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這天喬昊在走廊上一直等到淩晨,仍然沒有被允許進入石冬冬的病房。

玉姨最後一次從病房出來是在十點多,她紅着眼睛對他說,“你先回去,冬冬已經沒事了。”

可喬昊卻半步都挪不開,要怎麽讓他在沒有看見那人一眼的情況下安心離開?他不明白這到底是石冬冬本人的意思還是他父親的決定,而無論哪一種,都讓他忐忑不安。

他并不想打擾裏面的人,只是想确認他已經真的安然無恙了而已。

終于,在深夜空蕩蕩的走廊上,他的忍耐到達了極限。

霍地起身,對抗着雙腿的麻木,他有些跌撞地沖過去推開了房門。

門裏和門外似乎是兩個世界,他在門外火燒火燎,門裏卻只有昏暗的夜燈和監護儀器單調的電流聲。喬昊一眼看到白色病床上躺着的人,心裏的火竟瞬間平息了下來——他的動作不由放輕,幾乎蹑手蹑腳走到了那人的床頭。

手指慢慢撫上了蒼白的皮膚,來回摩挲下,指尖傳來的溫熱讓喬昊長長舒出一口氣來。

這一番折騰下來,石冬冬的臉好像又瘦了一圈,尖下去的下巴讓那整個人都顯得十分虛弱。喬昊的手從他的臉上移到下巴上,然後停留在了他的唇上。

就在喬昊晃着神的時候,床上的人忽然将臉別向了一邊,咳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眸子裏凝聚出點點光芒。

喬昊的心跳都快了起來,看見石冬冬醒來,笑容不由自主地便浮現在了臉上。

“沒睡着嗎?還是我吵醒了你?”他柔聲道。

石冬冬的眉微微蹙着,這才看向喬昊。

燈光昏暗,他們并不能真切看清彼此,但房間裏的安靜卻讓兩人像失神般停留在這樣一場凝望裏,好像他們的上一次見面已經相隔很久一樣。

喬昊移不開眼睛,石冬冬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夢見安寧了。”終于,石冬冬開口道。

“嗯。”喬昊點點頭,心裏抽緊了一下。

“他好像跑了很遠的路,風塵仆仆的樣子,專門來跟我說,他會去閻王那兒偷生死簿,劃掉我的名字再悄悄還回去,這樣我就不用死了。”石冬冬悠悠說。

“很……害怕嗎?”喬昊握住了床邊石冬冬的手。

“害怕過,但是現在反而不那麽怕了,我都知道了。”石冬冬平靜地說,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喬昊的手不由握得更緊了些,喉頭不住嚅動,将湧上來的酸楚咽下。

“夢裏我笑話安寧了,我跟他說,人哪裏有不死的,無非早一點晚一點。”石冬冬又道,嘴角漾起一個淺笑,“可惜他比我早……否則,也許我的心髒真的可以救他,我的腫瘤是腦部原發的,沒有轉移,化療也只做了幾天而已,心髒應該還是能用的吧?”石冬冬說着,喘息漸重,中途咳了幾聲。

“他已經不需要了,你留着自己好好用。”喬昊沉聲,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他走的時候,痛苦嗎?”石冬冬似乎很執着于安寧的話題,又問。

“他走的很平靜,睡着後停止的心跳……冬冬,可以不說安寧了嗎?”喬昊央求道,他不願去回憶那個年輕的男孩孤獨死去的夜晚,更不願意聽到石冬冬這樣似要代入自己的追問。

“你在他身邊嗎,那時?”石冬冬直直看着喬昊,并沒有停下來。

喬昊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那他應該無憾了。”石冬冬輕輕笑了笑,跟着便劇烈咳了起來。

喬昊忙起身去為他倒水,背對着他的那刻,心裏一陣陣難受。他明白晚期病人的抵抗力非常薄弱,石冬冬應該是肺部有感染才會這樣咳嗽,這種情況他在科裏見過許多。腫瘤的痛苦已經很難忍受,再加上額外的折磨只會讓病人衰弱得更快,平日那些病患身上發生的狀況,如今在自己愛着的人身上再現,喬昊有些無法繼續設想下去。

所謂的“那一天”他見得太多,可獨有這個人的,他不敢想象。

水遞過去時,石冬冬已經沒有力氣撐起身體來喝了。喬昊找來了吸管,卻擔心平躺着的石冬冬會因此而嗆到。于是,他把他半抱了起來,将水喂了過去。

感受到那人的重量都在他懷中時,喬昊一時竟不想放開他。

他騰出一只手來,把石冬冬喝過的水杯放到一旁,然後便坐到了床頭,讓石冬冬仰靠在自己的懷裏。

“這樣會不會舒服些?”他問。

石冬冬任他抱着,并不回答,但咳嗽已經平息了許多。

房間裏再次安靜了下來,儀器裏電流的滴滴聲讓人有種耳鳴的錯覺,喬昊在心裏想着是應該再說些什麽,還是讓石冬冬好好睡一覺。

而就在這時,石冬冬再次開了口。

“感覺……終于可以做你的病人了,要不要像安寧一樣也轉去你們科,然後在那裏……”

“不要亂說!”大概猜到他會說什麽,喬昊忙制止了他。

“我以為你是醫生,應該習慣了生死……”石冬冬笑着嘆了口氣,隔了一會兒突然叫了聲喬昊的名字,“喬昊,求你一件事吧。”

他的這句話說得與之前的語氣不同,盡管輕但卻很鄭重,以致喬昊腦子裏瞬間轉出無數不好的念頭。

“什麽事?”他不安地問。

“帶我去見一個人,好嗎?”石冬冬的聲音裏竟透着小心翼翼。

“見誰?”

