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45.
不知為什麽, 這話聽起來總有些覆水難收的悵惘。
柏子青猶豫了許久, 覺得還是算了。
“今天已經與母親聊了一個下午了, 再說就算現在追出去, 估計也趕不上……”
他的話音未落,贏粲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原本有些暗沉的眸光順勢亮堂起來, 如夜空般跳躍而升的星子, 越來越耀眼。
他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揚, 對着柏子青問道:“是真的?”
“……嗯。”
柏子青是真的沒想到這件麽小事能引得贏粲這麽高興。宴會散去以後, 贏粲居然還跟陸複宜聊上了。他下意識地端起桌上的酒小啜了一口, 再朝方璟的方向看了看,轉頭便聽見了柏昀的聲音。
“子青。”
柏昀的聲音有些蔫, 帶着濃郁的不滿與幽怨。他與薛猷定都有受邀,但由于兩人的官職太小,都被禮部安排坐在一個小小的角落, 柏子青那個位置恰好看不見他。于是整場晚宴下來, 這種沒法與弟弟眼神交彙的遺憾被身邊的薛猷定成功炒成了出離的憤怒,他強忍着不掐死薛猷定的心情,對柏子青難得露出了委屈的神色。
“大哥!”柏子青許久未見到柏昀,才興高采烈地剛叫了一聲, 柏舒也朝兩人這兒走來了。他見到小兒子的态度更是直接, 看周圍沒什麽人注意, 二話不說就伸手抱了柏子青一下。
“嗯很好, 胖了。”柏舒如此總結道, 任柏子青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父親怎麽沒和母親一起走?”
柏舒沒急着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問他:“子青,在宮裏過的好嗎?”
“還好。”柏子青乖巧地答道。
這也确實是實話,即使總有些糟心的人前世今生都避不開,但他曾經歷過最難的日子,現在真的算是風平浪靜。
“我已經聽你母親說過了,你似乎并不喜歡皇上。”柏舒說着,回頭看了高位的贏粲一眼。這個時候皇上沒走,那些大臣自然也不敢告退。雖然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說一些道別的話,眼神還是朝贏粲那邊瞄的。
贏粲似乎并沒有一時半會要結束與陸複宜的話題,柏子青離得比較近,聽得到一些,陸複宜在說一句極經典的話,“利則近,不利則止,不羞遁走……”而贏粲雖然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臉上的笑卻也并不明顯。他回應着陸複宜,語速快得幾乎聽不清楚。
“子青?”柏昀皺着眉開口道:“可是今年過完你的生辰,就要舉行封後大典了。”
“我知道。”柏子青點點頭,他看着柏舒,情緒不高:“父親,聽說如果我後悔,就算贏粲同意了,也只能對外宣稱……我死了?”
柏舒神情有些肅穆,他先是點了點頭,又道:“子青,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
柏舒忽然伸手扯下柏子青腰上的玉佩,而後轉身,徑直朝贏粲走去。柏子青與柏昀對視了一會兒,誰都不知道柏舒這突然的行為是要做什麽。
他穿過了衆人,走到贏粲跟前,單膝跪下,“皇上,先帝在時,曾許諾臣可拿玉佩換取一個願望。”
滿堂的嘈雜聲忽然都停滞下來了,那些樂聲、弦聲、人聲,如潮水一般褪去的幹幹淨淨,最後只剩下呼吸聲與心跳。只是即使這樣,它們的聲音也抵不過柏舒。贏粲沒有表現地太過驚愕,他稍稍側過了頭,卻是下意識地,有些茫然的看了柏子青一眼。
柏子青與他的眼神在空中對撞,可就是這樣一眼,使得他突然覺得很難過。
……真是奇怪。
贏粲朝陸複宜做了個手勢,單方面中斷了與他的對話,回身朝柏舒問道:“你想要什麽?”
柏舒言簡意赅,回答的很直接:“臣想替小兒子青退婚。”
“可他已經入宮了。”贏粲對柏舒的聲音大概是破天荒頭一次這麽冷冰冰,“這件事情不宜在這裏談,柏卿明日來宮中一趟,我們再……”
“皇上!”柏舒打斷他的話,寸步不讓,雙手舉高呈上那塊冬青佩,“請收回此物。”
殿中沒人應答,但所有人幾乎都倒抽了一口氣:柏舒竟然是想借着這個難得的機會,在衆親貴大臣面前生生逼得贏粲答應!要給柏子青拼出一條幾乎不可能的路來!
