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等待檢查報告的感覺就像多年前等待一場大考的成績,盡管付出與否略有不同,但想要知道結果又害怕知道結果的心情是一樣的。
喬昊仍然記得那年考研,他鬥着膽子報了南方最好的一所醫科大學最好的專業,拼了大半年,查成績的那晚他緊張得坐立不安,從傍晚一直等到了深夜十二點,拿起電話撥聲訊臺,裏面的女聲機械性地一門一門報出他的成績,直到最後的總分,他都摒着氣,不敢呼吸一下。
如今,值班的這晚,他也有相同感覺,在床上如何翻來覆去都無法入睡。偏偏這晚科裏又格外地平靜,沒有從急診轉來新的病人,也沒有病房的老病人出狀況。
最後,喬昊只得拿出手機,翻起網頁來。
他忍不住搜了一下“膠質母細胞瘤”,在他一直去的一個醫學網站上,這個關鍵詞一鍵入,迅速跳出了一大串相關論文,而在這些論文中,生存率總是無比刺目地吸引他的注意。
只是,那些數字越看越讓他心底冰涼。
然後,喬昊對自己說,那些數字絕不會屬于石冬冬那樣的人。
風平浪靜又輾轉反側地度過一個夜班,查完房,給實習生們上了一堂病例分析,喬昊終于自由。
他盡量讓自己保持輕松的步伐,來到神經外科的病房。
石冬冬的房間房門關着,喬昊敲門沒人應,轉動把手後他發現那門是鎖着的。
一時間,他有些着急,通宵的壞情緒延續到了這個天氣陰沉的上午,腦子也開始轉動起一些糟糕的念頭,也許,那人已經知道了結果,也許他直接被父親接走轉院了,也許那人正把自己反鎖在房裏……
“石冬冬!開門!”喬昊焦躁地喊了一句。
路過的小護士側目看到,停了下來。
“喊什麽,裏面沒人,這個時間應該是去樓下散步了。”
“不好意思……”喬昊尴尬,但很快又問,“石冬冬的病理報告出來了嗎?”
“你是他的朋友嗎?”看清喬昊的臉後,小護士的語氣好了一些,但對于喬昊的問題卻一無所知,“報告的事我不太清楚,你得去問問醫生,他好像是由我們主任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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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謝謝。”喬昊點了點頭,心裏仍是急。
小護士見他這樣,又指了指走廊前面的方向,“主任現在在開會,你要不等會兒再去問問他好了。”
受助至此,喬昊只得連連道謝。
喬昊在會議室門口等了二十幾分鐘,只恨時間竟過得如此之慢。
終于,快到半小時的時候,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似乎只是上個廁所,但門也因此而打開。
透過半開的大門,喬昊一眼看見裏面坐着的石崇山,他的身邊,站着陳致。
陳致也看見了他,于是走了出來。
“你們在讨論他的病情嗎?結果出來了沒有?”喬昊迫不及待地問。
陳致略略點了一下頭。
“怎麽樣?”喬昊的心提到嗓子眼。
陳致看了一眼喬昊,神色凝重,似乎在猶豫,但終于還是開口,“腫瘤,惡性。”
喬昊當然知道長在顱腦的腫瘤幾乎都是惡性,他幾乎要扯住對面人的衣領,“是哪種?”
“少枝膠質細胞瘤。”陳致緩緩道。
喬昊放開抓住他的手,心裏舒出一口氣來,不是膠母,是少枝。有那麽一瞬間,他閉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空氣似乎在這時才變得新鮮了一些。
比起膠質母細胞瘤,少枝要好太多,通過手術可以切除,術後不那麽容易複發,最重要的是,存活率高,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有可能。
“真的嗎?是真的嗎?”喬昊的聲音裏難掩激動,即使是十年,也已經比預想好了太多。他仍記得前一晚,自己看到膠質母細胞瘤存活率時手腳冰涼的感覺,論文上說,那個病的患者能堅持一年也是奇跡。
陳致點頭,目光注視着喬昊表情的變化。
“那分級呢?是一級還是二級?”喬昊又問。
“一級,大夫們在讨論手術的具體安排。”陳致回答,對于腦癌上的一些術語,他已經非常熟悉,WHO對腦瘤的分級,一級是最初級。
喬昊覺得自己眼睛有些發酸,但很快,他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畢竟,一級也是惡性,也要手術,手術就會有風險。
“會請最好的大夫來給他做手術吧?”喬昊下意識地向會議室張望,那裏的門已經關上了,外面的透明玻璃裏,百葉窗打下,只模糊看得見幾個端坐的人影。
“當然,他的父親很愛他。”陳致也回頭看了看會議室的門牌。
喬昊對他的這個說法不置可否,但此時,他并不在乎這些。
他只為石冬冬得到的這個近乎赦免的判決而慶幸。
“你也愛冬冬,是嗎?”陳致忽然問。
喬昊怔住,震驚于陳致這個唐突的問題,也震驚于他所用到的字眼。
愛,有那麽深刻嗎?
他看向陳致,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只是随便問問,”陳致卻像比他更尴尬,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他好像去你那兒找你了,你去告訴他這個消息吧,至少不算太壞。”
陳致說完,轉身便走進了會議室。
喬昊在門外有幾秒鐘的出神,他仍在想陳致的那個問題,但最終,他不敢貿然回答自己。
這麽多天來的沖動,到底是因為對那個人的憐惜,還是出于記憶中久遠的愧疚,或者,只是對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因荷爾蒙而産生的不甘?
