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回
肅正年間,山南太尉家有個女兒名叫靈娘。靈娘與京官李淮結下良緣,婚期定在春日。
良辰在即,太尉之子薛東荏護送長姐出嫁皇城。
一行人日行夜宿,跋山涉水,終于到達。
薛東荏從未離過家鄉,此番來到皇城,只見那城牆巍峨,城中樓宇華貴,長街氣派,街上人馬繁忙,便知天子腳下果然不同凡響。
衆人入城,薛東荏先将姐姐安安穩穩送入李家,接着幫忙張羅婚事,勞碌數日,辛苦異常。
靈娘心疼弟弟,待婚宴之後,便要弟弟在李家多停留些時日,權當是在皇城結交人脈、開闊眼界,玩得盡興後再回山南老家。
李淮憐愛新婦,自然也點頭同意。于是,薛東荏就在李家住下。
薛東荏才十七歲,本就是貪玩的年紀,如今父母遠在老家,對他管教不得,薛東荏更是如龍入海,如虎歸山。
長姐婚事已成,薛東荏得了清閑,便在皇城中游蕩玩鬧,每日都是早早出去,快到宵禁時間才堪堪回家,逍遙日子過得好不惬意。
這日,薛東荏與四五個新結識的朋友在花街上的飛星樓吃酒。
這飛星樓是皇城花街上數一數二的風流之地,樓閣高聳,華貴異常,樓內妓子環肥燕瘦,嬌美可人,深得貴門子弟喜愛。
窗外是細雨綿綿,微風清冷,屋內則暖意融融,美女環侍,樂伎歌聲悅耳,胡娘舞蹈悅目,薛東荏等一班纨绔子弟喝得是酩酊大醉。
薛東荏神思昏蒙,忘了時辰,不覺已是深夜。
須知皇城不比山南老家,這裏規矩甚多,到了二更天便要宵禁,各戶人家都要閉戶鎖門。
靈娘此前百般囑托東荏,切不可夜不歸宿,東荏一見時辰太晚,大叫不妙,忙抛下一幹朋友,出門上馬,冒着如針細雨,疾馳一路到了花街盡頭。
還未出街坊,就聽得鐘鼓樓傳來一陣沉沉鼓聲。宵禁已始,今夜卻是趕不回家了。
薛東荏懊惱極了,正欲策馬返回飛星樓,忽然間狂風大作,天際炸開一記響雷,綿綿細雨頓時化作傾盆暴雨,豆大雨滴砸得東荏好不狼狽。
薛東荏只好下馬,思忖着就近尋個店家避雨過夜,明早再回家。
花街中鱗次栉比的樓閣建築俱是青樓楚館,那些個迎客仆役見東荏被淋成落湯雞模樣,又聽他口音不是皇都衆人,還以為他是鄉下來的窮酸小子,都拿白眼看他,不肯放他進門。
薛東荏從小深得父母長輩溺愛,脾氣驕縱,此刻背井離鄉,竟平白遭到下人鄙夷,氣得他是面紅耳赤,怒上心頭。
一腔怒火正欲發作,卻聽背後有人喚道:
“那位少爺,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如來我家店裏避雨罷。”
東荏轉頭望去,只見一青年孤身立在雨中,一身布履麻衣,雖衣着簡樸寡淡,卻掩蓋不了俊美姿容。只見他:眉飛入鬓,目如寒星,鼻若懸膽,薄唇淡紅,姿容極美。
更難得可貴的是這青年端着一副極超然的氣質。
暴雨驟降,旁人都被淋得着急忙慌,狼狽不堪,偏偏他不慌不忙,孤立雨中,挺拔如竹,別有一番傲骨風姿。
沒想到花街柳巷中竟藏着如此風流人物,薛東荏心中一動,高聲問道:“你家店離這兒遠麽?”
