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回
李氏呆了一呆,喚道:“小玉兒,你這是幹什麽?快回來呀。”
張若玉展開了一雙短短藕臂,緊緊地抱住少年枯瘦的肩膀,梗着脖子喊道:“不,我要你救他,我要你救他啊!”
少年哪裏能想到若玉真的會來救他?他渾身一顫,強撐着擡起腦袋看向若玉,只見這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張小臉哭得淚流滿面,眼睛鼻頭紅通通的,可愛的小虎牙則萬分失落地耷拉在唇邊。
這樣的張若玉,讓少年不禁想起了他小時候在山上逮住的那只小白兔。
那時,少年十分疼愛那只小兔子。他走到哪裏,就要把兔子帶到哪裏。
他将那只白乎乎暖融融的小毛團握在掌心裏,永遠永遠都不想放開。
可是後來,爹爹生病了,娘親不得已将他賣給了人販子。
小兔子沒了,爹爹娘親沒了,兄弟姐妹沒了,什麽都沒了
少年回過神來,冷得渾身發抖。
唯有若玉的身體暖呼呼的像是小毛團,于是少年順勢鑽入了若玉懷中。
他冷極了,若玉身上卻是又香又軟,讓他想起了心愛的小兔子。
張若玉察覺到了少年的親近,心中更是激動,愈發用力地摟緊少年,又将一張溫熱小臉貼在了少年冰涼的臉頰上。
少年臉上的紅綠顏料,都蹭到了若玉腮上。
若玉的淚水又将顏料混開來,化成水珠挂在腮幫子上,可笑滑稽,又惹人憐愛。
李氏見到此情,自覺不忍,便摘下腕上一對金镯,隔空抛給了師父,吩咐道:“你走罷,讓這少年留下來給我的小玉兒做個伴。”
師父千恩萬謝地領了金镯,立即将少年的賣身契呈給了李氏。
張若玉是大喜過望,少年則呆若木雞,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逃離魔爪。
家宴結束,少年就跟着李氏和小若玉回了丞相府。
李氏喚仆人為少年沐浴更衣,又請大夫為他施藥療傷,再拿熱飯熱菜喂給他吃。
少年洗掉了一身髒污和臉上油彩,更顯得清瘦可憐。
李氏讓他吃飯,他猶猶豫豫地吃了幾口,見沒人拿鞭子來打他,才放下心來,埋下頭去吃得狼吞虎咽,肚皮滾圓。
張若玉在一旁看着少年吃飯,不知為何,心酸極了,淚珠兒啪嗒啪嗒往下落。
小若玉還從仆人手裏接過茶壺,主動為少年倒水添茶。
少年轉頭一看,小若玉個頭長得還沒有桌子高,竟然還提着茶壺,顫顫巍巍要給他倒水,惹得少年心軟極了,連忙展臂将若玉抱到膝上。
若玉坐在少年懷中,只覺得此人大腿也是瘦骨嶙峋,将他渾圓的屁股硌得生疼,有趣極了。
于是,若玉又破涕為笑,抱着茶壺在少年懷裏搖頭晃腦,扭來扭去。
少年垂眸望着若玉,心想就是這娃娃将他救出魔爪,一雙寒潭般的眸子也化作了盈盈春水。
少年溫言道:“公子救命之恩,小人沒齒難忘。”
若玉只覺得少年聲音溫柔可親,便癡癡地看着少年,連話都忘了說。
李氏見兒子與少年如此親近,想來應當是命裏的緣分,便悉心問詢少年身世。
少年恭敬作答。
原來他姓辛,名叫六奴,今年才十二歲,比若玉大四歲。
這辛六奴原來是山中獵戶之子,只因他父親病重垂危,六奴又是幾個兄弟姐妹裏長得最好看的,娘親就将他賣給了人販子。
從此以後,六奴離了家鄉,颠沛流離,幾經輾轉,來到皇城,落入了雜耍藝人的手中。
那藝人貪婪暴虐,每日都逼迫六奴表演雜技,竭力讨衆看客開心。
六奴賣藝賺來的錢都進了師父的口袋,師父一日三餐大魚大肉,六奴則飽受淩虐,饑寒交迫,生不如死。
衆人聽罷,都覺得六奴身世可憐。
待張相歸家,李氏将若玉和六奴領到老爺面前,說是要讓六奴留下來給若玉做伴。
張相為人仁慈,知道了六奴的身世,也對他心生同情,便點頭同意了。
張若玉當即大喜過望。
他自小是錦衣玉食,什麽都不缺,就是沒有兄弟姐妹能夠與他日夜陪伴。如今有了六奴,就再也不怕孤單了。
六奴也十分欣喜。
他不用再表演雜耍,也不用再挨師父鞭打,在丞相府,有新衣服穿,每頓飯都能吃飽,還能天天跟那個小兔子一樣可愛的小少爺待在一起玩耍,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若玉極其喜愛六奴,李氏便安排六奴住在若玉屋裏的側廂房。
六奴鞭傷未愈,若玉就親手取藥為六奴塗抹傷口,還同他一起在側廂房裏吃飯喝水。
到了夜裏,若玉還想和六奴宿在一張床上。家中仆婦說是上下有別,這才把若玉抱回屋裏。
如此,六奴養了數十日,一身鞭傷悉數痊愈,終于能下地走路了。
那日,若玉興高采烈地領着六奴去花園游玩。
只見得桃紅柳綠,燕飛莺啼,假山流水,曲徑通幽,春景極美,不似凡間。
六奴悄悄牽住了若玉的小手,若玉也擡頭望向六奴。
六奴這段時間豐腴了許多,不似初見時那般面黃肌瘦。
少年本就漂亮的五官,終于顯出了豔麗顏色。
要說這辛六奴,确實長得漂亮。
他生的是星眸瓊鼻,口若櫻桃,面若好女,不似男兒,叫若玉都要看得癡了。
六奴察覺到若玉視線,便垂眸朝若玉微微一笑。
這一笑,更是如同籠煙芍藥,照月梨花,比花苑裏的春花還要動人心弦。
若玉癡癡說道:“那上清觀的道長還說我是男兒身女兒命,叫我看,六奴哥哥才是個好女兒生到了男人身裏。嫦娥下凡也不過如此,我真想喚你一聲美人姐姐!”
