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車窗玻璃紮破了戴嘉辰的頭,幸好傷口不深,他的雙臂被突然翻下來的賀寧西抱住,所以沒有被壓骨折,但後排和他一樣貼着窗戶而坐的女人就沒那麽幸運了,成為他們中傷情最嚴重的一個,被擠壓一側的胳膊和腿部都流了一些血,好在是沒有生命危險。
後面跟的車的人很快打120,在他們的幫助之下,一行人十點終于匆匆趕到醫院,賀寧西昏迷了半小時左右,清醒過來。
護士們七手八腳地擡着單架往科室裏走,賀寧西跟着也進去。
戴嘉辰自己是個醫生,此時卻完全沒了醫生的鎮定,手腳發涼,他想跟過去看看情況,卻被叫到另一邊包紮頭部傷口,打針。等一切弄完,着急忙慌地跑出來,這邊已經空無一人,原來賀寧西拍完片子上樓固定去了。戴嘉辰看到了折返的大夫,大夫終于騰出空來和他說話,說賀寧西是腦震蕩,右手手臂粉碎性骨折,身體有多處擦傷,但總歸問題不大。
戴嘉辰急急上前:“大夫,需要做手術嗎?”
大夫道:“最好是做,但是保守複位固定也可以,他剛好是三塊嘛,也不是關鍵部位。”
大夫說完便走掉,剩戴嘉辰站在走廊裏,他頭部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完畢,按說是個很小的問題,可頭依舊疼的厲害。
同行的室友見他臉色慘白,神情僵硬,接了一杯熱水給他:“小戴,還好吧,喝點水。”
戴嘉辰試圖端過杯子,手卻一直發抖,接不過來。
室友以為他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後怕裏,拍着他的背安撫他:“沒事,小戴,別緊張了,你同事沒什麽,你給單位說一聲就行,這個東西嘛,趕巧,不是誰故意的,你說是不是。”
說雖這麽說,但畢竟醫院來是派他們來培訓,而不是讓他們大晚上還出去瘋玩,出了事兒絕對沒有領導不批評的,更何況這麽大的事,公立的十有八九寫檢讨,私立的開除也不是不可能。
戴嘉辰想了想,推開杯子,擠出一抹刻板的笑容:“我先給我們主任打個電話。”
幸好彭主任今天既無手術也無應酬,接到他電話之後吓了一跳,馬上提出要彙報賀院長,并表示由他照看,他們會連夜火速趕來。他絕口不提對戴嘉辰的批評,估計是怕戴嘉辰“畏罪潛逃”,害賀寧西無人照料。
戴嘉辰挂了電話,沒事的都走的差不多,他坐在醫院長廊上發一會兒呆,走到住院部賀寧西的房間,來到賀寧西身邊。
賀寧西已經打好了綁帶,坐在床頭輸液,似乎若有所思,感覺到戴嘉辰的腳步,擡頭看了他一眼,挺驚訝:“你還在這兒?頭……沒事吧?”
戴嘉辰嗓子發緊,走到他面前,疑惑不解地問:“為什麽要抱住我,如果你不亂動,你不會粉碎性骨折。”
賀寧西沒有吭聲。
“你考慮過後果沒有?”戴嘉辰的聲音忍不住大起來,不用仔細分辨也能發現他氣息不穩,甚至發抖,震怒地說,“我那麽沉,再加上那個玻璃,萬一坑再深一點,不是粉碎性骨折是開放性骨折,要是感染了,你的右手可就廢了。”
賀寧西縮了下脖子,突然道:“沒有那麽多萬一。還有,你先把門關上,你聲音太大了。”
“……”戴嘉辰感覺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仿佛是他和賀寧西角色對調,但事實上,他知道,換作是他,他絕不會……
門關上後,戴嘉辰也像意識到自己過激的情緒,微妙地緘默了,周遭安靜下來,賀寧西調整坐姿,很輕的說:“你說的對,你比我能當個好醫生,我從來就不想當醫生。所以你的手以後是治病救人的手,而我的手……我要是壓下去,你別說手了,現在估計都得昏迷着。”
戴嘉辰依舊沉默。
賀寧西無法對他揮手,只能朝他擡擡下巴:“回去吧,不然太晚,你不是要溫書嗎?模拟手術舉辦方領導會參觀,我知道你在意這個。”
雖然被賀寧西說中了他的心思,但戴嘉辰還是上前一步,沉聲道:“現在是說那些的時候嗎?”他見賀寧西不解地望過來,突然覺得無言以對,的确,自己的任何話,哪怕是關心的話,在被他知道想法的情況下也顯得那樣單薄。