“不遠的,少爺,您看,就在那裏。”
說着,青年将手指向旁邊一朱紅樓閣,門匾上寫着“喜春閣”。
喜春閣樓房破舊,門可羅雀,一看就是生意冷清、難以為繼,在這豪華熱鬧的花街上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東荏心中有疑,但春寒料峭,暴雨已經将他澆淋得渾身發抖。
想這急雨來得無緣無故,恐怕也是命裏的緣分,合該讓薛東荏入這喜春閣一回。
于是,東荏不再多想,将手中缰繩交于青年,徑自入了喜春閣。
喜春閣內裏打掃得十分幹淨,就是太幹淨了些,除了寥寥幾名人老珠黃的仆女之外,竟然一名酒客都沒有。
薛東荏心中叫苦不疊,但人已跨過門檻,也不好再回到雨中。
再說那幾名仆女本在閑談,見了客人進來,俱露出喜色,紛紛迎上前來,将東荏引到頂樓最寬敞的花魁廂房,又取來布巾、熱水和一套男子衣物悉心伺候。
薛東荏見仆女們寬厚溫柔,不忍拒絕對方好意,便拿熱水浸了布巾擦過身子再換上衣服。
這是一套白蝶戲桃花的淡粉色錦袍,布料上乘,花樣略顯過時,怕是喜春閣哪位男娼穿過的舊衣。
擱在平時,薛東荏斷不會穿娼妓穿過的衣服,但他一身衣袍已浸透寒雨,沉重非常,無奈之下,只好換上這套粉色錦袍,再拿熱水洗過臉面以後,一身寒氣盡除,倒是舒适了許多。
山南民風豪放,東荏也不意在衣着小事上多作糾纏,緩過勁兒來,心思也活泛起來,大喇喇地往那長榻上一靠,随手取出幾枚銀錢作賞。
仆女們領了賞錢更是殷勤,争相下樓準備酒菜去了。
半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卻是方才在雨中喚住東荏的那個青年。
青年也換了一身幹淨的素白衣裳,緩步走到薛東荏榻前,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少爺,您的馬兒已牽去後院拴好了,喂了些草料,乖順得很。”
薛東荏閉着眼睛支起右膝,在榻上半倚半躺,聞言輕輕“唔”了一聲,手腕一動,又抛出一枚銀錢。
青年淩空接住賞錢,見薛東荏烏發雪膚,猶帶着雨水寒氣,配上一身粉色錦袍,真是漂亮極了。
這麽個漂亮少年,懶懶斜倚榻上,舉手投足都是少爺做派,倒是讓這喜春閣都蓬荜生輝。
青年淡淡一笑,将賞錢收入袖中,又問:“少爺還有什麽吩咐麽?”
薛東荏睜開眼睛,道:“尋常的青樓要想見到花魁簡直是比登天還難,你們這兒倒是厲害,直接将我引到花魁廂房來了。不過,這兒既然是花魁廂房,怎麽不見花魁來伺候呢?可是在欲擒故縱,等着本少爺去請她?”
少年兒郎尋佳人,倒也是風流。青年卻面露難色,答道:“客人莫要見怪,我們這喜春閣的光景兒您也看到了,不知是風水不好,還是着了什麽道兒,花街上各家青樓都賺得盆滿缽滿,偏偏我家生意冷清,尤其今年開春以降,樓中尚有姿色的妓女男娼都跑去了別家,只留下了一個光禿禿的男花魁。”
薛東荏奇道:“怎麽?你家花魁還是個男的?”
青年笑了笑,答道:“這喜春閣的花魁,少年時頗受歡迎,如今年紀大了,溫酒熱情全都冷了。只因他賣身契還捏在掌櫃的的手裏,所以才無法離開喜春閣。都說花魁是百花之魁,如今百花都謝了,花魁也是一個虛名罷了。喜春閣只剩下幾個仆女,也只有男花魁還能使出些男子力氣,因此雜役的活兒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時間一長,花魁也就變成了雜役。”
薛東荏愣了愣,早知道皇城男風盛行,男娼數量隐約有蓋過妓女的架勢,但男娼大都是清秀少年或是妖豔美人,一個個都嬌滴滴、軟綿綿的,更別說能擔上花魁頭銜的男娼,那更應當是雌雄莫辯、如雲似月,怎麽這家花魁還能使出男子力氣呢?這得長成個什麽魁梧模樣?也難怪他們家生意如此冷清。
看來今夜是得孤枕難眠了。
薛東荏嘆了口氣,道:“也罷,那你呢?你叫什麽名字?你又為什麽還留在這裏?”