“我想見霍延,以後也許再沒機會……”

喬昊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像上次你帶我出院一樣,開個小polo,然後我們去霍延的公司,如果他在的話那最好,如果他不在……就算了,怎麽樣?”

原來,你還是在想着那個人……喬昊的心有一瞬跌進了看不見底的深淵,但這樣的話他沒有說出來,因為懷裏的人喘息很重,身體隐隐地震動,像在竭力忍受着什麽。

“你的身體能吃的消嗎?”他只得問。

“沒問題的,我能堅持。而且,陳致已經答應在這裏替我瞞着醫生……”

“你計劃得挺周全。”喬昊笑着搖了搖頭,他驚訝于自己還能笑。

“你願意嗎?”石冬冬又問了一次。

喬昊沉默了許久才道,“真的那麽想見他?”

喬昊問完,恍惚想起剛和石冬冬重逢時,他在下班路上碰到石冬冬的場景,那時他要去找的就是霍延吧,一個人穿着件白衣,弱不禁風地站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其實那時他就對他說了,“我想去找個人……”

所以,從頭到尾,自己都只是一個闖入者而已,闖不入的闖入者。

喬昊再次自嘲地笑笑。

“就當是一個心願吧……喬昊,我沒有人可以拜托了。”石冬冬說着,又咳了起來。

“好,那你答應我,快點好起來,等你不再咳的時候,我就帶你去。”喬昊在心裏嘆了口氣。

“後天吧,後天上午好嗎?我保證不咳了。”石冬冬又開始拼命忍着。

喬昊終于松開抱着他的手,輕輕讓他仰躺在枕頭上,石冬冬的臉果然已經憋紅了,雙眼氤氲卻直直盯着喬昊看。

“好,後天。”喬昊在他的胸前拍了拍,然後點了頭。

……

仍然是請假,仍然是借車,然而這一次,喬昊的心情卻與前一次截然不同。

出發前,他開着車先去看了母親。她的身體已經恢複不少,胖胖的臉盤又恢複了過去的血色,只是在看到他時吃了一驚,他想大概是因為自己連着幾天都沒有刮胡子的緣故。

也因為這樣,母親在見到他時竟然都不敢提起石冬冬似的,只一個勁地說自己可以出院了。

喬昊拉上床簾,跪在了她面前對她說,“媽,你放心,我和冬冬只是普通朋友。”

再見到石冬冬時,他果然不再咳嗽,至少從陳致用輪椅推着他出來,到上車的一路都沒有咳一聲。

喬昊坐在駕駛室裏,沉默地看着他把病號服脫掉,露出裏面穿好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并對他咧嘴一笑,“看得出是個癌症晚期病人嗎?”

喬昊語塞,只是幫他把頭上的棒球帽扶了扶正,并為他系好了安全帶。

其實,他很想問問石冬冬見到那人後會說些什麽,但終究這話他問不出口。畢竟,這是那兩人之間的事,也許石冬冬會裝做偶爾路過,随便聊些瑣事,也許他們會什麽都不說,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要看一眼就足夠吧。

喬昊專心地開車,專心地聽車裏有一茬沒一茬的廣播,有些事他覺得自己不能去想。

“什麽時候你也去買一輛自己的車吧?”車上,石冬冬對他道,“你開車的樣子真的很帥呢。”

喬昊看了一眼石冬冬,那人眼裏含笑,在側着臉看自己。

“沒什麽必要。”他淡淡回了句。

石冬冬見他似乎沒什麽說話的興致,于是也不再開口。

霍延的公司轉眼便到,喬昊搜了幾遍地圖,才确定了這條離醫院最近的路線。那公司所在的寫字樓位于這座城市裏最繁華的地段,而霍延的辦公室在這幢高層大樓的頂層,顯然,他已經是位成功的青年才俊了。

推着石冬冬走進電梯間,喬昊最後問了他一句,“确定要上去嗎?”

他已經離開你兩次,他已經訂婚了……他曾經用你們的感情去換取了金錢。

當然,這些喬昊沒有說出來,他不忿,但絕不願意再傷害石冬冬一次。

而石冬冬坐在輪椅上背對着他,并沒有什麽反應。

直到電梯來了,那人才慢慢反過身擡起了頭,對他道,“我自己上去,放心,很快會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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