柏子青忽然明白為什麽先前長平公主帶着柏念等人匆匆離去甚至沒與他打招呼的意思了。原來,他早就做了回答。
秦公公站在贏粲身邊,臉上也難得的露出了惶恐。贏粲正微微低着頭凝視着柏舒手中的玉佩,他遲遲沒有動作,最後卻還是伸出手去接,對衆人道:“都散了罷。”
皇上這麽說,倒也沒有人敢留下。
袁辛夷自然是極不願意的。贏粲大多都在同陸複宜講話,她不懂這些事,插不了嘴,都想等着宴會結束後好好表現,現在竟連這退路也沒辦法。
柏子青一揮手,讓小九跟着人也撤出去。殿中的所有人都是一面偷偷回頭一面揣測情勢發展挪動步伐,而他們朝柏子青身上投來的情緒也不一。就是在這一刻,柏昀忽然靠的離柏子青更近了一些。他對柏子青堅定地道:“別怕,大哥在這裏。”
柏子青擡頭看他,正巧見陸複宜領着陸延與他擦肩而過,笑容也沒減半分,像是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們之間還有話沒說完。柏公子,陸某等你。”
直到滿殿的人走的七七八八了,方璟與袁辛夷這才退出去。與他們前後腳離開但卻最讓柏子青感到不舒服的眼神,卻是秦松年那兒傳來的,如針刺入骨髓般生冷,柏子青本沒有關注他,這下甚至引得他回頭望了一眼,卻只能見道一個朽葉色寬袖袍的衣擺背影。
殿中最後剩下的人,也就只剩下柏家的人與贏粲。
這麽一看,贏粲身邊只剩一個秦公公,而他卻還有父親與哥哥,他們才是真正不顧一切為他那自己都未曾考量的未來思慮周全的人。
柏子青伫立在原地,攥緊了拳,終于開口道:“皇上,臣的性子實在不适合居高位……總之,再考慮考慮別人如何?”柏子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只是恍恍惚惚間,他将一些一直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東西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一下一下的像拍摔在贏粲身上,要拼湊出那一個理由。
所有人都在靜靜聽他講話,卻先是贏粲身邊的秦公公露出了個憂慮的表情,他最先側頭去看贏粲,最後他看着柏子青,輕輕搖了搖頭。
柏子青見了,才回過神來,匆忙結束了發言。
贏粲緊緊抿着唇,将方才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都散了罷。”
深夜的義和宮冷清地有些可怕。屋外懸着一方圓月,灑在宮殿白玉石階上月色皎潔。柏子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事情怎麽就突然跳過了讓他“考慮”的階段,直接開始談條件了?
現在回想,柏子青簡直要出半身的冷汗。他父親在那樣多的人面前一跪,拿着先帝的恩賜,竟是逼着贏粲放了自己。或許在場的大多數人也都吓得不輕:萬一柏舒心懷不軌,求的是個什麽別的怎麽辦?贏粲還能真答應了?
但事情的關鍵便在于——贏粲沒有回答。
柏子青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忽然覺得胸口一悶,于是翻身坐起來。他下了床,從架子上随手扯了件薄衣披在肩上,點燃了小塌上的蠟燭。
微弱的火光亮起,将他的影子投的很遠,也将眸光所能及的地方稍稍清楚了一些。桌上有他的《玄怪錄》、寫滿了摘錄的《北夢瑣言》和《長短經》……《溯光回錄》卻和贏粲那些沒有拿走的書冊放在一起,小塌上還有贏粲帶來的筆墨,都随意放成一堆。連他都沒有注意到的某一刻,起初橫亘在他與贏粲之間的那些泾渭分明,居然不知不覺地都消失了。
柏子青伸手拿過那本《溯光回錄》,随意攤開一頁。那是主角的第七次死而複生。他不相信自己走錯了路,卻也不得不因為不停重複人生而苦惱。最後,他費千辛萬苦上積雲山,特地拜見華延寺的普弘大師,才以此化解了心中對命運的不解與怨憤。
那日他站在積雲山山頂,看着天色一點點變暗,最後過了黎明,太陽漸漸升上來。素因“雲開月明”聞世的積雲山一時間雲霧環繞,宛若仙境。
他忽然便明白了。
【“是的,我所走過的每一條路都是我的選擇。”
“我懂了。”
“明日下山,我會另尋一條路。”
“謝謝大師。”】
柏子青吹熄燭火,合上書去睡了。
這一晚,柏子青難得的做了夢。
連驚醒後的柏子青都不能明白他夢見的到底是些什麽。他重回到柏家後的夢大多是漆黑一片,這回居然多了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
“……你再說一遍?這是什麽意思?”