他自己從前是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功利之心,因為別人無法理解他的出發點和立場,可這一刻不同。
他不想承認他內心深處,不知從何時開始,其實對賀寧西抱有不一樣的要求和期待。
戴嘉辰側過臉,将話題轉移:“我剛剛已經打過電話給彭主任,他說他聯系……你爸,會盡快趕過來。”
賀寧西驚訝地瞪大眼睛:“什麽時候的事,你怎麽不事先和我商量,我又不是沒醒着。”
“那還不是因為我剛才出來沒看見你,我擔心你——”戴嘉辰馬上接話,但又戛然而止,他緊緊抿住嘴,這一刻心跳突然慢下來了,就感覺到自己剛才是多麽的緊張與焦慮,它們就像是一個大浪撲到自己心頭,走了,還有餘韻,讓他還沉浸在那種被淹沒的窒息裏,手心微濕。
“你擔心我?”賀寧西望着他,像是有些意外似的,突然笑了一下,一針見血地說,“如果剛才換作是我,你會像我一樣做嗎?”
“……”戴嘉辰心頭的溫度終于冷卻了,幾秒的靜默後,賀寧西聽見他幹脆而肯定的聲音,“不會。”
賀寧西也下意識地點點頭,懶懶地閉上眼睛說:“沒事,你走,我自己會和他們說,畢竟是我打電話叫的你,你沒有一點責任。”
午夜的醫院走廊顯得特別安靜,戴嘉辰一個人站在窗戶旁邊,半開的窗外有冷風吹來,把他一點一點吹冷。
他不是說謊,如果角色對調,是他坐在外面,賀寧西坐在裏面,他不會那樣去抱住賀寧西,他輸不起,他自私,他膽小。
但他何嘗不想做賀寧西那樣的人呢?而現實就是他做不到,也許有很多種因素綜合而成,不過結果就是一個,他沒辦法做到,所以再說別的都是冠冕堂皇。
戴嘉辰想抽一根煙,不過這是醫院,他也就只是想想。
不知道站了多久,空曠安靜的走廊裏突然傳來腳步聲,戴嘉辰側頭看,遠處走來幾個人,除了穿白大褂的醫生,還有兩個穿風衣的男人,最高大的走在中間,直朝戴嘉辰而來。
他朝着戴嘉辰,沒有半分感情地問:“寧西怎麽樣?”
戴嘉辰看着賀雲陽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心中瞬間五味雜陳,他暗自握緊了手,又慢慢松開,像是對着個不相幹的人一般:“好像睡着了,我出來好一會兒,不知道。”
賀雲陽上下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而深邃,但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進了屋子。
彭主任緊随其後,沖戴嘉辰皺眉瞪眼,無聲地說:“你啊!你啊!”
戴嘉辰很麻木地站在那兒,這種感覺恍若隔世,上次賀雲陽這麽對着自己說話的時候差不多是近十年前。
他從賀雲陽手裏接過他最後給的一筆錢,賀雲陽也是像剛剛這樣對着他,沒什麽感情地說:“既然你堅持不要,這就是我給你的最後一筆,讓你媽省着點花。”
一個心髒病人怎麽省着花錢,等死嗎?戴嘉辰看着他,拳頭逐漸握緊,問出他疑惑許久的問題:“你是我親爸嗎?”
他覺得自己寧願聽見賀雲陽說不是,他也能好受些,但賀雲陽點點頭,很平靜地說:“是。”
“那你為什麽這樣對我和我媽?”
“我曾經勸過你媽不要生你,但她不聽。”賀雲陽微微眯起眼睛,“一個錯誤出現了,就要糾正,而不是一錯再錯。”
所以,他就是一個錯誤的産物嗎?
戴嘉辰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卻倔強地點點頭:“什麽錯誤正确的,我對你們之間的事情不感興趣,從此以後,我知道我不是你兒子,你不是我爸就夠了。”
他慢慢地向着透過走廊燈光照亮的半開病房望了眼,覺得此時的自己無論從什麽角色上都顯得多餘而又愚蠢,所以只一眼,他就毫不留戀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