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 香芷旋的臉燒得厲害,不好意思看他,更不好意思被他看着,又明白這是不能阻止的。
不能阻止他,卻可以放任自己逃避。
她閉上眼睛,出于長久的害怕,瑟縮着。
“阿芷。”他柔聲喚她。
她咬了咬唇,“嗯。”羞得怕得不行。
“別怕。”他語聲低柔地安撫着親吻着她。
她的害怕,時時刻刻都在,他怎麽能感受不到。
她怕疼,他一直都記得。
如果不能避免,起碼可以減輕。
香芷旋吸進一口氣。都到這一步了,再磨蹭又有什麽意義呢?随他去吧。
……
那一刻,絕對是香芷旋有生以來最壞的經歷之一。
太疼。
不行,不行。心裏一再重複着,卻沒有說出口。
不該說出口。
襲朗見她眼中氤氲着濃濃的霧氣,随時都要哭出來似的,像是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面色蒼白,額頭沁出了冷汗。
像是在受刑。
“阿芷……”
“讓我緩一緩。”她說,語聲帶着點兒哭腔。
是對自己生出了濃重的無力感。
有不怕死卻怕疼的人麽?
有,她就是個典型。極怒時可以拼命,平時嬌氣的離譜。
“算了。”他看她疼成這樣,實在是不忍心了。
香芷旋抿了抿唇。
他也不好過。
“不。”她環緊他,搖了搖頭。也是了解自己那點兒出息,什麽時候估計都是一個情形,早一些挺過去算了。
“等會兒你會哭鼻子的。”
“我才不哭呢。”香芷旋瞥一眼床頭燈光,“把燈熄了,我……”我怎樣你也看不到,說出的卻是“我自在些。”
襲朗半信半疑,沒動。
她痛感減緩,精氣神活過來了,氣鼓鼓地看着他,“這點兒心願你都不肯遷就?不給你做衣服了。今天不要,以後也別想了。”
一下子就丢給他兩個威脅。他唇畔逸出笑容,眼波柔和之際,閃着迷離妖冶的芒。
他探身熄了燈,再将她抱在懷裏索吻之前,低語道:“阿芷,我喜歡你。”
香芷旋又是意外又是驚喜。
她起初想回一句“我也喜歡你”,但是,她想,彼此口中的喜歡是有些不同的,也就作罷。
他不是因為情慾而說出的這一句,是由心而生。
她呢?能夠發自心底的說出麽?
之後,便是心裏有喜悅感動充盈,還是無法如願。
襲朗撫過她額頭的時候,察覺出她的異狀,忙去掌燈。借着燈光,清晰地看到她小臉兒已然慘白,眼中盈着淚,卻倔強地不肯掉落。
他心疼不已,“阿芷,怎樣?”
她抿了抿唇,拉高被子,“冷。”她想将身形蜷縮起來。
“來。”他無限愛憐地把她圈在懷裏。
他身上的溫暖傳遞到她身上,讓她的知覺一點點複蘇。過了好一會兒,她蹙着眉動了動身形,“我要去沐浴。”
襲朗察覺出她的乏力,“不急。過會兒再說。”
“嗯。”香芷旋擡起頭看着他,心情很低落,很沮喪。
這叫個什麽事兒?
“以後不會一直這樣吧?”她自問自答,“不會的。”
她想得通就好,不然麻煩可不小。他逗她:“再試試?”
