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年後天氣轉暖,街上熱鬧起來。戲園子的生意尤其旺,因為何翠仙複出了。

他的嗓子和以前比變了個樣子。聲腔如今是幽咽的,若斷若續,但婉轉低柔,比從前有了更多的味道。

複出的戲是傳統的老本子戲《賀後罵殿》,與他自己早年排的《碧玉簪》。曹小湘特意去聽過,回來只有一句話:“他這是破繭了。”

秦梅香聽聞,便帶着小玉蓉也一塊兒過去聽。聽過之後,很有些感慨。何老板如今是可以說是自成一派了。

小玉蓉卻生出了一股不甘心。因為從前的事,他對何翠仙總是懷有怨言。然而梨園憑本事吃飯,他若想把這口怨氣出了,只能憋足了勁頭比何翠仙唱得更好。

秦梅香把他的心思瞧在眼裏,心裏感到一絲安慰。小玉蓉天賦很好,唯獨差了吃苦的勁頭。若是能把這個缺點克服了,等他到了何翠仙這個年紀,聲譽想必不會次于誰。

一同在臺下聽戲的有梨園的前輩,秦梅香被認了出來。所以戲一落幕,便被大夥兒擁着去後臺向何翠仙道喜。

何翠仙瘦了,但精神比從前好了許多。經了這一番事,他整個人似乎也不那麽傲慢了。衆人賀喜他演出成功,他便一一寒暄,禮數周到得體。

待看到秦梅香的時候,眼神略微凝了凝:“秦老板。”

秦梅香真心實意地笑了笑,向他拱手。

何翠仙似乎略舒了口氣,瞟了一眼他身邊默不作聲的小玉蓉,輕聲道:“葉老板也回來了,聽說把海派的機關師傅也請了來。”

這是暗示他,三個人之間又要有一場三國演義了。看見秦梅香的神色,莞爾一笑,與他人繼續寒暄去了。

自打聽了那一出戲,小玉蓉似乎是悟了什麽,練功時再也不用楊清菡在一旁盯着了。有時秦梅香怕他用力過猛,還要在身邊提醒他休息。在這樣的努力之下,功夫進境很快。然而楊清菡很快生出了另一種憂慮,因為找不到一個合适的人能與小玉蓉搭戲。

一臺戲演員衆多,名角兒之間講究個互相配戲。有默契的,在各個方面都能配合彌補,長久地合作下來,把戲演得天衣無縫,大夥兒都能從中受益。

小玉蓉本來同吳芝瑛形影不離,現在猛然身邊少了人,境況就尴尬起來。名氣大的角兒呢,端着架子,嫌他年輕不夠分量;與他同輩兒的呢,要麽各自有搭檔,要麽就是接不住他的好嗓子。

臺上對戲,也講究一個氣勢。雙方旗鼓相當,戲才好看。要是一方不及另一方,差一些的那個難免要從此堕了名聲,觀衆都是耳聰目明的。所以許多戲子自知能力有限,并不願意找段位高出自己的藝人搭戲。

和春班是個武戲起家的班子,小玉蓉在那頭雖說是頭一份兒的旦角兒,可以能正經唱他本行戲的機會并不太多。沒了吳芝瑛,如今他只能給別的武生們配戲。蔣玉秀如今最火的戲是長坂坡,小玉蓉給他配糜夫人。但因為貼合不到人物的心境,怎麽演都只是個配戲的。

而且家中少了一個賺錢的主力,生計也跟着艱難起來。秦梅香和楊清菡,外加一個小玉麟,時不時要接濟他。

小玉蓉對此頗為不安。秦梅香常常開解他,但也心知這不是個辦法。想離開和春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小玉麟當初沒紅時就走了,還花了一萬大洋。小玉蓉要是想走,更不知道要賠多少了。

既然沒有辦法,只得沉住氣,求着把戲唱好了,盼着金子發光,脫出樊籠的那一天。

除了小玉蓉,另有一樣讓秦梅香覺得為難的事。

上頭來了命令,派了人下來,說梨園對社會風氣有勸化之用。這話乍一聽是沒錯的,因為伶人們演的大多都是除惡揚善,忠君愛國,勸人向好的戲碼。自古伶官位卑,能得這樣一句肯定,大夥兒聽着原本是高興的。但是來訪者很快把話頭一轉,說梨園風氣不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需要肅正,以發揚好的作用。去蕪存菁,一來能更好地發揮戲曲藝術對社會的教化意義,二來也能改變社會對梨園的看法,提高伶人的地位。

可什麽是蕪,什麽是菁。官老爺和藝人們的看法就大大不同了。

最後因為不能談得攏,就轉而說起年輕藝人的教育問題來。男旦侑酒,學戲挨打這些,自然都不能算作好的風氣。所以必須是要正一正的。

這事兒有利有弊,一時倒是還不能看得分明。可秦梅香總覺得心裏不安。

戲就是戲,戲的好與壞,是伶人與座兒說了算的。傳統戲之所以能一代代傳下來,靠得不就是戲迷的肯定麽。然而這些話一講,那邊立刻就表示了不贊同,并且點名把秦梅香的舊戲《醉仙樓》拿出來說了。

