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虞冬榮的二哥在燕都花天酒地了一陣子,終于告辭離去。虞七少爺還沒松口氣,蜀中那邊店鋪的大掌櫃就傳信過來,說是今年生意慘淡,鋪面上虧損太多,怕是要經營不下去了。
虞冬榮很是思慮了幾日。
蜀中那邊與其他地方不同,雖然也是打來打去,然而是那種過家家似的打法,破壞并不大。城裏打起來,百姓把門窗一關,照舊搓麻将。交戰的不論哪方勝了,也是要吃火鍋打麻将的。為了不要讓火鍋沒得吃,麻将沒得打,所以在搞破壞這件事上倒是一向很有分寸。
然而因為軍閥實在太多了,大家都畫地而治,各自征稅。從渝州往蓉城走一趟貨,一百塊錢的雜貨經過重重關卡,最後算下來得另交一百塊的稅。生意人在這種壓迫之下,日子很不好過。
虞家在那邊有個小肥皂廠和幾處布匹綢緞鋪子,這些年一直是個不賠不賺。家裏幾個哥哥的意思是想要把那邊的生意停掉。可是關乎上百個工人和夥計的飯碗,虞冬榮總覺得這麽幹不地道。不賠不賺,好歹也沒賠上不是?可是這回真的賠了,他又在猶豫了。
北方這些年局勢不好,倭人的爪牙到處都是,野心路人皆知。眼下瞧着太平,可真要亂起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他借着報賬的由頭回了衛陽一趟,想聽聽父親的建議。
虞司令雖然早就不帶兵打仗了,但對時局也沒有不聞不問。他就說了一個字,留。虞冬榮想,得嘞,那就留着吧。虞司令吸了口水煙,眯了眯眼。因為眼睛小,也不曉得是不是閉上了:“虧的錢,不要走公賬,你自個兒想轍吧。”
虞七少爺噎了一下,感覺十分肉痛。
虞司令扭頭,睜開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虞冬榮:“老七啊,你二哥和鄒師長的閨女訂親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虞冬榮詫異道:“這麽快?”緊接着就反應過來,他又要肉痛了。老二是他爹的心頭肉,這聘禮的數目一定不會小。
虞司令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瞧:“老五和你也得打算打算了。男旦再好,可生不出兒子。”
虞冬榮幹笑了幾聲:“這不,長幼有序嘛。等五哥定下來,再說我的事也不遲。”
虞司令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跪安了。
虞冬榮得令,一溜煙兒地跑了。出門之前聽見他爹低聲罵道:“小兔崽子。”
待到諸事妥當,回了燕都,秦老板的玉鏡臺早就已經演完了。姚三小姐迷到不行,特意送了秦梅香一小盒珍珠寶石,說是讓秦老板拿去做衣服鑲頭面。虞冬榮見了那盒子東西,也覺得姚三小姐的确是用了心。她家做珠寶和當鋪生意,名貴東西雖多,但挑出這麽一盒子大小成堆成套且規格齊整的東西來,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虞七少爺本想把這盒子閃亮之物送回虞家在蜀中的綢緞鋪,給秦梅香定制幾套新的戲服,又怕東西在路上遭人了劫,只得托人往江南送過去了。
他走掉的這段時日裏,曹鄭兩家班子正在緊鑼密鼓地排戲。但燕都梨園繁盛,此處不開花,自有其他花開處,所以歌舞升平是照舊的,每天都有名角兒的新鮮事以供談資。諸如老生高寶英的失空斬火遍全城,武生吳連瑞唱戲時抽了羊角風,汪桂昌與人在後臺争執導致當場罷演,還有葉小蝶演鳳還巢後夜訪何委員府等等。
但曹慶福,郝叫天與秦梅香等一幹名伶,都各有自己的一票鐵杆戲迷。這種熱情并沒有因為看了別人的戲而有所降低。更多的戲迷們只要有名角兒唱戲便是好的,所以一聽幾大名角兒要搭新班子唱戲,都一窩蜂地來搶票。雖說時節已經入冬,但各大劇院和戲園子卻始終熱鬧非凡。瑞王爺似乎仍然沒有放下小肚雞腸,那幾日各個有名的聽戲處都有名角兒站臺。一時間神仙打架,戲迷樂瘋。
虞氏名下的戲園同樂樓那一日早早就挂出了牌子。因為曹慶福只是搭戲,且另為一班之主,不便挂名,頭路自然寫了郝叫天的大名。二路原本該是秦梅香,但這場戲說到底是為了鄭家班立足,他便将這名字讓與了蔣玉秀,自己只和另一個名角兒挂了三路。因為旁人并不識得蔣玉秀是哪個,所以牌子一挂出,圍了不少人議論紛紛。
虞冬榮是在戲園裏出入慣了的,這又是他自家的地盤,那一日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在後臺跟着經理忙個不休。
小玉麟正在後臺角落裏舒展筋骨,臉上的神色和他練功時一樣,沒什麽表情。虞冬榮湊過去:“怎麽樣,心裏有譜沒有?”