六奴臉色一紅,柔聲嗔道:“公子又在取笑小人了。”
他說話時聲音輕柔細膩,又問:“上清觀的道長是個什麽故事?”
于是,若玉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子玄道長算的那三卦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六奴聽。
末了,若玉又愁眉苦臉地說:“唉,我可不想和什麽癡情豔郎君厮守終身,要是能和六奴哥哥一輩子待在一起就是最好不過了。”
“少爺說甚麽傻話呢。”
六奴笑着搖了搖頭,臉色卻更紅了。
他臉色一紅,可真是面若桃花,豔極美極,叫若玉又看癡了。
但是想到那三卦,張若玉不禁垂頭喪氣地說:“我娘親是不信這三卦的,但是爹爹特別信。凡是靠近我的男人,上到親戚,下到仆人,他都要将底細問得一清二楚。只要姓名、字號或是家鄉出身裏帶着個‘豔’字的,都要被爹爹趕走。我爹爹就怕人家是要将我娶走的豔郎君呢!”
六奴聽罷,暗自思忖。
自己名叫辛六奴,出身野嶺山郊,與“豔”字搭不着半點關系。
看來,若玉命中注定的那位豔郎君,并不是他。
六奴眸色低沉,愈發用力地握緊了若玉的小手。
若玉也不知六奴為何突然失落,只覺得六奴含羞帶笑時面若桃花,心緒低落時則如雨落西湖,又是一種別樣美麗姿色,傻傻笑道:“嫦娥姐姐!你又在想什麽呢!”
六奴也笑了:“若我是嫦娥仙子,那你就是我的小玉兔。我走到哪裏,就要把你帶到哪裏了。”
若玉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六奴卻不是在開玩笑。
從那以後,無論若玉去到哪裏,六奴就真的跟去哪裏。
與其說六奴是若玉的嫦娥姐姐,不如說他是若玉的哈巴狗。
兩人是情同手足,日夜相伴,春去秋來,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春天,卻并不太平。
皇帝年邁倦怠,政事皆交由寵臣定奪。張道順直言進谏,卻惹怒皇帝。
奸人趁機栽贓構陷,張道順慘遭罷官,家産盡數沒收,仆役則變賣為奴,一家老小更是要即刻離京,谪往蜀地。
聖旨下來那日,整座丞相府愁雲密布。
張若玉是哭天搶地傷心欲絕,兵差卻還是将辛六奴等一幹仆役強行拖走。張若玉哭喊不休,甩開母親追出門去,跟着官差馬車狂奔而走。
馬車上的六奴淚流滿面,含淚喊道:“少爺,上清觀道人算的三卦,怕是應驗了。丞相大人果真遭難,恐怕九年以後才能平息。那時,你恰好十八歲,正好要遇到你的豔郎君了。你可不要只顧着與他恩愛,而将我忘了!”
若玉哭道:“我不要豔郎君,我只要你!”
六奴則殷殷囑咐:“六奴命賤,也不知會流落到何處,少爺,你可一定要回來找我!”
若玉哭着答應了。
待馬車遠走,張若玉小小的身影已經看不見,辛六奴還倚在車邊癡癡望着。
但命不由人,辛六奴是男子,原本應該充作勞役,沒想到近年來男風盛行,辛六奴彼時已經十三歲,在丞相府生活一年,已是美得豔若桃李,嬌若好女。
辦事官差見六奴姿容豔麗,便強行将六奴登記成了男娼。
張相一家人已經上了蜀道,張家是罪人,無人敢與之傳信,六奴與若玉斷了聯系。他孤苦無依,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去煙花柳巷苦苦求生,此話按下不表。
太白詩曰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入蜀路上颠沛難行,危機四伏,待張道順一家抵達蜀地時,家中老老小小只活下了十幾個人。
就連主母李氏都沒能幸免于難。她在半路之中身染時疫,暴斃而亡。果真是應了上清觀子玄道人演算的卦象,張道順痛心之餘,也知這是妻子的命數,無法回圜。
張道順便攜幼子在蜀地煎熬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