秦梅香默然。

他從小學戲,正經的不正經的師父,有過好幾位。傳他醉仙樓的那位徐師父,是梆子戲藝人,一生最得意的兩出戲,其一是《梵王宮》,其二就是《醉仙樓》。因為都是難戲,能學成的徒弟一共也沒有幾個,所以傳起戲來倒也不那麽藏私——反正教了也未必能練成。江湖戲班,從前走南闖北地讨生活,本來就困苦。這位徐師父識人不善,盛年時被人騙光積蓄郁郁而終。

他當年待秦梅香幾乎算是虐待。班中趕戲,十歲的秦梅香綁跷一走就是三四十裏,磨得雙腳鮮血淋漓。一旦被發現偷偷松了跷,立刻就要遭到毒打。徐師父打人是用一根二尺長的崖柏棍,秦梅香每次挨打都要昏死過去。相比之下,楊清菡那根小鞭子簡直是溫柔至極。然而過硬的跷功也是這麽練出來的。秦梅香本行是青衣,如今戲路寬廣,全拜幼時那段極苦的學藝經歷。

因為功夫得來不易,所以盡管對這位師父感情複雜,對學到的戲,秦梅香卻始終很珍惜。有時夜闌人靜,也不免思緒萬千。他真怕這兩出戲斷在自己手上。

這兩出戲,楊清菡都給秦梅香看過。醉仙樓裏的九花娘屬于刺殺旦,楊清菡雖然不演這出戲,但對這一類的戲拿捏很準,所以能給秦梅香許多有益的建議。但是梵王宮算是梆子戲亂彈一類的戲,秦梅香的角色是個活潑至極的少女,與本人性情氣質都相差很大。這就注定了他若想在出戲上有所成,比那些本性與角色貼合的同行要困難許多。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戲有千萬種,人也有千萬樣。一輩子唱得戲目再多,到頭來能有一兩出戲被人記住,已經算是有所成了。祖師爺再肯賞飯吃,也不能叫一個人把所有的戲包圓了不是。

可是五福班是斷斷不會答應他再把醉仙樓拿出來演的——當年演一回,就惹出了多大的事呢,如今頂風而上,更是不可能了。

思來想去,倒是《梵王宮》那一出戲,可以勉強試試看。只是這出戲已經撂下許多年了。楊清菡雖說在表演上以活潑妩媚見長,但是歸根到底是唱雅戲和大戲出身的,梆子戲裏傳過來的小戲非其所長,所以在這出戲上能給秦梅香的指點是有限的。

沒有辦法,只得自己把戲重新練起來。

秦梅香自然是要去耶律韓嫣的,那麽花雲要誰來呢?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想到了小玉麟。曹班主對此十分忐忑。唱功不是小玉麟所長,而且這出戲周老板也沒學過。但是滿戲班子找找,還能再找出一個武戲過硬,且年輕俊朗的伶人來麽?雖說城裏的武戲藝人是不缺的,但是要麽年紀大了,要麽并不相熟,要麽人家在與和春班競争的戲班裏不能過來。

所以不得不強人所難。雖說這是個趕鴨子上架的事兒,但小玉麟答應得很痛快。甚至高興得出乎了大夥兒的意料。他肯應下,那就再好不過了。于是秦梅香日常就又多了一樣事:見縫插針地給小玉麟講戲。

花部亂彈戲,從前是沒有戲本子的,全靠口傳心授,因為許多藝人是不識字的。這裏就看出了讀書識字的好處來:秦梅香把整部戲本子默出來,讓小玉麟先把戲詞背好,然後再教他別的,有事半功倍之效。

舊本子因為是從鄉野俚歌脫胎而來,難免有些粗俗的橋段,所用的調門唱腔也與皮黃不盡相同。這些都要一一改動過來。于是和戲班裏的同行們共同商讨,把需要變化的地方一處處定下來。

這樣一面改一面教一面練,還不能耽誤日常的演出,只把人忙成了陀螺。

趕巧那些日虞冬榮閑來無事,于是和幾個給五福班出資出謀的老爺先生們在曹家大院兒看排戲。

小玉麟去的角色花雲,是個能彎弓射雕的青年獵戶。戲裏有一出,是要他從高臺上把紙紮的鷹隼一箭穿目射下來。就連吳連瑞也教不了他——這是梆子戲裏的絕活兒。沒法子,只得請了一個舊朝裏曾在騎射營當過差的老蒙人過來教他射箭。