小玉麟用很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為啥要沒有?”
虞冬榮在他腦後輕輕拍了一巴掌:“嘿,瞧把你倔的。你咋不上天呢?”轉念一想,安天會裏這小崽子要演孫悟空,可不就是個上天的貨麽。
小玉麟沒躲,低頭往手上纏腕帶,側臉如描如畫似的漂亮。虞冬榮瞧他,越看越覺得喜歡,湊在他耳邊小聲道:“好好演,下戲了帶你去吃宵夜。”
聽到吃,小玉麟終于肯擡頭了,猶猶豫豫道:“有大蔥豬肉馄炖吃不?”
虞冬榮樂了:“比那個好。”他四下看後臺。提早來候場的藝人們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他掃了一圈兒,又悄聲問道:“那蔣玉秀人呢?”
小玉麟猶豫一下:“他一向等輪到他才來的。”
一日的戲,大多是從午後唱到入夜,來早了在後臺幹坐着,确實也沒什麽用處。
虞冬榮便沒太往心裏去。蔣玉秀是抽大煙不假,但排練時算得上兢兢業業。他功底确實很好,難怪鄭班主拿他這樣看重。
戲班經理過來了,附在虞冬榮耳邊說了幾句話。虞少爺走過去往大廳裏看,好家夥,除了大廳前頭幾張桌兒還空着,整個戲院子都已經滿了。瑞王爺正帶着他那個小傍家兒坐在包廂裏頭,身後伺候的下人站了一排。
他啧聲道:“呵,好大的陣仗。”話音還沒落,就聽大廳盡頭傳來一陣喧嘩,有個粗着嗓子嚷嚷:“都閃開都閃開,沒看見我們許将軍麽……”
因為人實在太多,想來是路不好走,兵痞和戲迷起了立時起了亂子。虞冬榮心頭一緊,經理反應很快,趕快跑出去迎客。
就在這時候,有人朝天放了一槍。霎時滿場皆靜。
通路終于讓出來了。那土匪師長敞懷穿着個半新不舊的長軍大衣,走到最前頭的座兒上,把衣服一甩,大馬金刀地坐下來。他身後的勤務兵趕忙把衣服接過來抱着。
經理一路擦着汗小跑過去:“許師長來了。這……這……今兒人實在太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請您海涵,海涵……”
又趕緊安撫後頭的觀衆:“好戲這就開場,這就開場。”
有人在虞冬榮身邊感慨到:“什麽世道啊,土匪也翻身了。小廣財嶺的許大膽兒,如今成了許平山許師長了。”有人趕緊捅他:“可別瞎說,惹了那煞神,沒好果子吃。前陣子三和班在他跟前兒演戲演砸了,他讓手底下的兵把人家戲臺給拆吧了。”
虞冬榮看了他們一眼:“別慌,咱不演砸就行。”又下意識往瑞王爺那頭看了一眼。瑞王爺滿臉寫着不高興。想來是因為被這位師座搶了風頭,以至于無人理睬的緣故。
虞冬榮思量了一下,叫了個機靈的夥計:“去,給許師長上壺好茶,把我屋裏那盒桂香齋的饽饽也送過去。有點兒眼色,好生伺候着。”那夥計得令去了。
開戲的鑼聲很快響起,扮好了的小玉麟一個筋鬥翻了出去。
想來是方才的事把看客吓到了。這一個亮相明明精彩得很,卻沒什麽喝彩聲。