“……他為什麽會……”
“……罷了。”
柏子青醒來時,自然而然地将大多數內容都忘記,卻記得最後那個平靜冷漠卻又有些的聲音——
“……那是他活該。”
柏子青揉着隐隐生疼的太陽穴醒來,他好像自從入宮後就時常頭疼,尤其是在昨晚睡的晚,卻還是因為習慣生物鐘而早起的前提下。不過是一場大夢便将他耗地筋疲力盡,柏子青有些沮喪,他想,算了,反正他大概也不會在宮裏久留了。
“公子?您醒啦?”小九推門進來,順便還端了水盆來幫他洗漱。
柏子青渾渾噩噩地,沒發現這一早的飯桌上,居然出現了綠豆湯。
“……這綠豆湯是哪兒來的?”柏子青不愛吃豆類的東西,一沒注意喝進去兩口,皺了半晌的眉。
“公子昨晚不是喝了酒嗎?這綠豆湯是解酒的啊。”小九還覺得他問的奇怪,“公子,這湯怎麽了嗎?”
柏子青搖搖頭,還是放下了:“我昨天沒喝太多,用不着這個……贏粲呢?”他記得贏粲喝的可是真的多。
小九皺起眉來,道:“這個小九倒是不知哎,聽說宴後皇上獨自回了甘露殿,今日早朝也沒有上。”
柏子青哦了一聲。他也能明白贏粲的意思,過了一夜,看來他并沒有想明白到底要不要放了自己。
“……公子要不要去看看皇上啊?”小九試探地問道:“聽說方公子一大早上就過去了,後來辛夷娘娘也去了……”
他的話說了一半,便露出了個複雜的表情。柏子青沒忍住,催了他一句,“後來呢?”
“後來啊,皇上把他們統統趕了出來。”小九道,“不過我有聽方公子身邊的小太監說啊,皇上是昨夜酒喝的太多,有些着涼,今早便召了一大群太醫過去呢。”
“……他病了?”柏子青瞪圓了眼,有些不可思議。
曾幾何時聽說過這家夥生病啊?前世他入宮好歹也有個十來年,從來也沒聽說過贏粲會病成這樣,連早朝也不上。
“可是就算我去……他也不一定會見我啊。”柏子青道,“他不是把方璟都趕出來了麽?”
小九連連擺手:“不會啦!公子現在是宮裏人人都在讨論的對象之一啊,去看看皇上也是理所當然的!再說……萬一……萬一皇上真的讓您出宮了……不是以後都見不到了嗎……”
鬼使神差地,柏子青還真起身去了趟甘露殿。
他将這個歸咎于早上喝了兩口綠豆湯的原因,沒法靜下心來看書,在禦花園走走也不錯。既然走了,要不就順便去看看贏粲?
甘露殿也冷冷清清的,要不是柏子青在這裏住過那一整個月,他差點就要以為這裏是他以前待得那個義和宮。他領着人往前走,腳步聲甚至比鳥叫聲清楚,誰知到了門邊看見太監們的臉色都不好,柏子青也吓了一跳。
難不成贏粲病的很嚴重?太醫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他領着人,不太抱希望地讓人問了一句,直到他站的有些腳酸,這才有了回應——接他的人竟是秦公公。
“柏公子請随我來。”
甘露殿本就是選址在朝陽的地方,主殿周圍連一棵樹都沒有,按理說即使是不點燈,夜晚都很是亮堂。但柏子青一走進來便感覺到不安,為了能讓贏粲安眠,宮裏的太監們将全部的簾子都放下,嚴嚴實實地遮地一絲光線也不漏。贏粲便睡在那張大床上,兩頰有些不自然的紅色,氣息紊亂,真的是病了。
柏子青皺着眉,輕聲問秦公公:“太醫怎麽說?嚴重嗎?”