青年将雙手背在身後,站姿挺拔,不卑不亢地說:“我名叫尤嘉,正是這喜春閣的花魁。”
薛東荏呆了一呆,緊接着一骨碌坐了起來,驚異地問道:“你就是花魁?可你長得這麽這麽”
薛東荏一時張口結舌,只因他想象中的男娼都是些嬌柔作态、雌雄莫辯的少年,而這喜春閣的落魄花魁聽起來則像是魁梧彪悍的漢子,可是尤嘉既不嬌美又不魁梧。
方才尤嘉在雨中喚住薛東荏時,冷冽雨水傾盆澆下,而他身姿挺直,容貌清俊,眼神定定地望着雨中來客。
如今尤嘉站在薛東荏面前,也是不卑不亢有禮有節,說起自家身世來也無比坦然,倒像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哪裏像是賣身求寵的娼妓?
薛東荏拿一雙眼睛在尤嘉身上來來回回掃視了數遍,尤嘉面不改色,道:“實不相瞞,我幼時家門落難,便入了奴籍進了花街。我在這喜春閣做了花魁,風光一時,當年盛況,正應了樂天詩裏說的‘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薛東荏一聽尤嘉還能背出樂天居士的詩來,又對他高看一眼。
此時,仆女們将熱飯熱菜都端了上來,薛東荏卻是對尤嘉起了興趣。
待仆女布完酒菜,便讓她們退下,又接着問:“聽你的話,這喜春閣原來也是風光過一陣兒的,怎麽如今變得如此冷清?”
尤嘉一邊幫薛東荏斟酒,一邊說道:“這恐怕是我的錯。我少年時長得雌雄莫辯,漂亮極了,當時還有個外號叫做尤小娘。詩曰‘暮去朝來顏色故’,過了十五六歲的當口,我是身子越長越高大,五官越長越有男子氣概,不知不覺之間,我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從前的金主恩客都去了別家,喜春閣也日漸冷清。”
薛東荏調笑道:“當年的尤小娘變成如今的尤大郎了!”
尤嘉抿唇一笑,道:“公子身上這套粉色錦袍,便是我當年的服裝,如今我已穿不下了,能為公子蔽體取暖也算是物盡其用。”
若是尋常大家公子聽到這種話,肯定要生氣的,怎麽能讓客人穿娼妓穿過的舊衣服呢?
薛東荏平日裏性子也驕縱得很,今夜卻不知怎麽的,一聽尤嘉說話便覺得如沐春風,倒也不覺得惱火。恐怕是因為人家先收留了他,又幫他換掉了濕漉漉的衣服的緣故罷。
尤嘉見薛東荏笑而不語,便垂下眼眸,将手中酒杯遞給薛東荏。
借着屋內紅紅燭火,薛東荏仔細打量尤嘉五官形容,見他眼眸深沉,眼睫黑如鴉羽,鼻梁高挺,面容清俊,倒是能想象出他少年時的美麗姿色。
料想尤小娘當年也是紅極一時受人追捧,如今淪落成小小雜役,可以說是經歷了大喜大悲,而他還能如此坦然處之,确實是一個人物。
薛東荏從未想過天底下還有外貌如此英俊清傲,實則卻願甘為人下、伏低做小的男娼,一時間是心猿意馬,盯着尤嘉看了半響,不由得咽了咽唾沫,道:“我方才在大雨之中形容狼狽,別家的仆役狗眼看人低,又聽我不是皇都口音,都不肯放我進去,唯獨你喚住了我。我今日也不瞞你了,我名叫薛東荏,是山南太尉之子,姐夫是京官李淮。姐姐剛剛入門,所以我才在皇城停留數日,閑游玩耍。”
尤嘉聽了薛東荏的身份,只是微微颔首,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殷勤熱情。
薛東荏更加高看他一眼,伸手握上了尤嘉手腕,道:“你是落魄花魁,我是落難少爺,今夜相遇就是緣分,我們倒正好湊成了一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