默不作聲地咬了一口,品不出什麽味道。
衛思寧揮退餘飛,按下心裏紛雜的思緒,專心吃起了面。
轉眼房門又是吱呀一聲,餘飛去而複返,衛思寧擡眼望過去:“還有什麽事——”
“在吃面吶。”來人卻不是餘飛,喻旻取下佩劍随手往門邊一挂,邊走邊道:“我方才還在想這個時辰下廚房給你做碗面晚不晚,看來還是晚了。”
衛思寧筷子上還夾着半只雞蛋,愣得手都不知道動了,“你...”他喉頭梗了梗,生生把一口面硬咽了下去,看着坐到面前的人,又驚又喜,“你怎麽回來了?”
“方才遇到餘飛,他說你沒收着我的信,正鬧情緒呢。”喻旻笑盈盈地托着腮看他:“現在開心了沒?”
衛思寧張了張嘴,遮掩着嗫嚅道:“我沒鬧,知道你忙。”
這碗長壽面做得極香,喻旻這裏兩日先是忙着在林子裏野人似的到處蹿,他心裏趕急,副将送上來的吃的全然沒心思吃。戰事完了還沒等熱飯出鍋就馬不停蹄地往武川城趕。好在終于在午夜之前趕到了。
喻旻看着他的面碗,聞着面條鹵肉的香氣,這才感覺腹中空空,忍不住按了按肚子。
衛思寧見狀,忙說:“我叫人做點吃的。”
“不用了。”他指了指衛思寧的手,“大半夜的就不要折騰人了,把這半只雞蛋給我吧。”說着往前湊了湊,等着衛思寧喂給他。
衛思寧将咬了一半的雞蛋喂過去,這才從喜色中拔出點神志。看着他兩口吞了雞蛋,顯然是餓了許久的樣子。
他忙把面碗推過去,“拿着吃。”
喻旻看了眼面,搖頭說:“長壽面要壽星吃完才吉利。”
衛思寧不容分說地把筷子往他手裏一塞,“什麽吉利不吉利,我不信這個,趕緊吃。”
喻旻是真餓了,剛剛一口雞蛋不僅沒解餓,反而勾起了肚子裏的饞蟲。
他想了想,分了一支筷子給衛思寧,“咱倆一起吃。”
衛思寧笑道:“一支筷子怎麽吃。”
“看着啊,這麽卷就不會掉。”喻旻挑起一縷面纏在筷子上,手腕朝一個方向快速卷了幾卷,面條果然服服帖帖纏在上面。
月亮已經西斜,方才擠進房間的那寸月光不知道追着什麽去了。院子裏的守衛靠在牆邊淺眠,時不時聽見屋裏傳出兩聲輕笑。
打更人的銅鑼唱過子時,一碗長壽面也見了底。
後半夜,兩個人相擁而卧。衛思寧抱着懷裏真真實實的人,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生辰禮了。
他下巴抵着喻旻的額頭,薄被下兩人十指交纏,“近來還有夢魇嗎?”
喻旻如實說:“勞累的時候還會有,不過不打緊,我應付得過去。”他窩在衛思寧的懷裏惬意極了,忍不住開始大言不慚,“苗人巫毒也不過如此,唬人的玩意兒。”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慘狀。
衛思寧卻隐隐有些擔憂,“早些年我聽宮裏的苗醫說過巫蠱巫毒,異常陰毒損命。許多毒連經驗老到的苗醫都束手無策。我雖沒聽過黃粱夢,但聽曲昀的描述應當也是異常毒的一種。”
喻旻把臉往被子裏埋了埋,随口說:“許是北胡人沒學到家吧。”
“是這樣就最好了。”衛思寧揉了揉他的發頂,“乏了麽?”
喻旻點頭,随後又迅速搖了搖頭,“不想睡。”他貼着衛思寧的頸窩,“這會睡着了明天一睜眼就又要走了。”
衛思寧輕輕挑起他的下巴,喻旻猝不及防,方才極力隐藏的倦容疲色一股腦全撞進衛思寧眼裏。他心虛地要埋回被子裏,無奈溫柔鄉自古是英雄冢,喻大帥一身千錘百煉的武人骨,經衛思寧的雙臂一圈,硬是酥得擠不出一點勁兒。
只能低眉順眼地任人拿捏,衛思寧盯了他片刻,眉間漸漸爬上一條褶皺,“素來不愛吃流黃的蛋,方才也吃得津津有味,你餓了幾天?”