她立刻慌亂地搖頭,“不要。你給我一刀算了。”
襲朗察覺她後背也出了一層汗。這小東西一難受可真是要命。
那樣難受,也忍過來了。
就是為這個,才心疼。
“把心放下。”襲朗啄了啄她的唇,故意戲谑地道,“除非你求我。”
香芷旋知道他是故意這樣說的,就笑,“除非我瘋了。”
生動柔美的笑靥,無端透着些許脆弱,因為臉色蒼白,唇色淺淡了幾分。“不動你,親一下總行吧?”他讓她枕着自己右臂,左臂将她箍在懷裏,吮着浸潤着她的唇。
這一句,他當然不可能說到做到,親吻綿長溫柔,無限缱绻。這是她願意享有并且沉淪的時刻,一直別扭地橫在中間無所适從的手臂,随着心神放松,輕輕環住了他。
她就是這樣,做什麽都把動作放到很輕緩,仿佛擔心吓到誰似的。
襲朗就想着,有這樣一個人每日厮守,單看她這樣那樣別扭的反應,也足夠消磨悠長歲月。
他随着她心思移開了手,起身喚在外間值夜的含笑備水。
香芷旋擁被坐起身來,拿過自己的寝衣,穿衣服時看了看他。
他已經蹬上純白緞面褲,猿背蜂腰,身形曲線煞是悅目。
也許男女都是一樣的,有些特別好看的人,似是得了上天的眷顧,從頭到腳都沒瑕疵。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小廚房裏日夜備着熱水,吩咐下去沒多一會兒,丫鬟就備好了水。兩個人轉去沐浴。
盥洗室是與寝室打通的三間耳房,都用槅扇分成裏外間,裏間沐浴,外間洗漱。
香芷旋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回到寝室時神清氣爽的。她在裏側歇下之後,襲朗才回來了。
他打量她兩眼,心安不少。
“你,對人怎麽會這麽好的?”相擁時,她問他。
“我也正奇怪呢,為什麽對你這麽好。”
“……”剛誇一句,他就翹尾巴了。
但是襲朗說的是實話。這幾天了,時常都有這種感覺,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對這樣一個矛盾、複雜、別扭又嬌氣的女孩子一再的遷就、照顧。
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不是。是她對他的脾氣,即便別扭、嬌氣,也讓他心生愉悅、憐惜。
其實他恢複得這麽快,她也功不可沒。若是每日心緒煩亂,傷勢才不會見好。
**
一大早,老夫人就過來了,徑自在廳堂落座,要香芷旋過去說話。
這時候的香芷旋還沒醒呢。
襲朗早就醒了,卻很享受這樣的一個清晨,想晚一些起身。
香芷旋已經完全習慣了在他懷中酣睡,他又沒驚動,便還沉沉睡着。聽得含笑通禀她才醒來,不情願地翻了個身,心裏很是不滿。
可是長輩點名要見她,還大駕光臨,她推辭不得。
襲朗吩咐含笑:“跟老夫人說,她能等就等會兒,不能等就先回松鶴堂。”
含笑稱是,之後遲疑地道:“奴婢先将四奶奶的衣物送進去吧?”
香芷旋立刻說話,隔着簾帳,隐約看到含笑将一疊衣物放下,又轉身退出。
她磨蹭了一會兒,這才讓襲朗幫忙把衣服拿過來,起身穿衣時随口說道:“今天好像又冷了一些。”
“知道了。”襲朗應着,手把玩着她散在背後的長發,輕輕撩撥。
她後背有點兒癢,斜睇他一眼。心裏是很不自在的,身形沒被他看盡,也有大半是逃不過他視線的。可也不敢說什麽,怕他索性讓她不着寸縷。這人能有多好,就能有多壞。只得顧左右而言他:“老夫人要是問起我那筆銀子,我怎麽說才合适呢?”
“就說……”襲朗微一思忖,“我幫你存到銀號去了。”
這是個好借口,她欣然點頭。
**
老夫人等了小半個時辰,香芷旋才捧着小手爐,慢吞吞到了廳堂。
她将手爐交給身旁的含笑,先行施禮,見禮之後便又将手爐拿回手裏,問道:“您過來有什麽吩咐?”
兩次交集之後,老夫人自是不會再給香芷旋好臉色——再裝腔作勢的,她做不來,便是做得來,香芷旋也會将她看低到塵埃裏去。她板着臉,語氣冷凝:“你六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是。”
“別的事也聽說了?”
“是。”
“那就好。”老夫人開門見山,“我們一時拿不出這麽大一筆銀子,所以,今日我求到你頭上了。”
香芷旋可以直接用方才襲朗給出的理由搪塞,但她沒有。橫豎都被折騰起來了,她樂得跟老夫人多說幾句話,笑道:“我也聽說了,公中有銀子,只是要用産業等價交換。”
老夫人擰眉,“那是你公公被氣糊塗了,你也要跟着犯渾麽?”