“太醫說,皇上就是多喝了幾杯,昨晚又沒休息好,不妨事。”秦公公猶豫了會兒,“只是皇上他……不肯喝藥。”
柏子青一愣,轉身又朝床上那人看了眼,氣得吐槽:“都多大個人了?不肯喝藥是想着自己忍忍就能好是吧?贏粲你幼稚不幼稚!”
他這句話說的挺大聲,就是故意的。果然沒一會兒功夫,床上那人幽幽地睜開眼,居然自己坐起來了。
他朝秦公公微一點頭,聲音中還是有說不出的疲憊,帶了三分的沙啞,還是冷冷地:“藥。”
“哎,在這呢……”秦公公連忙去端坐上的一只瓷白色的碗,濃黑苦澀的藥汁随他的動作晃動,柏子青想秦公公一大把年紀了,方才在外面看他眼底的青紫就不大好,想來是照顧了贏粲一整夜。
柏子青遂伸手攔住他,讓他出去歇着。“我來吧。”
秦公公先是一怔,而後連連點頭。他将盤子遞給柏子青的動作有些遲疑,想來還是有些不太放心。他低聲對柏子青道,“皇上是當真身體不舒服,煩請公子多照顧……”
柏子青點點頭。他接過盤子,在兩人要轉身而過的那一刻,柏子青忽然出聲問了他一個問題。
“秦公公可曾聽說過……【秦慎】這個名字?”
“……不曾。”
“好的,我知道了。”柏子青幾乎是問出口的時候便後悔了。可這個結一直卡在他心中,即使他不去刻意的注意,也毫無辦法。
回身那一刻,他看到秦公公茫然的眼神,便知道這個問題其實毫無意義。
就像《溯光回錄》的主角從來沒有質疑自己的選擇一樣,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也許這個【秦桑】就是【秦慎】;也許他大哥偷圖是有原因的;也許……也許,贏粲也沒有想過,柏家會是這樣的結局。
那個普弘大師對《溯光回錄》主角說的話,比慧安法師跟他說的更明白——
【普弘慈祥地望着面前的年輕人,雙手合十:事情皆有因果。若想改變最後的果,便要看你如何看待這“因”。有時候,即使得到的是同樣的“果”,未必會有同樣的“因”。】
“愣着幹什麽?”不知他端着盤子發了多久的呆,終于被贏粲一句話打醒。“朕……我現在沒什麽力氣,動不了你,過來吧。”
柏子青回神,“我才不是因為怕你……”他端着盤子靠過去,坐在床沿邊,卻沒伸手去舀湯藥,只是将碗遞給他,“喏,自己喝?”
“……嗯。”
生病中的贏粲似乎比平日要溫順許多。柏子青就坐在一旁,什麽沒說,等他喝完碗裏的藥,又伸手接回來,有些松了一口氣,“這不是喝的挺快麽。”
聞言,贏粲扭頭看了他一眼。室內光線昏暗,贏粲的眸子也匿在之中。他沒多做解釋,“你跟我去個地方。”
……
贏粲沒讓任何人跟着。柏子青跟在他身後,看不見這人的表情,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兩人肩并肩走着,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拐進一條連柏子青都沒來過的小路。前兩天下的小雪已經融的不見蹤影了,周圍的陽光光線被朱紅色的高牆遮擋,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柏子青側頭輕聲問。他的聲音略低沉,小巷的兩旁似乎能都聽見回音。
贏粲臉色有些蒼白,“不必問這麽多,到了你就知道了。”
柏子青走着走着才瞧見有些熟悉的宮殿院落,那是先帝時期留下的冷宮宮殿,他還以為這些早就已經……
贏粲卻是熟門熟路,他伸手敲了敲已有些年月的大門,兩人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嬷嬷來應門。
“皇上……您來了。”
“嬷嬷,她呢?”