喻旻往他懷裏拱了拱,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一點沒吃,在林子裏吃了些果子...”
他心虛撒謊的時候是什麽樣子,衛思寧太了解了, 衛思寧沒接這茬。
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帶了責備:“我一不在身邊你就胡來,多大的人了自己都顧不好。你讓我怎麽放心在武川待着。”
喻旻耳朵聽着教訓,心裏暗自腹诽,明明今日才及冠的小孩怎麽總是老氣橫秋地壓他一頭,他少有的孩子氣在衛思寧面前總忍不住冒頭,當即腦袋糊泥似的就撅了一句,“戰場上情勢瞬息萬變,哪有空閑顧這麽多。”
衛思寧聽着這句犟嘴更是氣盛,拔高了音調說:“就是銅打鐵鑄的兵餓了也扛不動刀。少拿這些搪塞,欺我沒上過戰場麽。”
喻旻原本就是一時嘴欠,把火點着了一個勁兒地後悔。他知道怎麽讓衛思寧心疼,可憐巴巴地說:“我着急見你,我一定要趕回來陪你過生辰的,下次不這樣了。”
果然,責備的話再怎麽也說不出口了。這人戰場上滾了一日夜,為了趕回來陪自己過生辰,可能一口氣也沒歇。
衛思寧按着喻旻的後腦勺出氣似的搓了一把,咬牙道:“我圖這個麽,你好好的比什麽都強。生辰今年沒過還有明年,你不回來有什麽打緊。”
喻旻讓他捏着後頸,癢得直縮脖子,哼唧道:“這會又不打緊了,不知道是誰拿着我的書我的信睹物思人呢...”
“...”衛思寧幽幽地在頭頂說:“有力氣貧嘴是吧,方才看你累我才沒碰你,離天亮還早,不如我們抓緊時間做點別的。”
喻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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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良人在懷,一夜好夢。喻旻睡得又穩又沉,卻不知林悅此刻正焦頭爛額,一片兵荒馬亂。
喻旻走後不久,天将将黑透,李宴陽的信號焰火就從東北方的密林裏沖天而起。
林悅正在塌邊去靴脫襪準備,聽見這聲尖鳴赤歇了着腳就往外跑。一起掀帳而出的還有對面帳子裏的楊雲。
有士兵從前方空地上小跑過來,氣籲籲地确認說:“是李将軍的求援信號。”
天上的流煙還未散盡,林悅已經轉身回了帳裏,再出來時已經是輕甲在身,長劍在側。嘴上叼着一根發帶,邊走雙手邊攏披散的頭發。
楊雲跟在他身側,等他下令。
林悅三兩下将頭發束好,異常冷靜,朝楊雲吩咐說:“這裏待不住了,你即刻帶紮木央回營。”
楊雲只猶疑了一瞬,立刻應:“是。”
李宴陽的活兒本應是最輕松的,只需守着路不讓柔然人過就行,青州軍的破城弓最适合幹這事兒,守着哪方必定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實在攔不住還能放把火燒了林子,把路斷了。
紮木央已經被擒,李宴陽這時候應該正在往回撤的途中,卻莫名其妙發了求援信號,必定是柔然大營的人馬反撲回來,他一時半會打不過又撤不掉。
楊雲同去自然是最好的,可紮木央不能帶去。
喻旻在的時候林悅自個兒的腦子根本懶得用,拿雙耳朵聽吩咐就行。一旦他變成了主心骨,戰令下得同喻旻一樣又快又準,讓人生不出半點質疑。
這奇特的習慣由上自下傳承,在京北營的各大将領身上均得體現。最引人稱奇的要屬周一辛,無論是跟在喻旻林悅身邊,還是跟在楊雲身後,他永遠是嘻嘻哈哈最沒腦子的那個,擦破點皮都要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來心疼他。
