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顧勻佳難得做了一場夢。
夢到的,是往事。
她身在香港南山邨(cun),一身群演裝扮,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也很破舊。
午時,她趕去劇組的路上,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士伸手攔住她的去路。她一臉着急,說着一口并不流暢的粵語:“不好意思,我得趕去劇組演群演,您有什麽事麽?”
那人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頭。
“我有個不情之請……”
“什麽?”
“我想邀請你試一場戲。”
她被攔下了。
她和那個男人随便坐在了南山邨拍攝場地的一片道具上。天氣炎熱,男人請她喝凍奶茶,她握在手裏,觸感冰涼。
“還沒請問你叫?”
“顧勻佳。”
男人彬彬有禮:“顧小姐,很抱歉打擾你。我之前偶然在片場遇見過你,覺得你很适合我心目中的女主角,所以冒昧攔下你。”
顧勻佳把凍奶茶貼在臉頰,映着周圍的吵鬧聲,她說:“我不去。”
她不相信這個男人。
這個行業騙子多,受騙的也多,受騙的年輕小姑娘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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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機會。”男人着急。
顧勻佳毫不留情回他:“這也有可能是個陷阱。”她把未拆封的凍奶茶放在兩個人中間,然後起身要走,在留幾分鐘就趕不上了。
“哎,”身後那人叫住她。
他嘆着氣:“我保證,不是騙人。顧小姐确實是我見過最适合這部電影的人,我能在你眼裏看見角色。請求你試一試,就這一次。”
顧勻佳頓了下。
她擡頭望了望天。今天實在太熱了,地面騰起了熱氣,遠處晃動的人影幢幢,視線瞬間模糊不少。後來,顧勻佳想她當時一定是被熱暈了,才肯答應那樣一個邀約。
——
畫面一閃而過。
她已經不是南山邨裏穿着破爛衣裳的小群演,而是被譽為“天才少女”的新晉影後。她穿着的是晚禮服,拖地長裙,她小時候十分向往的款式。
她身邊的人,是當年攔下她的男人,亦是香港著名導演何順華。
怎麽形容那個時候的她呢?
風頭之盛,一時無雙。
人們把她捧上了天。
論面容,說她雖不是圈中最豔,可着實是上鏡之最。小臉、媚眼、高細鼻梁、骨相流暢、面容清麗。比起單一風格的同期女藝人,她更像是可琢磨的清玉,淡妝濃抹總相宜。
論演技,說她是讓人抓心撓肝的一根針,從皮膚刺進血液,由表及裏地穿透整個人。合作過的男藝人誇她,合作過的導演誇她。她毋庸置疑,是佼佼者。
她的成就大有人稱贊。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她一路平坦,在二十四歲提名金秋獎時,知名度更甚。
但她太年輕,太傲氣。
她說話沒有分寸,字字句句中裹挾着不可一世的高調,是那樣的捧殺讓她有了這樣的錯覺,她沉溺在這場宏大美夢裏不肯醒,直到有人拍醒她,她才恍覺。
江北事件曝出。
世界似乎瞬息萬變。
惡評纏身、緋聞四起。
人人恨不得都啐她一口。
顧勻佳那時候才明白,這不是突如其來的。她平日裏的倔強倨傲早已經讓人看不順眼。她作為一個公衆人物,就該像個女尼姑一樣,和善親近、低調謙虛。
但是晚了。
她的面容、演技消逝于世人眼中,性格與私生活被大肆渲染。
她第一次覺得無力。
明明沒有人打在她身上,明明這根本對她造不成任何實質痛感,明明關上通訊設備就能避免這些。
但它于無形中滲透一切。
語言的力量何其重。
只是它那麽雙面……
要麽救人,要麽殺人。
——
何順華導演到底舍不得她,那樣危機情況,他頂着外界壓力,新片的女主角仍舊啓用了她。
她拒絕:“不想拍。”
何順華問:“為什麽?”
顧勻佳:“拍了有人看嗎?”
何順華:“怎麽會沒有。”
她苦笑:“會有人滿意這個我女主角嗎?”
何順華沒說話。
顧勻佳說:“還是算了吧。”
“會有人滿意的。”何順華聲色沙啞,“起碼作為導演,我很滿意。請問這樣說你肯接了嗎?”