“糊塗、犯渾,”香芷旋忍不住笑,“我不覺得啊。”
老夫人多看了她兩眼。眼前的女孩子,明明還是那副讓她恨得牙根癢癢的容貌,卻與之前相見時有所不同。像一只慵懶的在打歪主意的貓。對,就是這種感覺。
讓人一看就厭煩。
她嫌惡地皺了皺眉,壓制着在心頭翻湧的情緒,道:“且不說這些。說說你大哥、二姐的事情吧。”
“他們有什麽事?有什麽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香芷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本來麽,那些人本就跟她沒什麽關系。
誰對她好,她才會盡量回報。香若松和香绮旋除了坑她害她,沒做過別的。她為什麽要關心?——牽扯上香若松,那就是關乎香家的事了,不需她再糾結計較什麽,真的可以置身事外。
“你別急着明哲保身。”老夫人說到這些,心中快意,面色就舒緩下來,“你大哥已到了京城,且将你二姐接回香家在京城的宅子了,這些你還不知道吧?對外的說辭,是接了你染了惡疾的二姐來京城調養,而你二姐在途中遇到良醫,病已好的七七|八|八。這些也只能是對外人說說,怎麽回事你我都清楚。”
“是,您與我都清楚。”香芷旋站得有些累了,也清楚老夫人是不會主動發話讓自己落座的,索性徑自轉去落座,“我今日有些不适,要坐着說話,您別怪罪。”落座後,接着之前的話題道,“我是怎樣嫁過來的,香家出過怎樣的事,您或許一清二楚,或許可以用香家名聲要挾我,但是沒用的,我不可能為了這些拿出銀子。您可別忘了啊,您是早就知道,還是近期才得知,其中是有差別的,香家咬定您從一開始就得知,才收了八萬兩銀子,才要我嫁過來,也不是不可以的。香家現在應該是不由您随意擺布了吧?”
她說完這些,笑了笑,随即斂目看着手裏的小手爐。
是趙賀昨日送到她面前的,很是精致。應該是太子常來探望希望的緣故吧,內務府特地打造了幾個新式的手爐,一眼就能看出,是費了些心思的。她自心底要感謝的自然不是內務府,是襲朗。便是以前山高水遠,也聽說過宮裏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
老夫人的視線也落在了手爐上,是她都沒見過的樣式。幾念之間便能想明白是怎麽回事。這樣嬌氣而且不知收斂掩飾的一個人,襲朗竟也能容着。這到底是故意跟她置氣,還是真的對香芷旋另眼相看?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老夫人還是只說正事:“香家不會由我随意擺布,可也不能對你言聽計從吧?況且他們離京城這麽遠,不需提及。我要跟你說的,只有你二姐。你們姐妹不合,并不是秘密。”
香芷旋略有點兒漫不經心,“嗯,您盡管直說。”
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道:“你想一想,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命人将你二姐帶到了松鶴堂,她因着嫉妒、不甘,揭穿你在香家的一些不該讓人知道的事。你可別忘了啊,她怎麽說與你怎麽說,是有區別的,她說的是不是屬實,不是很重要,說,才是關鍵。”
香芷旋研讀着老夫人的神色,越看就越讨厭這人的嘴臉。“那麽,我也請您想一想,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将六爺欠債的事以訛傳訛,他會不會被逐出襲府啊?”
“哦?”老夫人一副全然不信的樣子,“你這樣可就是胳膊肘向外拐,真如你所說的那般,襲府會容得了你?老四待你還不錯,你又何苦做傻事逼着他休妻呢?”
