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晃晃悠悠到了那宮院前,到了目的地,轎子輕輕放下。

辇上之人尊貴,連親自服侍皇上的秦公公都要到東門去迎接。待停下了,秦公公也沒有假手他人,而是親自上前侍候。

他彎腰對着柏子青道,“公子,就是這裏了。”

他朝柏子青伸出手去。

夜間的風微涼,在宮中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秦公公沒有等到回應,便悄悄擡頭看去。他方才朝柏子青伸出的手落在夜半的風裏,而那位主人公則凝着大殿朱紅色的大門發呆。

從秦公公的角度望去,柏子青的眼神很暗。似乎跌入了極深的谷底,沒有一絲光線能透入。柏子青的胸膛處微微起伏,他用力呼吸了一口氣,才回應秦公公,“到了?”

“已經到了。”秦公公一愣,改口重新說了一句,“公子,到了,皇上還在殿中等您呢。”

柏子青終于将手伸向秦公公,在他的攙扶下下了轎辇。一群人進了大門,卻沒有直接去設宴的主殿。柏子青身上仍穿着出宮與尋常百姓無二的麻布衣,遂直接用作借口,對秦公公說他先行去換身衣服,讓衆人都不要跟着了。

“是,奴才們遵命。”

他的話音剛落,秦公公便止步,朝他行禮作別,心裏卻默默評了個分。

柏子青果真先去換了身衣服。小九便在屋內,替他挑了件藤青色的曳地長袍,佩一條靈芝竹節紋腰帶,配飾仍只有那塊冬青佩,卻也搭配得剛好。柏子青任小九替他卷衣袖,理去鬓旁碎發,一言不發。

“公子這是怎麽了?出宮累着了?”

“……沒……唉,是有點吧。”柏子青沉默許久才出聲,他本不想因為回憶前塵舊事使得自己心情不好,明明事情的發展都在往好處前進,卻鬼使神差地又嘆了一聲。兩人收拾好準備去主殿赴宴,柏子青忽然便繞道殿後,在小院子裏緩步走了一圈,見到了院中那棵與他柏府屋前極像的冬青樹。

冬青樹不是什麽常在宮裏栽培的植物,禦花園裏少,會植在宮殿中的也只此一棵。

“公子您看!皇上真是有心呢!”小九見到他打量那棵樹的目光,便在旁邊輕輕叫了起來,“皇上下午派人來通知的時候也說了,整個後宮中這間羲和殿的景致最好,也只有這裏有冬青樹,讓您居住是最最合适不過的了!聽說以往,這裏都是皇後娘娘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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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青轉身淡淡看他一眼,“就淨聽你瞎說了,快走吧。”

“什麽?明明是公子你要來這裏的……公子您也真是的……每次出宮連小九也不帶……”

“我留你在宮裏守着我們的寶貝們還不好?”

“明明那些東西皇上是早就知道了的……”

“肯定要叫他知道,不然你就慘了。”柏子青終于朝小九笑了一聲,兩旁的太監候在門邊,如骨牌連着順序朝他行禮。

贏粲坐在主位上,臉色似乎有些不悅,“你來晚了。”

“是是是,都是子青的錯,子青自罰三杯。”柏子青直直走到他身邊坐下,不由分說便倒了一杯酒,仰頭咽下。待到第三杯的時候,贏粲終于伸手拿走了桌上的酒壺。他微眯着眼睛,說這又是遇上了什麽事。贏粲這一聲責問擲地有聲地,責難的人便遠遠不止柏子青一個了。

柏子青見他搶走了鎏銀酒壺,又将眼神投在了不遠處的秦公公身上,甚至是小九身上,便開口說自己沒事,只是狀态不好。贏粲再細問,他就推說是在柏府門前與長平公主告別的時候,有些觸景生情。

贏粲還是那副不甚相信的模樣,卻也沒再追究。他仍是将酒壺放在自己那邊,也不準別人再倒酒給他,“今天在羲和宮設宴,是看你在甘露殿待得厭煩了,提前給你的驚喜,沒想到你這麽不舍得朕。”

“皇上,妄想是一個不好的習慣,跟長生不老是一樣的。”柏子青恭恭敬敬地回答,臉上還帶着笑。

“子青不願長生不老?”

“不是我不願,是我不想。”柏子青道,“也有人不讓我這麽想。”

贏粲舉着酒杯,半晌才答他,“子青可知朕在想什麽?”

柏子青第一次聽他自稱【朕】,挑了挑眉,“不知。”

“朕在想,傳聞中的子青是個什麽模樣。”

雖然離滿月的時間還有幾日,可既然東西也搬好到羲和宮來了,柏子青宴後也順理成章地拒絕回甘露殿。贏粲竟也沒強迫他,領着秦公公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一點也不像前幾日的無賴模樣。

小九望着贏粲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有些擔憂地問柏子青會不會因這件事導致兩人生了嫌隙。

柏子青讓他放心,“本來也就沒那麽親近。”

“公子,這可不行。”小九替他斟茶,“您才新進宮,要是就這麽失寵了……呸呸呸,小九不是這個意思,小九就是想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柏子青道,“登高望遠,但登上高位的人最怕的便是摔下來,只有在矮處的人才敢不顧一切往下跳。”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你家公子我,性格傲慢,目中無人,對君王無禮也對下屬嚴苛,是個天生不受寵的性格。”