唱戲忌諱一開鑼就冷場,鄭班主在後臺急壞了。虞冬榮也有點兒着急。
誰知小玉麟深吸一口氣,在臺上突然一個接一個翻起跟頭來。他這是把後頭要翻的跟頭拿到前面來翻了,是不博個喝彩不罷休的意思。要是一直沒人喝彩,他就得一直這麽翻下去。
這是搏命的法子。
虞冬榮眼看着他翻到第二十個,心都跟着揪起來。小玉麟還沒停,因為臺下太靜了,他不能聽。
翻到第三十個的時候,虞冬榮不忍心看下去,急急催促後頭的武生上臺。
就在這個時候,臺下突然想起了孤零零的把掌聲,有人用一把粗嗓子,高聲來了句:“好!小猴子筋鬥翻得很妙!”
是許平山。他這麽一出聲,他的兵也跟着喝彩起來。
小玉麟終于停下來,擺了個架子。
這下子,滿堂的喝彩聲終于響了起來。
後臺的人都松了口氣。開鑼戲是一般都是沒成名的藝人們上臺,龍套人數衆多,圖個熱鬧喜慶。但老戲迷的眼光是很尖很毒的,小玉麟矯健敏捷的身段,惟妙惟肖的表演,都讓他很當得起一個好字。一出戲演完,臺下有好些人嚷嚷道:“演孫悟空的是哪個?報上名來!”
小玉麟本來都下場了,聽見聲音,在後臺朗聲道:“周玉麟!”
外頭又是一陣叫好。
虞冬榮看着他,見他臉上裝作不在意,眼睛卻彎了彎,是笑了。虞七少爺也悄悄笑了。
武生們賣力氣地演了一場好戲,卻并不能就此歇息。大夥兒匆匆換裝扮,預備在之後的戲裏跑龍套。
虞冬榮忙着招呼名角兒們,偶爾也伺候着他們裝扮。他做這些事自然而然,并沒覺得自己一個少爺與戲子們混在一起有什麽不好。一來他真心地敬重他們,因為但凡能成角兒的,身上都帶着苦練出來的真功夫;二來這些老板們都是同樂樓的搖錢樹,生意人照顧搖錢樹,是很順理成章的事。他樂在其中。
正忙碌間,看見秦梅香過來了。虞冬榮因為愛惜他,特意在同樂樓後臺給他單獨留了一個化妝間。但因為今日名家很多,派頭都不小,那化妝間也臨時借給了別人用。正在上妝的老旦謝夢泉,看見秦梅香過來了,有幾分尴尬:“秦老板來得真早。”
秦梅香對前輩一向是很敬重的。他笑了一下:“沒事兒,我伺候您妝扮吧。”
謝夢泉很樂:“那敢情好。七爺下手太重了。”
虞冬榮佯裝委屈:“得,我這忙了半天,還沒落個好。”
秦梅香洗了手,幫謝夢泉披行頭。他畢竟是行中人,做事很利落。謝夢泉很快從一個花甲老頭兒變成了一個古稀老太。他拄着拐杖,用老太太的聲調咳嗽了一聲,顫巍巍地上臺去了。
虞冬榮看秦梅香的琴師老窦頭坐在小椅子上閉着眼睛,跟着外頭的戲聲搖頭晃腦,小聲說:“怎麽了?怎麽不多在家裏頭歇歇。”
秦梅香笑了笑:“大夥兒都在這兒。我替人賣力氣,總得上心點兒。”
虞冬榮搖頭:“你啊,太善。”他往外走:“我去給你泡杯水吧,今兒要胎菊還是西洋參?”秦梅香上臺前會飲一點清而淡的溫茶潤嗓。因為以前戲班子裏出過同行相妒下藥的事,所以但凡秦梅香過來同樂樓這邊,虞冬榮拿他的飲食都很小心。
秦梅香含笑道:“胎菊,放一點兒蜂蜜。千萬要淡。”