可一旦身邊沒人護着,那身骨頭就像重新鍛過一樣硬氣,那股傻乎乎的勁兒仿佛從來不存在,一腳踏出去就是大衍喻大帥麾下得力幹将的氣勢。
協助文是殷回王都更是一戰成名,從南向北一路破城,未遇敵手,就差在将旗上寫上四個大字:“莫來尋死。”一路無論是戰略布置還是戰術戰法,連喻旻都要忍不住說聲好。
正是因為目睹了周一辛反常的表現,文是殷才對赤羽軍存着份畏懼,不然那封永不為戰的契約書也不能這樣輕易就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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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月亮正圓,林中甚至都不用點火,周遭視野非常好。李宴陽帶着習慣密林作戰的青州軍東躲西藏,愣是沒甩掉柔然軍的追擊。
他得了信正準備撤走,走了不到兩裏路就發覺不對勁。眼下的地勢沒有屏障物,破城弓起不了多大作用。敵軍刻意讓他們走到這片林子才動手,顯然計劃周詳。貿然迎戰肯定是要吃虧的,只能跑。
柔然軍數量遠勝,散在密林裏猶如一張四下展開的黑網,緩慢地、嚴絲合縫地将他們合圍。
打,打不過。跑,跑不掉。像東原上被獵狗趕着的羊群似的,稍微落後就會被咬上屁股。
李宴陽多少年沒讓人欺負得這麽憋屈了,心裏那股邪火越蹿越大。
柔然人擅長在一望無垠的曠野跑馬,在叢林裏稍微有點力不從心。李宴陽繞了他們三圈,暫時把柔然軍甩開了。
他從戰靴裏抽出折扇,有點氣急敗壞,扇子打得呼呼響。背靠這一棵歪脖子樹歇氣,一臉生人勿來的兇煞樣。
周一辛小心翼翼湊上去,讨好地遞上水壺:“李哥別上火,離天亮還早呢,咱們還可以溜他們幾圈。”
李宴陽正憋着一口氣,眼角瞄了周一辛一眼,仰頭灌了一大口水,搓火道:“指不定誰在溜誰呢。”
雖然暫時把尾巴甩掉了,他心頭卻半口氣都沒松。
柔然人能等到他們撤出二裏地才動手,顯然是胸有成竹。他們雖然在曠野上跑慣了,在林子裏卻也不至于弱成這樣。況且柔然軍人數不少,正面來圍都能讓青州軍吃些苦頭,何必費時費力慢悠悠這樣在身後追。
這讓李宴陽極其不舒服,他就像一只跑不出貓爪的耗子,所有的掙紮和逃跑都是在供貓取樂。
這種對獵物勢在必得的猖狂勁兒很有伽來吙的風格。據他本人十分靈驗的第六感判斷,對方領兵的不是伽來吙的狂熱模仿者,十有八|九是伽來吙本人。
李宴陽面無表情捏着水壺又灌了一口,慢慢咽了。
如果伽來吙真是親自來了,那他今晚就是一塊流油的砧板上的肉,只剩任人宰割的份兒。
他愁得眉毛打結,生平第一次覺得第六感不是什麽好玩意兒。
周一辛眨巴着圓溜溜的眼,傻勁兒又上來了,覺得他們兵不血刃就能甩開柔然軍,簡直再厲害沒有了。對李宴陽的憂慮很是不理解,但還是繼續給他寬心:“信號發出去有陣子了,大帥很快就會來接應咱們。”
李宴陽背靠着樹幹上,緩緩往下滑坐在地,手裏捏着執扇,盯着一個方向,半晌沒說話。
他在想一種可能,腦中剛有了一個開頭就想不下去了。
如果來的是林悅呢。
如果來的是對戰伽來吙沒有半分經驗的林悅,那怎麽辦。
他自小在北疆舔着刀口長大,親眼看過孤狼軍劫掠他們的邊城,掠去婦女財物,燒毀房屋街道。他對柔然人有更深更具體的恨意。所以被追得在林子裏亂竄的時候他才會這樣憤怒。
面對伽來吙和孤狼軍,他和青州軍敢魚死網破,這就是他們和赤羽軍的區別。
可是如果有林悅在.....