“可照您的打算,襲府更容得不我。”香芷旋神色無辜,“您都要讓我二姐栽贓污蔑我了,我還不能借着事實出口氣?橫豎都是一個下場,我不好過,別人也別想好過。”她說到這兒,抿了抿唇,端茶喝了一口便将茶盞放下,喚含笑,“茶有點兒涼,給我換杯熱的。”
含笑忙走過來,用身形擋住老夫人的視線,又以眼神詢問香芷旋。
香芷旋給她使眼色,示意她去知會襲朗。話說的是硬氣,心裏卻一直在打鼓:香绮旋要是真來到了襲府,要是真往她身上潑髒水,她還真消受不起。而情急之下,她全無辦法,只能指望襲朗。
雍和二十八年,襲府。
時值深秋,佳期已盡的花無聲凋零,輾轉旋入塵。桂花、木槿、一串紅則開得正豔,搖曳起舞。
馥郁或清淺的花香融入蕭飒風中,絲絲縷縷蔓延入室。
香芷旋蹙了蹙眉,不喜歡幾種香氣糾纏不清地萦繞在鼻端。放下手中的毛筆,她端起茶盅,啜了口茶,視線不經意地瞥過襲朗。
他站在書案前提筆書寫,眉宇平靜,神色專注。
太醫要他卧床休息,手臂不可運力,盡量不要走動。他是不肯聽的。仿佛那身體、傷病是別人的,與他無關。
香芷旋放下茶盅,以手托腮,望向窗戶。
花樹暗影投在窗紗上,随風浮動,間隙中的光影如碎玉,晃人的眼。
她微微眯了眸子,視線在室內打了個轉兒,落回到襲朗身上。
他穿着一襲玄色箭袖錦袍,發髻、劍眉漆黑,面容、雙手被襯得更顯蒼白。
清雅俊倫的容顏,清寒寂寥的氣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籠罩,與萬丈紅塵隔離開來,獨守一方寂冷。
三年馳騁沙場、千裏如火殺戮、劍斬七名敵将——這些是他成婚前的經歷,她總是難以将這些與眼前這人聯系到一處,又分明是不容辯駁的。
若沒有那些經歷,他便不會身負重傷,她便不會嫁給他。
他是在戰捷那一場硬仗中負了重傷,回京後傷勢反複,一度命懸一線。襲家老夫人、大夫人張羅着給他沖喜。她的祖母、伯父抓住了這時機,事情雖然一波三折,到底還是如願以償,兩家結了親。
其實他哪裏用得着沖喜?性情那樣堅毅,對自己甚至都是殘酷的,豈能輕易被傷病索了命。
斂起思緒,香芷旋走到襲朗身邊,給他續了一杯熱茶,瞥見硯臺裏的墨汁所剩不多,拿起了墨錠,卻又遲疑起來,“要不要歇息片刻?”
“沒事。”襲朗凝住她的手,白皙,細瘦,“喚丫鬟吧。”很懷疑她沒那份力氣。
香芷旋微笑,“正覺着有點兒冷,做點事能暖和一些。”
襲朗的視線上移,對上了那雙大眼睛。宛若墨玉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揚。她眼中有着淺淺笑意,和他剛一對視,便垂了眼睑,專心磨墨。
他也就繼續凝神抄寫《法華經》。佛經能夠平和心境。
筆尖逸出的一筆一劃,都會帶來尖銳或鈍重的疼。這過程,如同手持利刃,一下一下折磨着自己。
也不是跟誰較勁,更沒逞強的意思,實在是因傷口不論怎樣都會這般作痛。那就不如适度地做些事,筋骨不至于僵滞,心神不至于倦怠。
偶爾想一想沙場的峥嵘歲月,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朝夕之間,殺紅了眼,浴血成魔,賭上了生死。結果呢?一将功成萬骨枯。他這成名的都險些喪命,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場,再不能見人世風月。
心緒起伏,筆下的力道便不由控制了,右臂尖銳的疼痛一次次襲上心頭,讓他呼吸一滞。
他放下筆,回身落座,這才發現身側的人已磨好了墨,正凝視着窗臺上花瓶裏的數枝玫瑰。
等一會兒,她就要忍不住擺弄一番了。
襲朗的唇角不自覺上揚,斂目打量着她。
是生于南方的女孩,膚色白皙通透,身形纖弱如柳,穿着淡粉色褙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兒似的。真的,怎麽看都不像是及笄之人。
可她也只是模樣稚嫩,不是沒城府沒主意的。