虞冬榮也笑:“得嘞。”說着往外走。一個夥計跑過來,在虞身邊道:“七爺,鄒師長來了。”
戲票一早就賣完了,想來是底下的人從座兒手上買的。虞冬榮在後頭遠遠看着,的确是鄒占元。這人原本在虞司令手下做事,虞司令下野後,給他鋪了門路,讓他去了李大帥身邊。如今混得十分得意,與許平山可謂平分秋色。虞家與鄒家馬上要結親,論情論理,他都不能不去招呼一番。
他給秦梅香送了茶水,在鏡子跟前整整衣服,往臺下去了。
鄒師長見了虞冬榮,稱得上十分和顏悅色。虞冬榮說半真半假說若知道叔叔過來,定要早早留好包廂。又不忘将如此這般話同樣與許師長敷衍一番。鄒師長擺手,說只是臨時起興,聽說郝叫天挂牌,才過來的。他還在關外時,就是郝老板的戲迷了。虞冬榮應着,說是,郝老板這些年唱得少了。
許平山吃着東西喝着茶,姿态十分老饕。桌上除了虞冬榮特意送過來的茶點,不知什麽時候還擺上了一大堆菜。其中有半只燒雞格外顯眼,因為另一半顯然已經進了許師長的肚子。這位軍爺看上去不像來聽戲,倒像是把同樂樓當成飯館兒了。
虞冬榮臉上挂着笑,心裏頭對這種行為不怎麽贊同。雖說邊看邊吃在戲園子裏不是什麽忌諱,但是現在新派的戲館劇院都少有觀衆如此了。不過這個是不能說的,于是只好低頭抿了一口茶。
鄒占元顯然也不太看得上許平山這種做派,狀似無意道:“依許師長看,這燕都的戲,比起關外的如何?”
許平山贊道:“瞧着比關外熱鬧!那把式耍得比天橋底下好多了。”
鄒占元拍着大腿,痛惜道:“許老弟啊,這戲是靠聽的,講看字就外行了。這話你同我說說還成,回頭到了外面去,別人要笑話李大帥手下的人土鼈了。”
許平山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大牙:“可不就是熱鬧麽。再說了,誰敢笑,老子一槍崩了他。”他看了一眼虞冬榮,在他後背上拍了幾巴掌:“看戲嘛,就圖個熱鬧。你說是不是啊,虞老板?”
虞冬榮感覺自己差點被拍進那半只燒雞,然而不好發表異見,只得繼續微笑。
因為是熟人,一時不好走。只得陪着兩位師座聽戲。今日安排的幾場都是硬戲,座兒們大多是正經的戲迷,也都識貨,所以戲園子裏氣氛一直不錯,不時有叫好聲響起。
虞冬榮稍微松了一口氣。想來許鄒兩位其實是救了這場戲,因為有他們在,瑞王爺應當不至于輕舉妄動。只要戲臺上不出大差錯,今日唱過,和春班就能在燕都立住了。他們這些幫忙的人,也就能平安抽身了。他擡頭看了一眼樓上的包廂,瑞王爺氣定神閑地在那兒哼哼着戲調,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來聽戲的。
重頭戲醉仙樓終于開場了。扮相妖媚的九花娘一登場,臺下就是排山倒海的叫好聲,還不時夾着口哨聲。因為這出戲性質特別,又是秦梅香這等名伶來扮的,座兒們難免就帶了些不可言說的心思在裏頭。當下就有人在底下喊:“謝秦老板給咱們過年!”