李宴陽胸口發沉,愣神間突然眼前一道微光一閃,他來不及看清是何物。一支箭頭浸着寒光的木羽箭端端正正地貼着他發頂而過,“咻”地一聲結結實實紮進樹幹裏。背後的樹被這雷霆一箭攜裹的力道震得晃了幾晃,連帶着李宴陽也跟着抖了抖。
周一辛吓得腿都軟了,刷地拔了劍。
李宴陽拍掉身上的樹葉,仰頭去看那箭,看清之後登時就變了臉色。
※※※※※※※※※※※※※※※※※※※※
APP改版我怎麽看不懂了,找書變得好複雜哭唧唧
委屈
李宴陽定定地看着夜色中箭來的方向,頭也未回,只輕輕擡了擡手,将嵌入樹幹的箭頭拔出拎在手裏,拇指往下一壓,啪嗒一聲箭羽就斷成了兩截。
李宴陽惡狠狠地折了箭,面無表情地朝空無一物的前方沉聲斥了一句:“你爪子欠是不是。”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樹枝無風而動,窸窸窣窣地一陣吵,半天才從樹後面冒出半個身子。
林悅雙手抱着樹幹,眉毛鼻子皺成一團,佝着身子哼哼唧唧地叫喚:“快快快...拉我一把,腿抽筋了。”
周一辛:“.....”
林悅疼得長一聲短一聲地慘叫,嗓子還直抖,在四下無聲的林子裏顯得格外滲人,活像撞了鬼。
李宴陽往自己腦門上給了一折扇,恨不得當場暈過去當沒見過這貨。
周一辛讓他幾嗓子給叫得牙齒打顫,忙不疊跑過去扶住他,邊給他捶腿邊樂:“業精于勤荒于嬉阿将軍,您看您天天不是喂獅子就是遛馬,現在拉個弓都能腿抽筋。”
林悅忍疼的空隙還不忘嘴硬,“換你在樹上挂半天試試。”
“您是閑出屁來了,沒事兒往樹上挂。”周一辛說着探頭往林子裏看:“大帥呢?”
一提到喻旻林悅就沒好氣地蹬蹬腿,瞪眼道:“咋了,我來不行非得大帥來?”
周一辛一臉讨好地擺手。
李宴陽走過來聽見這句,眉頭抖了抖,沒有說話。
林悅撣了撣身上的土,這才開始說正事,“我跟着你們半天了,怎麽一直在跑?”
李宴陽說:“你沒發現柔然人?”
林悅一臉茫然地搖頭。
“遭了。”李宴陽周身一涼,來不及再多說,立刻喚來副将:“命青州軍全體朝北邊密林裏退!”
林悅拎着神臂弓急急跟上李宴陽,被這變故弄得摸不清形勢,“不是剛從北邊撤出來麽,現在怎麽又要回去?”
李宴陽未細說,只問他:“赤羽軍在哪?”
林悅說“在我後邊不足一裏。”
“這林子裏全是柔然人,你過來的時候一個也沒遇見,不奇怪麽?”李宴陽翻身上馬,月亮已經劃向天際另一端,林子裏樹影重重,蘊着一絲肅穆的凝重之氣。
林悅給不遠處的赤羽軍斥候打了個暗哨,轉頭說:“柔然人故意避開我們,是想請君入甕。”
“十有八|九”李宴陽将折扇插回戰靴裏,手扶上身側的佩劍,偏頭看了一眼擎着神臂弓的林悅,最終只是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
“你看着我做什麽?”林悅覺察出這道不尋常的視線。
“一會要是正面遇上...遇上柔然軍,”他沒把伽來吙的名字說出口,“青州軍會給你們開路,你帶着赤羽軍一直往北,在密林盡頭有一條往南折回的小路,不太好走,但是赤羽軍的馬都是好馬...”
“什麽叫青州軍給我們開路?”林悅莫名其妙道:“正面遇上又怎麽樣,想甕中捉鼈也要有這個本事,就算是伽來吙親臨——”
話在喉頭突然就停住了,他突然明白為何李宴陽今晚話這麽少。林悅張了張嘴,不可置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