成婚第二日起,她就被拘在了房裏,美其名曰好生服侍他,其實是長輩不願意讓她露面,被人私下議論。
起初他擔心她心裏委屈,讓她每日和自己一起抄經打發時間。這幾日下來,才發現她心寬得很,不需誰開解。
此時,她将先前側目的花瓶捧到炕桌上,找出剪刀,取出花枝,悉心修剪之後,再逐次放入瓶中。
她應是擅長此道,所以才無法忍受鮮花被敷衍的對待。
插花之于她,就像是在下棋:認真布局,逐步完成。每一枝花放入瓶中之前,都是經過細細思量的。
其中的門道不少,花枝要錯落有致,花色要相互襯托。他也承認,經她一擺弄,每日一換的瓶中花會成為房裏不容錯失的一道風景。
她每一日的光景,便是用這類小事消磨掉的。
從未見她有過委屈的神色。
該委屈麽?應該的。
他這局中人都極其厭惡勞什子的沖喜說法,何況她了。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嫁進門來,要面對的可能是他傷愈,更可能的是新婚不久便守寡。
太不公平。
可惜他那時精力不濟,又是在事情定下來之後才知曉的,能做的少。
起先香氏是要将她的二姐香绮旋許配給他,後稱香绮旋染了惡疾,他的祖母當機立斷,說不是還有個女孩子麽?又已及笄,換她就好。她的祖母、伯父即刻答應了。
就這樣,這個可憐的孩子被結結實實地坑了一把。
不管怎樣,她以沖喜為由嫁入襲家,總是會低人一頭。
在外人眼裏,高看她的,說是廣州知府的侄女,低看她的,便說是區區商賈的女兒——她早逝的雙親很有經商的頭腦,生前在南方已小有名氣,賺下了一份偌大的家産。可惜都是薄命的,前些年先後病故。
這樣的出身,其實完全可以嫁個門當戶對的,沒理由高嫁受人冷眼。但是香氏人心不足,為了能調任至京城,沒少利用她和兩個姐姐。
她們香氏三姐妹,在廣州很有些名氣,個個樣貌出衆,卻都是破落戶的性子。自然,這些是他這幾日才聽說的。
樣貌出衆,她的确是,即便看起來顯得年紀小,卻無疑是很美的。至于性情麽,只是覺得她也話少得很,別的還沒發現。若是當真潑辣,也不算是壞事。這府裏局面複雜,她要是受氣包的性情,還真不好辦。
只要不動辄耍小性子做糊塗事就好。
襲朗緩了片刻,又起身提筆。自己的情形自己清楚,這樣是有好處的,每日書寫的時間越來越久,動作也一日比一日靈活。
香芷旋手裏剩了最後一枝花的時候,感覺到他的視線終于離開了自己,身形略略放松,無聲地籲出一口氣。
在他眼裏,自己是怎樣的?
她是抱着沖喜、做寡婦的心态嫁到襲府的。自然,如果不是有沖喜這前提,襲家也就另覓人選了,不會要香氏一族的女子。
襲家是開國元勳,歷經六朝風雨,出過一位閣老、四位名将,是權傾朝野的名門望族。
四品知府的女兒,能與襲家結親都是高攀,更別提她這樣的情形了。
兩家之所以能結親,是香家老太太與襲家老夫人有些交情,香家還給了襲家八萬兩銀子。
起初與襲朗定親的是香绮旋。
香绮旋一向看不起行伍之人,上至将軍下至兵卒,概以武夫相稱。
聽聞襲家急于操辦婚事為襲朗沖喜的消息之後,香芷旋幹脆果決地跑了。留下的信件中說,她已有了情投意合之人,抵死也不會嫁給一個将死的武夫。
香家哪裏敢跟襲家說實話,只說香绮旋患了惡疾,不能成婚。
沖喜遠嫁的事便落到了她頭上。
她們三姐妹,自幼跟長輩作對,跟姐妹窩裏鬥,沒一個性子柔順的。香家怕她也溜之大吉,命專人看着。
她那時忍不住冷笑連連,說到了京城把二姐的醜事說出去再做傻事也不遲。
祖母和伯父聽了惶惶不安,對她承諾:只要安分地嫁進襲家,她想要什麽,他們都會盡全力成全。
她也不客氣,趁機開了兩個條件,心願得償後才安心待嫁。
這就是她嫁入襲家的大致經過。要讓她說,不過是香家貼錢又送人的一樁為人不齒的事。
都不是話多的人,幾日來經常這樣相對無言。是彼此那一點點尊重,維系着這樁并不般配的姻緣。
在她啓程遠嫁之前,趙賀帶着他的親筆書信到了香家,堅持要見到她本人,并要她當面寫回信。
香家自是不想同意,可趙賀态度堅決,也只能答應。
襲朗的信件只有寥寥數語:我傷重,生死難測,三小姐是否真心願意嫁我?