小玉麟學得倒是很快。靶子沒多少日子就換成了別的東西——挂在樹枝子上的銅錢,中間兒的孔兒拿紅紙糊了,他得把箭從那個小孔裏射過去。

虞冬榮在靠在廊下喝茶,只覺得周老板如今雖然面皮不那麽細了,但專心做事時仍然十分賞心悅目。小玉麟身形挺拔,肩寬腰細,個子蹭蹭地都長在了腿上。這些日子忙得辛苦,他在床上也不那麽纏着虞冬榮了。來虞宅過夜時,往往沒說幾句話就睡過去了。

虞七少爺喜滋滋地把他翻個面兒,摩拳擦掌想要一振雄風。然而看見小玉麟睡得酣甜,十次裏倒有九次是下不去手的。于是就趴在他身邊兒看着,撩撩睫毛,戳戳臉蛋兒,偶爾壞心眼兒地去揉一揉某些不可言說的部位。因為小玉麟永遠睡得巋然不動,虞冬榮往往玩兒一會兒也就消停了。

只有一回,他鼓搗了半天,偶然一擡頭,看見小玉麟正半睜眼望着自己。虞冬榮驚得打了個哆嗦,下一秒小玉麟翻了個身,長臂一探,把他摟住了,并且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了上來。虞冬榮仿佛能聽見自己的肩膀咯吱一聲脆響。于是只得萬分艱難地從周老板身子底下爬出來,老實地躺到床的另一邊去。小玉麟懷裏沒了人,手就在床上閉着眼睛亂胡嚕。虞冬榮把手伸過去,立刻就被攥住了。于是只得由他攥着,心裏頭升起一種複雜卻甜蜜的情緒來。

正出神間,忽然聽到一陣叫好聲。小玉麟終于把箭從那個銅錢孔裏射過去了。然而持弓人臉上并無喜色,只是心事重重地跑去遠處把落了一地的箭重新撿了回來。

虞冬榮招呼他:“別練了,歇歇吧。”小玉麟拖着腳步慢慢走回來,坐到廊邊,輕輕嘆了口氣。

虞七少爺給他倒了杯茶水:“這不挺好的麽,嘆什麽氣呢。”

小玉麟搖頭,澀聲道:“可你知道我射了多少次才中了這麽一次麽。”

虞冬榮安慰道:“欲速則不達麽。老圖說你聰明又有臂力,學得算挺快的了。再說了,這也不是去參加那達慕,就是臺上演演樣子。實在練不成的話,辦法也有的是。到時候把那紙鷹做大點兒,也不是非要把眼睛射着了,東西射下來不就成了麽。”

小玉麟神色慢慢嚴肅起來:“那不行的。唱戲最忌諱糊弄座兒,糊弄座兒就是糊弄自個兒。時日一久,口碑要壞掉。”他低了頭,咬咬牙:“我不能給秦老板丢人。”

虞冬榮拖着腮幫子往邊上看,秦梅香正在大院兒角落的條凳上拔筋。腳上綁着立跷,難為他整個人一動不動地跪躺在巴掌寬的條凳上。戲班裏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了:練功麽,什麽稀奇古怪的苦都要吃一吃。憑你是多大的腕兒,既然一日吃着祖師爺的飯,功夫就一日不可以丢下。

虞冬榮卻每次看見都想嘆氣。戲是好看的,但是練功實在太苦了。旦角兒的跷功和武生的撲跌,前者是煎熬,後者是危險。秦梅香兩樣占全了,所以虞冬榮總是很心疼他。這種心疼和心疼小玉麟又不太一樣,因為小玉麟是自己伸手能管,張嘴能勸的。秦老板就不是他虞七能左右的了。因為知道是白操心,心裏頭就總覺得無奈。

他輕聲問向小玉麟:“你覺得秦老板的跷功怎麽樣?”

小玉麟敬佩道:“滿城裏沒見過比他還好的了。”

虞冬榮嘆氣:“那你知道他是多大開始練的麽?”

小玉麟猶豫道:“左不過七八歲……”

“七歲一進班子就開始了。除非師父發話,那副跷就沒離過他的腳。趕路也綁着,幹活也綁着,只有睡覺時才能解下來。光綁跷還不夠,腿上還要墜沙袋挂瓦片之類的……穿着那玩意兒,趕三四十裏的土路去一個縣一個縣地唱戲……我就是想說,你不要着急。哪個名角兒的絕活,不是經年累月練出來的呢。”

小玉麟搖頭:“道理我知道。可是……我是怕趕不及演出……”他黯然道:”好不容易有機會和秦老板搭戲……”

虞冬榮勾了勾他的小指:“那你就繼續練吧,練成什麽樣兒算什麽樣。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他把身邊兒的放茯苓夾餅的小籃子往小玉麟面前推了推。

小玉麟抓起來飛快地吃了一塊兒,小指頭和虞冬榮勾緊了,然後抄起弓又回到方才那處了。

虞冬榮嘴角微微翹起來,低頭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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