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年節

景翰二十一年冬。

大的, 小的, 北邊的雪一場一場地落着, 四處一片白茫茫, 與之遙遙相望的南方卻有許多地方仍然泛着綠,但從那灑落各地的火紅鞭炮以及各家各戶少見的歡聲笑語中,仍然可以嗅到濃郁的年節氣息。

這一年衛初宴十五歲,按照每年的慣例, 她在年關将近的時候回了郁南郡。她是衛家長房唯一的孩子,亦是這一輩的大姐姐,無論在外邊領着什麽差使,到了這個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 都是要回家的。

她雖喊着衛平南“外祖”, 但因着她爹是入贅的關系, 她應當算是衛家的長房長孫,只是不怎麽得衛平南看重,因此這個稱呼便一直被忽略過去了。

不過這兩年裏, 衛平南對她的态度有些轉變。

轉變是從坤乾司送來鑒定文書時開始的。不知貴妃用了什麽手段, 無論是坤乾司的文書上, 還是府庫中的鑒定原件中, 衛初宴都是上品乾陽君,初宴起先不知道,十三歲那年回家祭祖時,莫名收到了很多“關心”的眼光,以往氣焰嚣張的其他幾房人也突然顯得有些畏縮, 她感到奇怪,後來聽說父母帶着喜色說起這件事,衛初宴這才明白過來。

于是對萬貴妃的權勢有了個更深層次的認知。

至于衛平南......

起先衛平南也是很看重她的,她十歲那年做的那一場生日,因之聲勢浩大、極盡奢華,放在現在仍是郁南郡官圈人的談資。然而初宴十歲以後,衛平南發現了這個孩子不能分化,他不能忍受一個廢物做衛家的繼承人,便睜只眼閉只眼地由着他們将衛初宴逼走了。

前世也差不多,她剛分化成絕品的時候,簡直是衛平南手心裏的寶貝,可後來她遭人下毒、廢掉資質後,她的這位親愛的外祖一夕之間從一個慈祥大方的老人變作了一個冷漠刻薄的人,大房也在他默認的打壓下變作了風雨中的浮萍,後來随着她娘的死而徹底歸于沉寂。她因此埋頭苦讀,後來遠走長安,靠着衛平南施舍的一點點“關心”和自己的本事,從最辛苦的太倉令做起,一步步地往上爬,後來成為了內朝之首的尚書令。這其中固然有趙寂的原因在,但她自己也的确證明了自己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能力。

至于她的外祖,可是再沒給過半點助益的。

前世她同家人的關系便十分冷淡,娘親早亡、爹爹則在娘親死後心死出家,其他幾房給她的印象,是總愛欺負她的兄弟姊妹以及時刻等着将她生吞活剝的叔伯阿姨,因此後來即便她成了趙寂的寵臣,也從未對家中施與過一星半點的方便,及至後來,衛家不知何時搭上廢太子的破船,與他一同造反,衛初宴也從未得到過一絲風聲。衛平南,從十歲那件事起,便沒将她當做衛家繼承人了。

不過,前世衛家覆滅,也算是壓在她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到底是生養她的家族,心中說是沒有半點情分在,那也是假的,至少後來她長大後,後邊出身的一些弟弟妹妹見到她也會天真爛漫地喊上一聲“長姐”。

對于他們,衛初宴仍是有着一些柔軟的。

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都死在了那場禍事上,無一幸免,她心中悲涼,加之局勢迫人,她心中早有想法,便.......

現在想來,自己一死,能讓趙寂毫無顧忌地去乘着平叛的東風砍削朝中大臣的勢力,也能堵住因“削藩令”而罵聲喧天的諸侯王們的嘴巴,能夠讓年輕的帝王好好養足實力,等待這一法令的真正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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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如十二歲時做過的那個夢那樣,趙寂應當是不快樂的吧,她那樣努力地要保下她,犧牲什麽都不在意,可那時的衛初宴除了一身文人傲骨,便只剩下為各種感情沖昏掉的腦袋,她要死,誰又攔得住呢?

站在衛府的屋檐下望着北邊蜿蜒的遠山,想起自己已經回來五年了,想到前世的那個有些無賴的帝王,和有些混賬的自己,又想到遠方宮城中那個只肯給她批半月假期的人,衛初宴心中微微泛苦,又發甜。

“五年了啊......”

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得到第二次的生命,一開始剛回來時,她因此而迷茫惶然過,也曾試圖将自己的軌跡扳到另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可是說不清是自己的默認還是老天的捉弄了,到如今,她反而比前世還要更早地進入了長安的那個金玉為磚、珠寶為飾的浮華圈子,更是早兒又早地遇上了趙寂、跟在了她的身邊。

“什麽五年了?”

為她披上雪白的兔毛披風,如今已然沒有她高的娘親站在她身後,有些疑惑地跟着女兒的目光望過去,青灰色的瓦片整齊如魚鱗般落在高大的屋頂上,浮着一些白色,天空正下着落地即融的小雪,因此有些灰蒙蒙的,遠處群山若隐若現,大雕在嘶鳴。

視線之中,沒有一人。

她以為女兒在看風景,卻不曾明白,其實女兒是在透過風景看人。

看從前的自己,看從前的趙寂。

看現在的趙寂......

“沒什麽。外邊這麽冷,娘你也不帶個手爐出來。”晶瑩指尖靈巧地動了兩下,自然地系上了披風搭扣,衛初宴如雪的臉蛋裹在兔毛之中,竟分不清哪個更白一些。她将視線收回來,拉過娘親的手,以自己常年不變的體溫暖着她,将她帶進了熱熱鬧鬧的屋子裏。

快要過年了,衛家上家一片喜氣洋溢,就連仆從的臉上都挂着喜色,比平常嘴還要甜、手腳還要勤快,為着大年初一那天足以抵得上兩個月工錢的紅包。

“方才你不在,你外祖差人來找你,似是有些事。”

“娘我知道了,我等下便過去。”

“還是莫要拖了,現在便去罷,我看約莫是有些什麽急事。”

小孩吵鬧,衛初宴給她娘剝了幾粒烤好的銀杏果,含笑點了點頭,繞過屋中玩耍的小孩子往外祖書房那邊去了。

還能有什麽事呢?三房衛魚前日賭博,将三姨剛剛傳給他的半拉家産輸的幹幹淨淨,外祖自然是為這個在上火。

該感謝貴妃娘娘所作的手腳,她這兩年憑着“上品乾陽君”的這個身份,重又在外祖這裏找回了一些位置,大房的資源也不再被壓榨,雖然她如今也不太能看得上那些東西,但是能夠直接在明面上壓過二房三房,仍是要省心許多的。

對于三房突然的敗家,衛平南當然會氣怒,他可是最疼這個小女兒的,給的鋪面、田産也都算是能下金蛋的母雞,如今給孫兒敗掉大半,還是直接作契抵押給了別人,縱然他是此地郡守,也無力回天了。

除非他想讓衛家背上一個難以洗掉的惡名。

走到外祖書房外,衛初宴便聽見裏邊傳來一陣瓷瓶摔地的聲音。她不緊不慢地整理了下衣擺,嘴角勾起的弧度恬淡又涼薄。

還早呢,既沒傷筋又沒動骨,這老人家如今就這樣了,那以後,等到他發現他連一把起事的長矛都提供不了了。

又會如何呢?

作者有話要說:  啊,很晚了,而且還短小。

打洗這個作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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