“……”
老實說,柏子青看見問出那兩個字時的贏粲的表情,腦海中閃回了一百種有關話本中新歡舊愛青梅竹馬的可能。再配上贏粲的身份,極有可能是什麽因為先帝覺得無法門當戶對,對方身份低微才能将“ta”藏在冷宮裏,時時過來探望……
“想什麽呢?”贏粲走了幾步,見柏子青沒跟上來,這才回頭喊他。
“我……”柏子青想不出什麽拒絕的話,只好硬着頭皮跟上去。這個地方更陰暗幽靜,空氣中還散發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說不清楚是難聞還是不舒服。柏子青越走越覺得冷,他一聲不發,只是皺皺眉,将衣襟又攏了攏。
第二間屋子的正中的檀木臺上擺着一尊地藏菩薩。香火點了裏三排外三排,看起來,這裏幾乎是整間殿中最亮的了。
地面看起來比較幹淨整潔,像是不時有人打掃的樣子。佛臺前有兩只蒲團,最右的那個坐着個瘦削的女人,正背對着柏子青等人,握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詞。
這回沒等到柏子青開口問“為什麽”,贏粲先出了聲,不冷不熱地喊了那女人一句“母親”。
聞言,柏子青詫異地回頭看了贏粲一眼。
“母親”?!
那女人卻依然打坐在蒲團上,嘴裏念經的聲音卻逐漸高揚了起來:“若無所明。則無明覺。有所非覺。無所非明。無明又非覺湛明性。性覺必明。妄為明覺。覺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
“母親。”贏粲又喊了一聲,這回他還帶上了柏子青,“我帶了人來給你看。這是柏翟,柏子青。”
柏子青只覺得天旋地轉,那樣多的秘聞他前前後後知道的也不少了,可從未聽說過贏粲還有個生母!他一時也不知喊人家什麽好,那女人一直背對着他,連對贏粲說的話都毫不理睬的樣子,柏子青皺着眉糾結了一會,也跟着贏粲喊了句“母親”。
這下子不僅是贏粲,連那個女人都愣住了。她停下手中撥弄念珠的動作,有些踉踉跄跄地站起來,沖着柏子青有些歇斯底裏,“你叫我什麽?!”那嬷嬷趕緊過來扶她。
柏子青則被這場面弄的有些措手不及,贏粲卻一側身,下意識就要把他護在身後,被他眼疾手快地推開了。“我不用你護着我。”
贏粲抿着沒什麽血色的唇,微低着頭看他,正想說些什麽的樣子,那女人卻一下子掙開嬷嬷,撲到佛臺前就抄起一只白色瓷瓶就朝柏子青砸來。
柏子青一下子沒瞧見,贏粲突然伸過手格擋在他身前,那瓷瓶裏有水,悶聲重重砸在了贏粲的手肘上,再嘩啦一聲直直摔落在地上,碎裂成好幾片。
贏粲無可避免地被水和瓷片濺到,柏子青站在他兩步不到的地方,卻一點事也沒有。
他是當真吓了一跳,伸手便拽住贏粲的袖擺,将他往那女人的方向拉遠了一些,“……你!你沒事吧?”
“……習慣了。”贏粲只應了他一句,後半句卻是對那女人說的。
“這是我喜歡的人。”
“你是不是瘋了?!”那女人大吼大叫出聲,“我原以為你和那人一樣!選擇什麽可笑的感情而将曾經許諾過的東西統統丢掉!可我沒想到你比那人更可笑!你!你居然選了個男人?!哈!這就是他所愛的女人養出來的廢物?!”
贏粲靜靜地站在原地,聽她發瘋,聽她的“胡言亂語”,最後理所當然似的回答她兩個字——“是的。”
這就是我選擇的人,對,即使他是個男人又怎麽樣呢?
這是他想了一夜之後的決定,他不可能會放手。
贏粲因為帶着柏子青的原因,在冷宮沒有久留,連那嬷嬷勸兩人留下喝杯茶的功夫都沒答應,而屋外的暖陽更像是與二人久別重逢。
柏子青跨了兩步,搶身在贏粲面前,“不解釋一下嗎?”