她苦笑着寫了回信:若襲四爺另有良配,妾身自是不敢高攀,眼下妾身聽從長輩之命,甘願出嫁。
之後,讓她沒想到的是,趙賀當即看了她的信件,随即取出襲朗給她的第二封信:
成婚之後,若命喪黃泉,我保你餘生安穩;若能轉危為安,我不負你。
很明顯,他揣度着她的心思,并針對不同的情形寫了不同的答複。便是她答案正相反,想來他也有安排。
那時她想,二姐根本不需私奔的,襲家的态度并不代表襲朗的态度。
後來,成婚那日,他雖然沒能給滿堂賓客敬酒,卻拖着病體與她行了結拜大禮。
他無疑是尊重妻子的。
是因此,她将千裏遠嫁途中的忐忑、惶惑、惱恨深埋于心底,投桃報李,守着規矩,盡着本分。
男子紙上的一句不負,不該深信,也不該置若罔聞。拭目以待吧。
薔薇蹑手蹑腳走進門到了香芷旋身側,低聲通禀:“何媽媽來了。”
何媽媽,香绮旋的奶娘?香芷旋以眼色詢問。
薔薇點了點頭。
“把她帶到後面的小花廳。我見見她。”
薔薇稱是。
香芷旋将手中那支白色玫瑰随手放在炕桌上,編了個謊言知會襲朗:“我陪嫁宅子裏的下人過來了,我去見見。”
襲朗颔首,“去吧。”
香芷旋加了件鬥篷,出門前用力搓了搓手。她生于南方,北方這深秋之于她,不亞于南方的冬季。
襲朗留意到了這一幕,沒來由地想起她每晚裹緊被子縮成一團的情形。
他命人喚趙賀過來,吩咐道:“讓內務府趕做幾個手爐。庫存的若有精致的,便先送幾個過來。”
雍和二十八年,襲府。
時值深秋,佳期已盡的花無聲凋零,輾轉旋入塵。桂花、木槿、一串紅則開得正豔,搖曳起舞。
馥郁或清淺的花香融入蕭飒風中,絲絲縷縷蔓延入室。
香芷旋蹙了蹙眉,不喜歡幾種香氣糾纏不清地萦繞在鼻端。放下手中的毛筆,她端起茶盅,啜了口茶,視線不經意地瞥過襲朗。
他站在書案前提筆書寫,眉宇平靜,神色專注。
太醫要他卧床休息,手臂不可運力,盡量不要走動。他是不肯聽的。仿佛那身體、傷病是別人的,與他無關。
香芷旋放下茶盅,以手托腮,望向窗戶。
花樹暗影投在窗紗上,随風浮動,間隙中的光影如碎玉,晃人的眼。
她微微眯了眸子,視線在室內打了個轉兒,落回到襲朗身上。
他穿着一襲玄色箭袖錦袍,發髻、劍眉漆黑,面容、雙手被襯得更顯蒼白。
清雅俊倫的容顏,清寒寂寥的氣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籠罩,與萬丈紅塵隔離開來,獨守一方寂冷。
三年馳騁沙場、千裏如火殺戮、劍斬七名敵将——這些是他成婚前的經歷,她總是難以将這些與眼前這人聯系到一處,又分明是不容辯駁的。
若沒有那些經歷,他便不會身負重傷,她便不會嫁給他。
他是在戰捷那一場硬仗中負了重傷,回京後傷勢反複,一度命懸一線。襲家老夫人、大夫人張羅着給他沖喜。她的祖母、伯父抓住了這時機,事情雖然一波三折,到底還是如願以償,兩家結了親。
其實他哪裏用得着沖喜?性情那樣堅毅,對自己甚至都是殘酷的,豈能輕易被傷病索了命。
斂起思緒,香芷旋走到襲朗身邊,給他續了一杯熱茶,瞥見硯臺裏的墨汁所剩不多,拿起了墨錠,卻又遲疑起來,“要不要歇息片刻?”