虞冬榮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一眼,可是後頭人山人海的,也看不出什麽來。
許平山一見秦梅香的扮相,就愣住了:“這他媽的,比雲舒茶室的窯姐兒還漂亮?”
鄒師長眼裏也跟着冒光:“這怎麽能比。咱們秦老板的扮相,那是滿城裏的頭一份兒!”
臺上的秦梅香完全換了個人,身段裏眼神裏都是風流妩媚,聲腔也是絲絲入骨。只撩得座下衆人心頭亂顫,好像真的見了一個魅惑十足的妖女,不由得跟着她的一舉一動心旌搖曳。
待到演到九花娘與新情人調`情,把舊情人一刀殺掉時,許平山咽了口唾沫:“這九花娘可真夠帶勁兒的。”
虞冬榮太知道男人那點兒心思了,聞言不禁有些着急,忍不住開口道:“都是做戲。咱們秦老板,這是入了戲了。”
鄒占元也贊嘆道:“乾旦能演到秦老板這份兒上,真是絕了。”
許平山猛地扭頭:“男的?”
虞冬榮點頭,強調道:“貨真價實的男兒郎。所以才說功夫深呢。”
“我不信。”許平山的目光在虞冬榮臉上來來回回地掃,露出一個狼似的笑來:”男的女的,我姓許的還是分得出的。虞少爺這是逗人玩兒呢。”
虞冬榮知道他這是想差了。江湖上的戲班有時候為了護着女兒家,會把女旦說成是男旦,借此打發掉一些不好男色的主顧。
要怪只怪秦梅香的功夫天衣無縫。虞冬榮看了一眼鄒師長,那位已經完全入迷了,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他只得幹笑了一下:“我說的可句句都是實話。”
他繼續看戲。因為是一出粉戲,自然有許多不可描述的橋段。秦梅香把做工改了不少,臺上只見香豔撩人,不見肉欲下流。但即便如此,也很讓人把持不住。
就在這時,演到九花娘與徐勝相鬥,臺上演徐勝的蔣玉秀不知怎麽絆了一下。虞冬榮凝神去看,見他腳步虛浮,動作也有些急促。可排練時分明沒有出過岔子。
這一有差池,立刻就有喝倒彩的。叫罵聲非但不停,反而越來越大。眼瞅着後頭就出了亂子。虞冬榮終于察覺不對,往包廂看去,見瑞王爺正陰笑着看過來。
臺下一團亂,臺上亂了一小半兒,可秦梅香沒亂。他還是那個一面同徐勝纏打一面勾`引好漢的九花娘。
許平山不懂戲,只知道正看到難耐處被人攪合了。這就好像做那檔子事正待入港時讓人打了岔。他當即暴怒,聲如驚雷地吼道:“把搞事的都他媽給老子拖出去!”
身後一隊大兵得令,立刻沖過去清場。
臺上正好一折戲完。虞冬榮道了聲失陪,匆匆起身往後臺跑去。
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郝叫天把化妝臺拍得震天響:“戲比天大!他來這出算是怎麽回事兒!把我們香官兒當猴兒耍?”
秦梅香因為性情和才華,在行當裏很得一些前輩的愛護。他安撫道:“恰好是歇息,您老先別急着氣。等下他回來了,還要上戲。”
虞冬榮急道:“這是怎麽了?”
