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禍起
且說次日一早,唐弈仍背着圍棋拉着飛燕,到那城外十字路口處擺下棋來。初時見行人稀少,無幾人看顧,及至日頭漸高,往來之人衆矣。各色小攤也都擺了來,吆喝聲,還價聲,談笑聲,馬蹄聲牛哞聲此起彼伏。唐弈的棋攤前圍了不少人。
忽然聽得有人說道:“呵,小兄弟,昨天弈秋館的那個女孩又來了。”
“小乞丐,可還認得我不?”這聲音不算陌生。唐弈擡起頭來,果然就是秦幹。她今日卻是一身緊俏的短打扮,只是仍舊拿着那口精致的短劍,腰中也仍別着那塊寫着”弈”的玉牌。她身邊跟着一位手執涼扇的儒生。秦幹說道:“小乞丐,今天我帶我們家棋師來了。你敢下不?”
唐弈冷冷一笑,說道:“不是不敢。就是我贏了你的錢,也怕沒命花。”
秦幹瞪大雙眼,有些氣惱,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唐弈徐徐站起來,朝四周拱拱手,說道:“各位大叔大伯,衆位昨日也有不少是在這裏看棋的。這位弈秋館的高徒,昨日輸了小乞丐一塊大銀子。可是,過後卻讓人找上我乞丐之門,刀劍相向,惡語相加,把銀子搶了回去。你們可說說,有這樣在乞丐口裏搶食的嗎?”
“啊,還有這事啊?”人群立時炸開了鍋。
“堂堂弈秋館,也太不要臉了吧?”
“輸不起就別下嘛,充什麽英雄好漢?”
…………
那秦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叫道:“胡說,我什麽時候讓人去搶你銀子了。我哪知道你住哪?”他旁邊那儒生把她拉到一旁,說道:“小姐,是了。昨天我看到表少爺帶着幾名館徒出了門。莫不就是……小姐有将輸棋之事告訴表少爺嗎?”
秦幹說道:“我就只是和他說,我輸了銀子,沒錢和他賭牌了。哪知他會這樣做啊!回去非找他算賬不可。”那儒生道:“表少爺雖然年少,但為人霸道蠻橫,弈秋館的罵名,便有一半是他招來的。今日這棋,可還下嗎?”
秦幹道:“下。當然下。還得贏。”走前幾步,向唐弈說道:“小乞丐,你的銀子我可以馬上還給你。不過,你得和我家棋師下一盤。怎麽樣,敢不敢?”又将出一大塊銀子遞到他面前他。唐弈略一遲疑,問道:“這回不搶回去了?”
“你……”秦幹幾乎氣死,把手中短劍一擺,說道,“你大可放心,要是有人再搶,我就幫你殺了他。”唐弈說道:“好。那就下一盤。”接過銀子揣入懷中,與那執涼扇的棋師擺開戰陣。
那棋師道:“你是孩子,我是大人,便讓你執白先行吧。”
唐弈說道:“我是主,你是客。你來挑戰,理當執白先行。”那棋師一愣,微微一笑,道:“年紀輕輕,倒有魄力。那好吧。我就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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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殺,較之昨日,更加不同。圍觀之人知道來挑戰的是弈秋館的棋師,各各屏住了呼吸,雖然是在大道之上,人聲鼎沸之處,偏就這個圈子靜得出奇。看看日将正午,兩人才下了三十餘手。但看得懂的人,卻已然知道這區區數十手棋裏頭,不知藏了多少兇險機鋒。一名老伯轉身出了人群,用袖子擦着額頭上的汗,重重吐出一口氣,說道:“可累死我了。”
旁邊一人說道:“老伯,你又沒下棋。這樹蔭下,如何又将您老累着了?”