衆所周知,贏粲是由已逝的太後撫養長大的。
先帝性格軟弱,對待國事上常與對朝外手段強硬的高太後因政務意見不合而争吵不休。雖說是後宮不得幹政,但先帝礙着高太後的面子,從來都處處忍讓,甚至連垂簾聽政都允了。直到柏舒一行人出面,逼得太後退回幕後,她一氣之下便以用當時還在襁褓之中的贏粲作要挾,先帝那時得了兒子,對贏粲寵愛有加,自然是不肯,後來還鬧的挺兇。
這個男人一生當中唯一一次忤逆自己母親的時候大概就是在此,誰都明白的很,将來這王位是贏粲的了。但饒是這樣,高太後還是抱走了孩子,好在衆目睽睽之下,贏粲茁壯成長成那個大臣心中極優秀的儲君,誰也不敢再多說半個字。
雖然大家不敢對高太後置喙,可對贏粲繼任的幾位“皇額娘”人選的意見卻是極大。
縱觀幾代,唯獨這個以性格溫和懦弱出了名的先帝開了先河,廢黜了原皇後林氏,改立了那個模樣與身段都不很出衆的俞氏為皇後,在當時是鬧的揚揚沸沸,很多年都不曾消停。
先帝是個重感情的浪漫主義者,他廢後立新後的手段卻出奇地迅速且果斷,因此也有許多人揣測,這主意壓根兒就不是他自己想的,一定還有柏舒在背後推動。但不管怎麽樣,柏舒也好先帝也好,過不了高太後這個坎兒,什麽都白說。
但這下子,就連柏舒也想不到,先帝他還真的過了。高太後抱着贏粲沉默了足足兩個時辰,最後竟然松口答應了。很多年後江湖傳言,先帝用來說服高太後的只有一句話——“這是我真心愛的人。”
“喂說書的!這個故事講過頭了哦!那可是當今皇上!不是情癡!”
就連茶樓裏聽了那繪聲繪色評說故事的尋常男人都表示不信,跟個帝王談論什麽情啊愛啊的,未免也有些太多事了。
贏粲由當時的淑妃所生,淑妃因此難産而死,之後便交由了高太後。只是在贏粲十五歲那年,高太後因病也去世了。贏粲便轉回到皇後那兒撫養,俞氏的性格溫婉,卻不比先帝的懦弱。她教贏粲“得饒人處且饒人”,陪他練字,慢慢地磨他少年叛逆時期的那些焦躁不安。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些人,才能讓天下百姓得以擁有這樣子的贏粲。
可這些上一代人的故事,柏子青知道的确實不多。
“只要你問,我都會告訴你。”贏粲道,“她是我的生母。”
“可你的生母不是淑妃嗎?”
“我的生母,是原來的廢後林氏。”贏粲講起自己的事情時倒是輕描淡寫,“而淑妃的死,也并不是意外……”
柏子青就這樣站着聽他講,站的腿都酸了都沒發覺。
他滿心的震驚、不解:她竟然是為了後位這樣不擇手段的一個人!若不是為了讨好先帝,她甚至連贏粲也不會留,要連同淑妃一起殺了。
贏粲說,他本就打算在冬至柏子青生辰前帶他來這裏一趟,現在不過只是提前罷了。他與柏子青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一路走回熟悉的主道上。
其實甘露殿與義和宮離得不遠,左手右手的方向,贏粲只一眼就看見柏子青在想方設法逃離。他從未想過柏家會這麽直接地将柏子青從他手裏要回去,但他絕不會就這樣放手。
那可是他看上的人。
“今日實在有些來不及,等明日,我再召你父親入宮。”贏粲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對柏子青道:“不必心急。”
“你……”柏子青皺眉,“你想好了?”
“嗯。”贏粲道,“我放你走。”
“……”
柏子青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趣的是,小九在來的路上已經問過了他這個問題。
“公子是真的不願意當皇後嘛?”
“怎麽這麽問?”
“沒什麽……”小九道,“因為……因為小九難得遇見這樣好的主子,不舍得您走嘛。”
柏子青笑道,”你明明比夕瑤大,卻還跟她似的,總說一些讓人覺得為難的話。“
小九噢了一聲,問,”如果皇上答應了呢?“
”那我謝謝他。“
……
可奇怪的是,當贏粲真的說了那句話,柏子青反而說不出”謝謝“了。
他站在原地,竟反問了贏粲一句為什麽。
贏粲講起自己故事時的那身雲淡風輕統統不見了,因為生病的關系,他的臉色異樣地蒼白,連帶着聲音也有些無力,“因為,那是你想要的。”
“……謝謝你。”
《溯光回錄》的主角相信自己能改變前進的道路而抵達成功,那是天性樂觀,他原也信了。可他還是擔心,就算他現在做的再多,還是會得到同樣的結局該怎麽辦?有時候,逃避也是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
“……朕還有折子要看,你自己回去,可以嗎?”臨別時,他的稱呼又變回了疏遠而具有身份意識的自稱。贏粲似乎只是想說完這句話罷了,他故意忽視柏子青想再說些什麽的模樣,轉身便走。
“哎,等、等一下。”柏子青喊住他,“你分明做好了決定,為什麽剛才還……?”柏子青頓了頓,問道,“贏粲,你喜歡我嗎?”