擔任戲提調的曹管事比他還急,然而并不敢撮火,只能懷着焦慮,壓低聲音跟虞冬榮解釋:“蔣玉秀大煙瘾犯了!一下場,就跑了,逮都逮不住。”
虞冬榮臉色沉下來:“你們明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就不能在後臺給他預備點兒煙槍煙土?”他掏出懷表看:“他能趕得回來?”他面色如霜:“就是回來了,還能上臺?下一場戲可都是武生吃勁的。”
九花娘要在徐勝身上纏打不休,許多身段,要求武生不動如山地托着人。秦梅香畢竟是個男子,分量不可能太輕。蔣玉秀抽完了煙回來,能不能托得住他,都是個問題。
謝夢泉臉色也很難看:“鄭班主,你莫怪我性子直。我們大夥兒說穿了,都是看在老曹的面子上來給你捧場的。我們幾個老東西沒什麽要緊,可香官兒正在風口浪尖兒上。他要演這麽一出戲,已經是很為難,要是再演得不好砸了鍋,明兒報紙上要怎麽寫他。別人可并不管這砸鍋的到底是誰,誰認得你們蔣玉秀啊,還不是要把賬都記在香官兒頭上。”
鄭班主在那兒頓足捶胸:“排練時都好好的,誰承想亂子就出在了今天。說一千道一萬,都是我的不是……”他沖秦梅香連連拱手:“秦老板,今兒是我們和春班對不住您。”
秦梅香眉頭微微蹙着:“先把戲演完再說。去叫人看看,蔣玉秀那頭怎麽樣了?”
正說着,有個跟包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蔣……蔣……他在煙館裏跟人家打起來了!”
這下所有人都慌了起來,曹慶福氣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指着鄭班主痛心道:“你!你糊塗啊!”
到點兒了,臺上的鑼鼓重新響起來。大夥兒急得團團轉:“這怎麽是好,這可怎麽跟座兒上說呢!”
秦梅香很焦急地在一衆龍套武生裏環視,突然和小玉麟四目相對。他冷靜下來:“能不能救場?”
小玉麟半點不怯:“能。”
秦梅香仿佛下了決心:“去扮上!”
小玉麟飛也似地跑了。
虞冬榮懷疑道:“這能成?你們一起練過?”
“沒練過。”秦梅香苦笑:“見機行事吧。”
臺上的鑼鼓已經催了一圈又一圈兒,大廳裏的議論也多了起來。然而因為剛剛被清場過,并沒有鬧起來。虞冬榮往臺下窺去,看見許平山正臉色煩躁地望着臺上,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
小玉麟終于跑回來。秦梅香沖他鼓勵地微笑了一下,率先上臺去了。小玉麟也跟着沖上去。兩人且追且打地跑臺,在四尺多高的戲臺上翻上翻下,繞柱而行。秦梅香腳下踩跷,身上衣飾繁重,要和武生一般翻跌奔跑,足見真功夫。兩人在臺上令人眼花缭亂地追打,直到九花娘用巾帕迷翻了徐勝。這段激烈好看,臺下立刻有不少人忍不住叫好。
鄒占元輕輕抽了口氣,疑惑道:“這徐勝……不是方才的那個。”
許平山眼力極佳,撫掌大笑道:“有意思,這是先前那小猴兒!”
衆人恍然:“這是頂戲啊!”
鄒占元搖頭:“怕是救場。”
許師長才不管救不救場。他一雙眼睛始終盯着九花娘,待聽到九花娘又浪又狠地說着“我也不管這個那個,你把你太太的興致沖散,靡有別的說得。來罷,給我來過過瘾罷”時,他狠狠咽了口唾沫:“這小猴兒豔福不淺。”
接下來就都是不可描述的粉戲橋段了。諸般調弄手段用上,徐勝不為所動。九花娘春情蕩漾,媚色入骨,終于用了邪術迷奸徐勝。因為扮相和演繹的緣故,這段原本很污穢的戲裏,只見秦梅香的妖魅豔麗,和小玉麟的冷峻剛硬。好比一支花藤纏繞在寶劍之上,別有一種奇異之美。
最能引人躁動,勾人遐思的,有時往往不是直白的肉搏,而是這些說不得與得不到。
及至兩人下場,是整出戲裏最露骨的一幕。徐勝被迷,九花娘攀在他身上快活。這段要小玉麟背對觀衆,秦梅香一躍而起,将綁跷的小角挂在他肩上。小玉麟趁勢抱住九花娘,佯裝聳臀扭動地下場,是謂“端下”。
許平山不自在地調整了一下皮帶,啞着嗓子罵了聲:“操!”