那老伯搖頭嘆道:“我雖然沒下,心神卻不得不跟着下,招式淩厲,後着百變,那般緊湊算路,我又跟不上。如今只覺得頭痛欲裂,頭痛欲裂。”擺着手到那附近茶攤上喝茶去了。
“啊,投了,投了。”人群沸騰起來了。那棋師說道:“小兄弟棋藝精湛,劉某佩服。”說罷立起身來。秦幹望着棋盤上潰不成軍的白子,一時無話。
唐弈也站起來,說道:“這棋輸贏還早。”
“哪裏哪裏。”那棋師道,“明明是我輸了。我白棋大龍整體不活。”
唐弈道:“白棋是整體不活。但是黑棋也沒有足夠眼位。如果白棋大飛封……”他蹲下來,将一枚白子放在盤上,道,“這般對殺,勝負未可知也。”那棋師“咦”了一聲,道:“啊,對啊。我怎麽沒能看到這一着?”繼而一臉愧色,“……唉,可知輸棋也是必然的啊。”
秦幹略感失望,望了他一眼,說道:“劉叔叔,輸了就算了。我們回去吧。”
那劉棋師朝秦幹拱手說道:“小姐,我今輸了棋,辱沒了弈秋館的名聲。無顏再回館內與老爺見面。就此別過。望小姐代我告知老爺。”說罷分開人群,大踏步而去。秦幹大驚,叫道:“劉叔叔,劉叔叔……”
唐弈急忙追上,叫道:“那……劉棋師,勝敗兵家常事。何必……”那棋師只不回頭,徑自去了。唐弈與秦幹站在路口面面相觑。
“哥哥,那位叔叔怎麽了?”飛燕拉着唐弈的手問。
“哥哥做錯了事了。”唐弈喃喃說道,“哥哥不該下這盤棋的。我們回去吧。”拉着飛燕就要走。
秦幹忙說道:“你別走啊。劉叔叔并不是我們家最厲害的棋師。他只是教入門的弟子們……我明天找別人來和你下……”唐弈說道:“我不再和你們弈秋館的人下了。你們不是搶銀子就是鬧出走——哪裏是在下棋?分明就是不讓人過日子!”
秦幹說道:“你贏了我們弈秋館,莫不成這樣就算了?不下贏了你,我們日後如何立足?”
唐弈說道:“我和我妹妹要離開這裏了。不再擺棋了。你要下棋,找別人下去吧。”說罷帶着飛燕便走。秦幹只是跟着。
“哥哥,那位姐姐還在我們後面。”飛燕不時回頭看着。
“別怕。我們回家。她不敢進去的。”唐弈小聲說着。不多時,到得那廢宅。秦幹望望四周荒涼之像,又見一處廢墟中似乎露出個棺材一角,顯得格外陰森清冷,那樹頭又不時有一聲寒鴉慘啼,她不禁打個冷戰。唐弈帶着飛燕走進大院,回頭叫道:“秦姑娘,這裏就是傳說中常鬧鬼的地方,你要是不怕死,就進來吧。”秦幹果然住了步,在外頭叫道:“唐弈,你出來。”
唐弈并不理她,拉着飛燕走入大廳。才在那木床上坐下,卻見秦幹已然到了門口,見她小嘴一撇,說道:“別以為我不敢進來。這就是你家啊?”唐弈顯得有些意外,說道:“你還想怎麽樣?”
秦幹把短劍掩在身後,晃着腦袋說道:“你這人好不懂規矩,好歹我來了也是客人嘛,連個座也沒有。”唐弈說道:“我是乞丐,從來沒有客人。你想坐哪就坐哪兒吧。”
“那我也坐床上。”秦幹倒不客氣,就床上坐下。唐弈說道:“這是棺材板。”
秦幹立時跳起來,望見唐弈嘲諷的神色,又哼了一聲,裝作大大咧咧地坐下,說道,“這裏挺大的啊。唐弈,我有些餓了,有吃的嗎?”
飛燕聽說餓,便去那小箱子中取出油紙包,将裏頭包子取出一個來遞給秦幹。秦幹接過,說道:“謝謝妹妹。”望着唐弈說道:“你妹妹都比你懂事。”咬了一口,卻立時吐了出來,說道:“馊了。”唐弈瞪大了眼睛,道:“你把它吐了?還給我。”便搶過來,聞一聞,道;“還……還能吃。”自家吃起來。飛燕也拿起一個就吃。秦幹說道:“唐弈,包子馊了,不能吃了。你還給你妹妹吃,怎麽能這樣?”