“那您還笑的出來呢。”

“……你不懂。”柏子青不是能喝酒的人,雖三杯都沒喝滿,但還是醉了。他的衣裳脫了一半,撐着頭靠在楠木椅的軟墊上借着酒意打瞌睡,還是小九把他推醒,扶他到床上去。

羲和宮的這張床卻是沒有甘露殿的寬大,柏子青恍恍惚惚地把自己裹進被子裏,頭一側眼一閉便睡去了,還格外心安。羲和宮裏的人來來去去,他搬來時換了一批,出事後又換了一批,除卻小九在身邊,多半也是走馬觀花,算不得是什麽歸處。宮裏的男人身邊不允許宮女侍候,太監又到底沒那麽細心。好容易不必防着贏粲,這一晚的胡亂翻滾後,第二天一早,柏子青便開始打起噴嚏來,還咳的厲害。

“叫太醫來看看吧。”柏子青朝小九揮揮手,十月多的秋天裏,他被硬裹上一件狐毛的冬衣,坐在殿中捧着碗喝魚粥。

小九點點頭正準備出門,迎面就撞上前來傳話的太監,是秦公公身邊的一個孩子,看着還甚是眼熟。今日巳時起,在堂上便是殿試,皇上知道公子感興趣,特地讓人來告訴您一聲,可別遲到了。

小九詫異地轉身,朝座上的柏子青看去。後者連姿勢都沒變,只是無奈地搖搖頭,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回複,“我知道了,你回去向皇上回話,今日我有些不舒服,可能去不成了,謝謝他的好意。”

“公子要不要喚個太醫來看看?”那小太監也知道眼前的人不可懈怠,臉上一分擔憂,餘下九分都是讨好。

柏子青說已經叫了,不牢公公再費心,讓小九送人出去了。

殿中點着伽楠香,他前世更愛一些奢侈的香料,後來是用不起了,才漸漸習慣別的。柏子青垂眼,在瓷碗底摩挲着,暗自發誓,待這會兒好了,他一定天天到禦花園去走走路,順帶讓贏粲找個會教功夫的人帶帶他,不必練就什麽劍花亂舞,碰到危難能自保就夠了。更重要的是,強身健體。

記得小時候長平公主也給他找過江湖上的老師,只是他沒那心思,吃不了苦,也不想叨擾人家游歷,還沒個開始便結束了。昨夜贏粲跟他說什麽傳聞中,他一通瞎回,說什麽人是會變的,不要說什麽傳聞中,更是不靠譜的東西,要真正相處了才知其一二三四五……

贏粲不知是不是也覺得他醉了正在說胡話,反正後面歌舞散了他也走了,這晚他破天荒願意按着規矩翻牌子,聽聞還是去了袁辛夷那裏。柏子青想也知道後宮那些人會怎麽說他,離了甘露殿便等于失寵,看來有着柏家撐腰也照樣無用……柏子青喝完了一小碗粥便覺得飽了,他探頭從窗戶看了看天色時辰,熱粥下肚後也覺得人舒服精神了許多,又在猶豫要不要去看一看。

哪怕狀元的人選早已注定,他去和不去,也沒有什麽變化。

小九不在,柏子青便自己動手換衣服。從禦花園走過去太費體力,他還是讓人傳辇,到殿前的時候正逢人選進殿,柏子青急忙讓人停下,還與張珣打了個照呼。

“珣兄。”

張珣回頭,與身邊幾人點了點頭,才停下來給柏子青行禮,“柏公子。”

柏子青笑了,“幾天不見,珣兄竟一絲沒變,可謂真是心态好至極……”

張珣臉上的表情還是淡淡的,縱是不笑時,那兩眼也還是細長,看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他與柏子青自始至終保持着距離,“都說士別三日,才刮目相待,看來是張珣沒有什麽長進,讓柏公子見笑了。”

“第一次見時,珣兄還喊我子青……”柏子青低低笑一聲,“士別三日被另眼相待的,原來是我了。”

“柏公子說笑了,只是你我身份變化……禮儀還是免不了的。”

柏子青轉頭望了眼陸續踏上石階入殿的考生,大概也就二十幾人,其中有幾個那日在柏府見到的,都多多少少瘦削了不少,正搓着手,臉上皆是緊張蒼白的模樣。這樣一對比,張珣倒是真的太波瀾不驚了。他心裏暗嘆,做了個請的動作,與張珣一同入殿裏去了。

兩人走走說說,柏子青問張珣對狀元之位又何想法,張珣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即使得不到,也不必抱有遺憾。

“也就只有珣兄能如此了。”

柏子青剛跨進大殿,門邊的公公看見他,竟還愣了一會兒。

“柏公子到——”

柏公子緩步向前,大堂上還坐着不少禮部官員,都聞言朝這邊看來。他讓張珣先走,自己走了沒兩步,就感到不遠處的位置有刀一般的眼神朝自己釘來。

柏子青雙手交疊行禮,“子青拜見陛下。”

大殿中突兀地沉寂了一瞬。贏粲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聽不出情緒,“你起來吧。”

“請陛下贖罪,子青來晚了……”

柏子青才一擡頭,那股眼神更加刺得他不舒服了,果然是來自贏粲。

他微微皺眉,正要答話,稍一側頭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那人見他朝自己看來,也從位置上起身,朝柏子青彎腰行禮。

“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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