太多的疑問都被之前對石冬冬病情的擔憂而掩蓋,如今撥雲見日重拾光明,卻反而看不清自己的內心了。
喬昊甩甩頭,不願再做無用功,他決定先找到石冬冬再說。
剛一回呼吸科的病房,喬昊就聽見了走廊上的咆哮聲。望眼過去,只見莫莉被圍在了人群中,一個男人正暴跳如雷地指着她責罵。
“你是怎麽做事的!好好的病人都會不見!他不能外出你不知道嗎?你也算是醫生?要是小寧有什麽事,我先來砍了你!”男人頂着黑眼圈,滿臉漲紅,脖子根的青筋也暴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安寧的父親。
而安寧的母親滿臉的焦急,但仍拉住自己的丈夫,想讓他鎮靜一些。
男人卻一把推開她,怒不可竭,“我晚上通宵幹活是為了誰?你晚上不敢睡是為了誰?就怕他一個呼吸不上來出什麽事!他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對不起,叔叔阿姨,對不起,”莫莉已經紅了眼睛,“他跟我說他下樓走走就上來,我看他精神很好,又很想出去,就……就答應了他……”
“他說什麽你就讓他去!他還說他不想治了,你敢讓他出院嗎!”
“他爹,別說了,也許小寧真的只是出去散個步,這不也沒過多久……”安寧母親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都怪我,如果我不是腰疼去挂了個號,他就不會自己出去了。”
“安寧什麽時候走的?”喬昊走了過去,徑直問莫莉。他深知,像安寧這樣的病人出走,事情可大可小,一個疏忽或意外,可能就是難以挽回的結果。
“你查房後不久,我也沒看時間……”莫莉低聲回答,已經完全沒了平日裏爽朗的樣子,估計被安寧父親的吼聲吓得不清。
“那也快兩個小時了。”喬昊皺起了眉,他知道這天主任休息,幾個醫生都去坐門診了,他剛好夜班完也休息,住院部只有莫莉和另一個實習生在,他們實在沒經驗,才會讓安寧這樣陣發室速可能随時有生命危險的人獨自外出。
真要出什麽問題,那的确是不堪設想的。
喬昊的心也不由緊張起來,查房時他并沒有太多注意安寧有什麽異樣。那人只是像往常一樣,笑着對他說晚上睡得還好,呼吸沒有很難受,還讓他放心,下班回去好好補覺……
“樓下花園找過了嗎?”喬昊問。
“一說他自己下去了我就去找了,找了兩遍了!”安寧的父親大聲道,雖然是回答喬昊,眼睛卻是看着莫莉,像是能把她吞下去,仿佛自己所有的苦難都是這姑娘一手造成。
“門衛呢?門衛問過了嗎?是不是出醫院了?”喬昊無法直接指責他對莫莉的态度,此時唯有找到安寧才是首要的。
“門衛說醫院每天都有穿着病號服的人出入,他不負責登記!你們這幫孫子,就是光知道收錢!病麽病治不好,要擔責任的時候一個個推得一幹二淨——”
男人還要繼續罵,被身邊的女人拉住,她抹了把淚,無助地看向喬昊,“喬醫生,不瞞你說,我真的很擔心小寧,他……他前兩天還跟我們說,要不不治了……我真怕他會……”
“不會的。”喬昊篤定道,“他的同學們昨天才來看過他,他笑得那麽開心。阿姨,您別瞎想,我們現在別站在這兒浪費時間,大家都去找,莫莉和小劉,到每個樓層去找找,阿姨你去樓下花園守着,也許他還會去那兒,安寧爸爸,我們去醫院外面分頭找,小寧是懂事的孩子,一定不會做出格的事,他可能只是太想出去看看了。”
喬昊的一番話說得鎮靜有力,連安寧的父親也沒有再接口,二話不說就奔向了樓道。
大家紛紛出動,喬昊也追着安寧的父親跑了出去。
年過半百的男子等不及乘電梯,喬昊跑下一層樓追到他時,他已經開始微微喘氣。
“叔叔,出了醫院門,你往左走,那邊馬路對面有個小花壇,也許他會在那裏,我往右邊找,見到他就趕緊給護士站打個電話報平安,讓阿姨早些放心,你自己也注意安全。”喬昊一邊跑着下樓,一邊對安寧父親說。
安寧的父親也不理他,只顧自己腳下,也算對他話的一種默認。
出了醫院大門,喬昊一路往南,此時已是上午十點多,路上的車流行人并不多。喬昊伸長了脖子,邊跑邊張望,已經能感覺汗水從額頭上淌下。
醫院馬路的盡頭快到了,根本沒有那個穿着病號服的男孩的身影。
喬昊強迫自己冷靜,他停在人行道中間,彎下腰雙手扶住膝蓋喘息。身體停下來了,腦子卻不敢停下,一剎那,腦中劃過一個念頭——可能安寧回自己學校了,他那麽羨慕他的同學,說不定只是想回去看看他們。
喬昊立即攔住了路邊駛來的一輛出租車,情急之下,他反而清楚的記起了安寧就讀的高中,前一天,那些來看他的同學穿的都是二中的校服。
那學校離醫院并不太遠,出租車只開了五分鐘不到。
喬昊在車裏給莫莉打了個電話,讓她問清了安寧就讀的班級,挂電話前安慰了她幾句。
那姑娘聲音都發着抖,他不由在心裏嘆了口氣,只希望自己的直覺不會出錯。
學校一到,喬昊幾乎是跳着下了車。
正當他沖到校門口的保安那裏要開口詢問情況,就見學校對面的小店裏,慢慢走出來兩個人。距離讓他看不清那兩人的臉,但的的确确,他們都穿着病號服。
喬昊對等着他開口的學校保安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眼睛只緊緊盯着馬路對面已經走下人行道的兩個人,他們顯然是準備要打車。
并且,很快,他們也看見了喬昊。
“安寧!——石冬冬!”喬昊對着他們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