“沒事。”襲朗凝住她的手,白皙,細瘦,“喚丫鬟吧。”很懷疑她沒那份力氣。
香芷旋微笑,“正覺着有點兒冷,做點事能暖和一些。”
襲朗的視線上移,對上了那雙大眼睛。宛若墨玉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揚。她眼中有着淺淺笑意,和他剛一對視,便垂了眼睑,專心磨墨。
他也就繼續凝神抄寫《法華經》。佛經能夠平和心境。
筆尖逸出的一筆一劃,都會帶來尖銳或鈍重的疼。這過程,如同手持利刃,一下一下折磨着自己。
也不是跟誰較勁,更沒逞強的意思,實在是因傷口不論怎樣都會這般作痛。那就不如适度地做些事,筋骨不至于僵滞,心神不至于倦怠。
偶爾想一想沙場的峥嵘歲月,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朝夕之間,殺紅了眼,浴血成魔,賭上了生死。結果呢?一将功成萬骨枯。他這成名的都險些喪命,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場,再不能見人世風月。
心緒起伏,筆下的力道便不由控制了,右臂尖銳的疼痛一次次襲上心頭,讓他呼吸一滞。
他放下筆,回身落座,這才發現身側的人已磨好了墨,正凝視着窗臺上花瓶裏的數枝玫瑰。
等一會兒,她就要忍不住擺弄一番了。
襲朗的唇角不自覺上揚,斂目打量着她。
是生于南方的女孩,膚色白皙通透,身形纖弱如柳,穿着淡粉色褙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兒似的。真的,怎麽看都不像是及笄之人。
可她也只是模樣稚嫩,不是沒城府沒主意的。
成婚第二日起,她就被拘在了房裏,美其名曰好生服侍他,其實是長輩不願意讓她露面,被人私下議論。
起初他擔心她心裏委屈,讓她每日和自己一起抄經打發時間。這幾日下來,才發現她心寬得很,不需誰開解。
此時,她将先前側目的花瓶捧到炕桌上,找出剪刀,取出花枝,悉心修剪之後,再逐次放入瓶中。
她應是擅長此道,所以才無法忍受鮮花被敷衍的對待。
插花之于她,就像是在下棋:認真布局,逐步完成。每一枝花放入瓶中之前,都是經過細細思量的。
其中的門道不少,花枝要錯落有致,花色要相互襯托。他也承認,經她一擺弄,每日一換的瓶中花會成為房裏不容錯失的一道風景。
她每一日的光景,便是用這類小事消磨掉的。
從未見她有過委屈的神色。
該委屈麽?應該的。
他這局中人都極其厭惡勞什子的沖喜說法,何況她了。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嫁進門來,要面對的可能是他傷愈,更可能的是新婚不久便守寡。
太不公平。
可惜他那時精力不濟,又是在事情定下來之後才知曉的,能做的少。
起先香氏是要将她的二姐香绮旋許配給他,後稱香绮旋染了惡疾,他的祖母當機立斷,說不是還有個女孩子麽?又已及笄,換她就好。她的祖母、伯父即刻答應了。
就這樣,這個可憐的孩子被結結實實地坑了一把。
不管怎樣,她以沖喜為由嫁入襲家,總是會低人一頭。
在外人眼裏,高看她的,說是廣州知府的侄女,低看她的,便說是區區商賈的女兒——她早逝的雙親很有經商的頭腦,生前在南方已小有名氣,賺下了一份偌大的家産。可惜都是薄命的,前些年先後病故。
這樣的出身,其實完全可以嫁個門當戶對的,沒理由高嫁受人冷眼。但是香氏人心不足,為了能調任至京城,沒少利用她和兩個姐姐。
她們香氏三姐妹,在廣州很有些名氣,個個樣貌出衆,卻都是破落戶的性子。自然,這些是他這幾日才聽說的。
樣貌出衆,她的确是,即便看起來顯得年紀小,卻無疑是很美的。至于性情麽,只是覺得她也話少得很,別的還沒發現。若是當真潑辣,也不算是壞事。這府裏局面複雜,她要是受氣包的性情,還真不好辦。
只要不動辄耍小性子做糊塗事就好。
襲朗緩了片刻,又起身提筆。自己的情形自己清楚,這樣是有好處的,每日書寫的時間越來越久,動作也一日比一日靈活。
香芷旋手裏剩了最後一枝花的時候,感覺到他的視線終于離開了自己,身形略略放松,無聲地籲出一口氣。
在他眼裏,自己是怎樣的?
她是抱着沖喜、做寡婦的心态嫁到襲府的。自然,如果不是有沖喜這前提,襲家也就另覓人選了,不會要香氏一族的女子。
襲家是開國元勳,歷經六朝風雨,出過一位閣老、四位名将,是權傾朝野的名門望族。
四品知府的女兒,能與襲家結親都是高攀,更別提她這樣的情形了。
兩家之所以能結親,是香家老太太與襲家老夫人有些交情,香家還給了襲家八萬兩銀子。
起初與襲朗定親的是香绮旋。
香绮旋一向看不起行伍之人,上至将軍下至兵卒,概以武夫相稱。
聽聞襲家急于操辦婚事為襲朗沖喜的消息之後,香芷旋幹脆果決地跑了。留下的信件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