在有些刺骨的寒風中,頭頂上的那片雲被吹開地毫無預兆。贏粲腳步匆匆,即使被柏子青這樣快地喊住了,卻也隔開了不小的距離。很巧的,兩人一個站在陰雲下,一個卻在陽光裏。
贏粲連眼睫都似乎攏上了一層光輝,他唇邊有抹轉瞬即逝的苦笑,他點了點頭,只嗯了一聲:“現在不喜歡了。”他從胸口處摸出那塊冬青佩,又朝柏子青走過去,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掌心。
“這是先輩們的好意,不論如何……你還是收着吧。”
柏子青就這樣攥着那塊玉佩站了許久,才似噩夢驚醒般回過神來,轉身往義和宮走。
只是不知為何,原本想收拾東西的人繞回了庭院中。柏子青站在那棵冬青樹下,撸了袖子就打算往上爬。
小九看他神色不對跟在他後面看了個正好,趕忙撲上去抱住他,“公子您這是要幹嘛?!”
柏子青回他一個莫名的眼神,“……爬樹。”
“……噢。”小九悻悻地松開手,“那個……公子餓了嗎?小九去準備點心。”
“不必了,我沒胃口,想一個人靜靜。”
柏子青攀上了那棵不高的冬青樹,他只覺得自己如半山居霧,滿眼都是翻不過去的溝壑,還都寫着贏粲的名字。
他什麽時候對贏粲都這樣頭疼了?柏子青沮喪地想,這又不是他與崔道融開門做生意,只單單靠着人力物力與時間就能得到想要的,除卻要承擔風險,簡直是最簡單的算術題。
可擺在他眼前的,卻是兩世加起來的得失利弊。就連柏舒都不顧一切地拿着玉佩在滿殿人面前開口向贏粲求了,現在連贏粲都破天荒的同意了,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柏子青啊柏子青……我對你真的很失望。”柏子青長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哪有人重活了一次,還像他這樣糾結不安的?若他母親知道了,又該罵他了。
只是柏子青不知道,這回被罵的人不是他,是他父親。
昨夜晚宴将到了半程,柏念便已經在打瞌睡了。長平公主想着小孩子正是生長的時候,鬧得太晚了也不好,便帶着柏念先回去了,對這後面發生的事,還是今日早晨林管家在說了她才得知。
礙着下人都在場,長平公主給他當“老爺”的顏面,沒有發火。她壓低了聲音,“子青都還在猶豫呢,你是着哪門子的急?!這是可以在昨天那種場合上講的事情麽?那楚國的使臣都在,他會如何看我們?”
柏舒借口說昨夜多喝了幾杯,再者,他也确實覺得昨晚的宴會是極難得的好時機,他也嘆氣,“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了。你要讓子青自己思慮這些事,他多半都還在為你我着想,哪裏會真正先想着自己?”
長平公主在氣頭上,卻也覺得柏舒的話有理。她一推柏舒的碗碟,“別吃了!現在到底怎麽辦?皇上找你入宮了嗎?”
柏舒搖搖頭,“皇上今日病了。”
“什麽?皇上病了?!他病的嚴重麽?”長平緊蹙起眉來。說實話,她對贏粲其實還是喜歡的。
或許她與柏舒看待事情的方面不同。柏舒站在贏粲的立場上,總覺得是柏子青的失禮;可她站在贏粲的立場上,卻覺得贏粲未必不喜歡柏子青。
因此,她有意無意地去試探自己兒子,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全然對贏粲無感覺。
怎麽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保持敵意呢?長平公主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在再三确認過柏子青沒有其他喜歡的人以後,才肯認輸。
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