虞冬榮在後臺看着,心裏十分別扭。隔着厚厚的粉,也能看見小玉麟的臉上起了紅,耳朵更是紅得吓人。所幸背對觀衆,無人看見。
兩人下了場又上,剩下的戲裏小玉麟可以裝暈,都是九花娘與人打鬥了。這出戲與尋常的粉戲不同,旁的戲都是淫婦最後被殺,醉仙樓卻是九花娘最後溜之大吉,留下衆好漢白忙一場。
一出戲終于落幕,戲園裏喝彩如潮。
當然這裏頭也夾雜着幾聲衛道士們的搖頭:“淫邪下流,不成體統。”
不管怎麽說,後臺總算是同時松了口氣。
虞冬榮悄悄去看包廂,瑞王爺還在裏頭,面色十分難看。想來那夥地痞是他弄進來的。只是這等事沒有把柄,并且蔣玉秀出醜在先,硬要講理,也沒什麽理可講。
秦梅香如人所願地演了醉仙樓,想來瑞王爺作為娛樂場的大亨,不至于出爾反爾。
小玉麟得了滿堂彩,下了戲臺也很興奮。秦梅香很贊許地看他:“真是想不到,你這出戲學得這樣好。”他好奇道:“你從未同我一起練過,怎麽能這樣恰到好處地接住我的戲?”
小玉麟不好意思道:“你和蔣師叔排練時,我都看着呢。回去老是自個兒琢磨,要是我能上臺,要怎麽個演法。您的戲真好,我做夢都想和您一塊兒搭戲……”
因為語出真誠,這話聽着就不再像是奉承話了。虞冬榮頭一回聽見小玉麟開口講這麽一大串話,加上什麽“做夢都想和您一塊兒”,不禁十分吃味。他心中警鐘大唱,這小崽子不會是……對秦梅香有什麽心思吧。
但凡唱戲的,無不盼着能與名角搭戲。賺錢賺名是一方面,主要是有學藝和切磋的緣故在裏頭。這與師傅傳授和自己練功夫是兩回事。搭好了,一次同臺,技藝就能有大進。
虞七少爺很明白這個理兒。然而小玉麟和秦梅香站在一處,真真是一對兒賞心悅目的玉人,襯得他自己這個外行人十分多餘。于是他只得把秦梅香往邊兒上拉:“該扮下一場了,秦老板。”
秦梅香不疑有他,立刻忙碌起來。小玉麟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也被鄭班主喊着去做事了。
之後的演出一切順暢。壓軸戲是浣紗溪,郝叫天扮範蠡,曹慶福扮勾踐,秦梅香扮西施。演青衣戲,秦梅香本色當行。上了裝扮,是真真的沉魚落雁,宛若西施重生。且這種美是清麗之美,不同于九花娘的妖媚,與他本人的氣質十分相符。
座兒們很快忘掉了九花娘,把秦老板當作真西施來捧。許平山看得眼直。滿座兒裏數他的叫好聲最響亮。
臺上入戲,臺下也入戲。許多觀衆把彩頭紛紛往戲臺上抛,帕子也有,銀元也有,珠寶也有。鄒占元把手上的金戒指撸下來扔了上去。
許平山回過神來,也想捧個場。四下摸了一圈兒,身上确實沒什麽東西。他身邊的王旅長很有眼色:“師座,我這兒有大洋。”
許平山沒搭理他,略想了想,把腰上的一只小槍套卸下來。這下他身邊人都驚着了:“師座,這可使不得……”
話音還沒落,就看這土匪師長猿臂一伸,把槍套扔上了臺。
那槍套正落在秦梅香腳邊,被眼尖的看見了,引發了幾聲驚呼。誰知秦梅香自顧自唱戲,連瞥都沒瞥一眼。
鄒師長在邊上啧啧道:“許老弟這是何苦,他一個戲子,又用不上這個。”
許平山一笑,并不理會。直到這場戲結束,他突然問道:“他一晚上什麽價?”