顧勻佳忍住鼻子的酸澀。
她壓住情緒:“何導……”
“什麽都不用說。你是我一手挖掘出來的,你的性格我了解。這對你來說确實是一場浩劫,我無法袖手旁觀,我想你對我來說已經像是親生的孩子了。”何導道。
顧勻佳:“那我這個孩子真讓你操心不已呢。”
何順華:“誰說不是呢。”
那個時候,顧勻佳将全身心投入角色。不只是因為何導的恩情,更是因為她只能靠着生活在這個角色的身上吊着一口氣,但凡回到現實世界,她都會喘不過氣。
殺青時,何導喝醉了。
他已經年近五十,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白了許多。
他說:“你确實是個演員。”
顧勻佳只是笑着。
四個月後,又是噩耗。
那部影片審核未通過。可惜,再也沒有了面世的機會。
又一個月後。
顧勻佳離開了香港。
一年後。
香港電影青黃不接,迅速衰敗,終于,黃金時代落幕。
——
顧勻佳醒來後坐在床邊。
屋裏窗簾正拉着,外面很黑,即使窗簾漏出幾道縫隙,整個空間仍然灰茫茫的。
坐得久了,有些冷。
顧勻佳又半躺回床上,蓋着薄薄一床小被。瞪着溜圓的眼。
她有些想何導了。
相隔兩岸,十年未見。
她一直把何導當作最好的恩師。如今何順華當有六十了。算起來,勉強古稀。估計頭發應該全白了吧。她很想見見他。
恩師之情難以忘懷。
那樣的經歷更是難以忘懷。
顧勻佳很久沒有做夢夢到以前了,即使夢到,也是和江北糾纏的二三事。如今這樣的夢,倒是讓她想起白日薛放的話。
她微微笑了。
那個男人貌似是在刺激她。
——
她失眠嚴重,沒再睡着。
臨出發前,她給經紀人打了一通電話。何姐接得很及時。
她把之前和男嘉賓之間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何姐那方沉默了一會兒,跟顧勻佳說放心,剩下的事情她和公司來解決。
顧勻佳說好。
何姐便挂了電話。
《飛馳》定下一周一播,一次一期。但錄制的時候,往往一周一錄,一錄能錄兩三期的量。
顧勻佳和薛放只簽了五期的合同,公司畢竟要考慮薛放的大銀幕形象,能播下五期的量已經不少。
今天,是最後一天。
顧勻佳清楚自己的作用,所以之前配合得很。什麽時候看一眼薛放,什麽時候抿着嘴笑,什麽時候和薛放偷偷說話都是經過了節目組的設計。有時候,她很佩服編導,生生将一檔綜藝改寫成偶像劇。
今天依舊是重複的一天。
笑、鬧和害羞,皆不是真心。
晚十一點。
節目組弄了個四不像的篝火晚會,沒有火,只有晚會。
八個人圍成一個圈。
游戲是真心話大冒險。
節目組追懷往昔,專門調了酒瓶子,在正中心打轉,瓶口指人。
轉到誰、問什麽問題、回答什麽大體上都有安排。只要後期剪的好,垃圾都能變成寶。
顧勻佳完全不擔心。
節目組提前打了招呼,不會轉到她,即使轉到也不作數。但是會轉到薛放一次,問題是:年輕時候最喜歡的一部電影。
薛放回答《冬至》。
前幾輪一直是其他組的問題。
顧勻佳在鏡頭不能拍到的外界,托着腮小聲問薛放:“幹什麽要說《冬至》呀?換個不行?”
薛放:“不巧,我喜歡這部。”
顧勻佳“嘁”了一聲。
——
輪到薛放,瓶子轉了好幾次才如了衆人的意,定在薛放面前。
編導松了一口氣。
導演笑着問:“呀,薛放,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呢?”
薛放臉不紅心不跳:“真心話。”
工作人員拿上來一堆竹簽。
薛放随便抽出一根,反着遞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又給導演。
導演看了眼竹簽。
他故作驚訝:“噢,這個問題呀。薛放,”他眼睛看過來,“請問你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叫什麽名字。”
導演演技不錯。
至于竹簽上真正的問題……
誰知道。
薛放:“《冬至》。”
顧勻佳心下一拍掌,齊活。
兩周時間終于搞定了綜藝。
“還有……”薛放淡淡道。
顧勻佳愣住,還有什麽?給您老安排的話不就這麽多麽?
導演也愣了下:“你說。”
薛放點點頭:“《摘星》、《怦然心動》我都很喜歡,”他難得一笑,“當然,最喜歡還是《冬至》。”
三部作品,兩部她主演。
“《冬至》是心頭好,”薛放聲音清冽,字字珠玉般落地,“我很喜歡女主角冬至。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很難不被冬至吸引。她很纖瘦,一副冷淡的外表下,偏偏有一股子怒放争豔的勁兒,一股子年少輕狂的勁兒。只是站在那裏,就生機勃勃,肆意生長。”
他又在誇她。
導演喊好,嘉賓鼓掌。
鏡頭切到她這裏,她知道該對着薛放笑,但始終笑不出來。
環節結束。
她問:“什麽意思?”
他答:“沒有,實話。”
她又問:“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冬至》又為了什麽?”
她可不信他炒CP的話。
薛放側過頭,睫毛映着燈光。
“只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