唐弈說道:“有的吃就不錯了。我妹妹可不像你,花瓶裏頭供大的。”秦幹道:“誰說我是花瓶裏供大的?我……我吃給你看。”拿起一個包子,皺着眉頭,狠一狠心,也吃将起來。
唐弈三口兩口将包子吃完,擡頭卻見秦幹一臉的淚水,又只是輕輕嚼着,輕輕啜泣着。
“你……你怎麽了?”唐弈有些措手不及。
“姐姐,你為什麽哭了?”飛燕用她那髒兮兮的袖子來給秦幹擦眼淚,卻把她一張粉嫩的俏臉也弄髒了。
“誰說我哭了。”秦幹努力抹着眼淚,說道:“唐弈,你……你父母呢?你們為什麽出來讨飯?”
唐弈說道:“我的家原本在漳州府,那年發大水,一夜之間沖了堤壩,村子都沖沒了。我爹娘也……我在水裏游了三天三夜,也找不到他們——早先,我與鄰裏的孩子都喜歡游水,然而我娘并不喜歡我會游水,說是有危險,一到暑天,見我們下水,我娘必然發怒。哪知真正有危險的,卻是不會水的。我後來脫了險,無所依靠,只得四處乞讨,活過一天算一天。四年前,我在福州城的官道上,遇到了飛燕,當時她也才四五歲,一身是土,還摔傷了腿,坐在路邊只是哭。問她話,也說不利索。打那以後,我便帶着她四處乞讨了。也多虧了她,讓我學起棋來更有精神,因為我知道,我要養活的不止是我自己了。”
“原來……飛燕不是你親妹妹。”秦幹抿抿嘴,說道,“唐弈,你的棋,是怎麽學得這麽好的?”
唐弈說道:“因為我在這宅子裏得到了一本書。”說罷于小箱中将書取了出來,遞給她。秦幹接過,看到書名,驚道:“五路仙人論。這……這可是失傳了的……我爹在幾年前花重金請人去尋找,可是都沒能找着。想不到,居然在你手裏。”唐弈說道:“這本書原本就不是我的。你一直想找人下贏我。現在,這本書就在這裏,我的所學,也都在這裏。日後,你不必再來找我的麻煩了。我和我妹妹也會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擺棋。”
秦幹說道:“你誤會了。我并沒有趕你們走的意思。這本書,我也不會要,也不能要——這是你養活你妹妹的依靠。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厲害嘛。我爹和我下,都是讓我九子我才能贏他的。你可以讓我幾子呢?”
唐弈搖搖頭,說道:“你下得不錯了。我頂多只能讓你三子,也還得苦戰。看來,我還是比你爹差遠了。”秦幹這才高興起來,說道:“那當然啦。我爹是江南有名的高手嘛。江湖人稱‘賽弈秋’秦風就是我爹。我們弈秋門可是很有名望的哦。對了,唐弈,你和你妹妹到我們弈秋門來吧。我爹一定會很喜歡你的。這樣的話,你和飛燕也不用有了上頓沒下頓了。天天可以吃飽飯了。”
飛燕瞪大了眼睛:“天天吃飽飯?”她拉着唐弈,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他。唐弈輕輕拍拍她的手,說道:“秦幹,昨天你們弈秋館,有人來搶我的銀子。你們那裏有這種人,我和我妹妹如果去了,怕是安身不了。”秦幹說道:“沒事。那只是我的表哥,寄住在我家的……現在還保不準是不是他搶的哩。說不定是別人……現在就和我去我家吧。我爹如果知道你下贏了劉叔叔,一定……”
“那我更不能去了。”唐弈搖搖頭,“我如果去了,真的對不起劉棋師了。秦幹,太陽快落山了,而且,今天是中秋吧?你也該回家去了。”
秦幹說道:“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陪飛燕妹妹。”說着摟着飛燕,說道:“飛燕,喜歡姐姐不?”
飛燕沒有回答,只是瞅瞅唐弈,唐弈不說話,飛燕說道:“不喜歡。”秦幹白了唐弈一眼,說道:“唐弈,明天你繼續擺棋吧,我不會再找人和你下的。我走了。”她才起身,就聽得門外一人喝道:“幾個小鬼。誰也別想走。”——唐弈立時站了起來,飛燕躲到他的身後,秦幹铮地拔出短劍。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