達官貴人與伶人間的風流并不是什麽新鮮事,然而梨園畢竟與開門迎客的娼妓之屬不同,這種事不好直白地放在明面上講。且因為伶人所從事的職業特性,想要與之交往,十有八九繞不過一個捧字。以秦梅香眼下的名聲,已不是随意可以親狎的普通戲子。所以他這話一出來,鄒師長就是一陣皺眉:“許老弟啊,話不是這麽說的。秦老板如今是當紅的名角。名角是什麽,那是天上的月亮。你有心,人家可未必樂意。”
許平山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靠:“老子看上的人,沒有不樂意的。”
鄒占元內心很鄙夷他這種土匪做派,只是不好表現出來,所以打了個哈哈,把話題繞過去了。
所有的戲落幕,已經是午夜了。因為這一日許多不快,早下戲的戲子們都提前走了。後臺除了和春班的班底,幾乎已經不剩什麽人。
秦梅香因為角色的緣故,是最後下場的。離了戲臺,他的精氣神兒也就跟着松懈下來,一個人對着鏡子慢慢地卸妝扮。跟包小窦子跑過來,說有位許師長想要見他。秦梅香唱戲時向來視臺下若無物,一時沒想起來許師長是哪個,就打發小窦子用些場面話去婉謝。
小窦子剛走,外頭就是一陣吵嚷的動靜。經理攔客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秦老板今日實在是累了,不見客啊……“
有人進來了,是瑞王爺。
秦梅香同他很客氣地招呼了一聲,不見多麽疏離,也不見多麽親近。瑞王爺對他這種姿态一向是又愛又恨,反手關上了門,走近到他身後:“香官兒啊……你如今翅膀硬了,人也學得絕情了……”
秦梅香蒙上了一層戲裏的笑:“王爺這是哪兒的話。”
瑞王爺把手摸上他的肩,見秦梅香自顧自地卸妝,心裏生出了幾分狠意。他把秦梅香從凳子上扯起來,按進了小沙發。秦梅香掙紮了幾下,然而因為瑞王爺驚人的體重,這掙紮收效甚微。他冷靜道:“王爺,在這裏可不太合适。”
外頭亂糟糟的,始終無人進來。瑞王爺搖頭嘆息:“香官兒啊,你什麽都好,就是在識時務這件事上,差了許多。”他把手從秦梅香衣服下頭伸了進去。
就在這時,門被咣當一聲踹開了。
許平山岳峙淵渟地立在門前,看見屋裏頭的情狀,眉頭一皺。然而他只停頓了這麽一下,就大步流星地沖上前去,把瑞王爺從秦梅香身上拎麻袋似地拎起來,擰着眉頭喝道:“幹什麽呢?”
瑞王爺猝然被襲,一時沒看清來人,殺豬似地嚎起來:“大膽!”
許平山咧嘴一笑:“不錯,老子外號就叫許大膽。”他把瑞王爺往地上一丢,一腳踹出門去。
瑞王爺在地上演了個滾元宵,被家丁慌忙架起來,氣喘籲籲道:“你……”
許平山冰冷的槍口落在他腦門上:“你要試試我的膽?”
子彈不長眼。瑞王爺再大的火氣也滅了。跟班護着他,一行人連滾帶爬地跑了。
化妝間外圍滿了人。經理慌得一腦門汗:“許将軍……許司令……這……您不能夠啊。”
許平山把槍收了回去,不耐煩道:“你們這戲園子什麽破規矩,老子花錢買了票,同唱戲的說句話都不成?”
經理戰戰兢兢看向秦梅香。秦梅香已經理好衣服站起來,沖他安撫地點點頭。
門被帶上了。
秦梅香按照戲禮,向着許平山福了福身:“今日多謝将軍。”
許平山盯着他,始終沒說話。
秦梅香等了一會兒,斟酌着開口道:“不知将軍……”
許平山粗着嗓子問道:“你真是男的?”
這種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