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2.

陸複宜沒有說“對”, 也沒有說“不對”。這種有很多故事很多的人最能引得柏子青的興趣, 再加之他【來燈會】和【被刺客伏擊】确實不成因果關系, 仔細算算也怪不到陸複宜的頭上。柏子青環顧了下四周, 陸複宜挑的這個小山坡是個極好的躲藏場所,而且人群大多擠在文新亭那邊, 這邊隔着市坊矮牆, 只能聽得到不甚清晰的雜音, 也比主道上的喧鬧好的多了。

陸複宜看着柏子青, 伸手遞了他一只河燈。柏子青下意識地說不要。

“不許願要一個自由嗎?”陸複宜倒也沒逼着他拿, 只是輕聲問他, “聽說河燈比天燈要靈驗的多。”

柏子青猶豫一下,還是接過了一只, 巴掌那麽大,嫩黃色。燈中心放一只小燭,模樣看起來也挺小巧可愛。他轉頭去看身邊的陸複宜, 總覺得他對這儀式有些反常的嚴肅, 便問道,“靈驗不靈驗的,你是第一次來我們這裏的燈會,又是怎麽知道的?”

“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在她臨終前。”陸複宜道, “她特意跟我說她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讓我替她來還願。”

“那你母親許了什麽願望?”

陸複宜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回頭有些複雜地凝視柏子青, “她許願,是想要‘自由’。”

“……”柏子青的話梗在喉嚨,他一時之間竟然忘了遇到這樣的事應該最先去安慰對方,反而上嘴唇碰下嘴唇,又問了一個問題——“你母親是覺得,死亡是自由嗎?”

陸複宜已經從身上拿出火折點燃了他手上那只河燈了,“她是從贏國嫁過去的女子,可她去世以後,我也派過人去找尋過家鄉的消息,據說,她從未來過京城,更沒有參加過燈會,那些話是她用來唬騙我的還是确有其事,我已經不想去追究了。”他道,“可你不一樣,對你而言,自由比死亡要來的容易。”

“……這倒是。”柏子青想了想,伸手過去借他的火源點燃自己手中那盞燈,而後小心翼翼地跨過河邊的泥沙,一手拉着衣擺,一手将那燈緩緩放置水面上,再輕輕一推,順着清風送向遠方。

柏子青站着看着,陸複宜也站着看着,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山坡後的腳步聲卻在此匆匆打破了一池靜寂,柏子青眼神一斂,他清楚地聽見一個刻意壓低的男聲“他們往這邊來了!快搜!”

……

文新亭高臺,一衆官員面面相觑。皇上坐在最中間,臉色鐵青。

新來朝拜談論貿易稅收的楚國使臣不見了,方才兩個便衣的侍衛來了一趟,帶着整整一隊士兵出去,便再也沒回來。據說,出宮游玩的那位柏家柏公子,也跟着不見了。

“真是難得的巧合啊。”薛猷定的位置就在陸複宜的旁邊,他得知情況後笑着說了一句,這才出現了最開始的場景——贏粲生氣了。

“皇上……”方璟的位置也在贏粲手邊一小段距離的地方,他事先對柏子青出宮毫不知情,這時也知道質疑或是将這兩人串聯起來肯定要惹得龍顏大怒,倒不如惺惺作态,也争個露臉的機會。

于是他作出一副憂心的樣子,“皇上要不要再派一隊人出去?今夜市井熱鬧,許是柏公子玩心重,一時沒看見也不一定。”

贏粲擺手,握成拳放下,只冷冷一句,“等這隊人回來再說。”

他的話音剛落,便有守衛從右側上來禀報。方璟湊過去耳去,只聽見那守衛說在一小販處找到了柏子青那身衣袍,仔細追問,說是他與另外一個身着常服但模樣很俊俏的公子在一起,兩人都跑的氣喘籲籲的,好像在躲什麽人。

贏粲那拳毫無預兆地落向座椅扶手處,那檀木椅竟生生被他砸出一個小凹槽來。他站起身來,所有大臣都噤聲看他,這位君主反倒平靜了。

他說,“再出一隊人,不要沿着主道找,往偏道或是能藏身的地方,剩下的人跟我到河邊看看。”

這話在方璟心中猶如一記重錘,他顧不得什麽僞裝什麽不在乎,驚訝地起身道:“皇上您要親自去找人?!”

他這話問的直接,贏粲更直接。他像是絲毫不願給這個自己最好看的棋子留顏面。他皺着眉,緩緩地回答——

“你管不着。”

在确認過陸複宜會游泳以後,柏子青便決定在那些人還沒搜到小山坡下時,和他沿着河邊游到另一邊去。一來是由于月色明亮,靠河岸有矮牆投影遮擋,二來是當那些人找來,他們還可以潛入水下躲避。

大冬天的河水冰涼刺骨,柏子青雖然雖善水,卻冷的直發抖。河邊的水深淺不一,有的地方到腰以上,有的只在小腿處。

夜間有風,柏子青越走越冷,他沒能忍住,還是罵了句“卧槽”。

陸複宜跟在他身後,也沒有好看到哪裏去。他淡淡地指責他,“你說粗話。”

“……這說明你還不太了解我,我不僅會說粗話,我還會打人。我可是發過誓的……絕對不會再死一次。”柏子青這話說的很有底氣,他忽然便想起了之前贏粲要對他動手動腳時,自己踹在他腰上那一腳,可是用足了力氣。

“什麽叫‘再死一次’?”

“這與你無關吧。”

兩人歇了一口氣,又繼續深深淺淺往前走。

“……我們走了多久了?這裏是哪?”柏子青忽然停下來。那載歌載舞的文新亭看着近,走起來卻費勁的很。像是海市蜃樓,虛幻的好似伸手即可觸。他貼着牆回頭問陸複宜,“你有沒有聽見聲音?”

陸複宜朝他做了個疑問的表情。

那聲音也像虛景,像海市蜃樓,卻仍是熟悉。

“……都仔細地搜,他們倆體力有限,一定跑不遠……”

陸複宜一聽,以為是追兵到了,便拽着柏子青要繼續往下潛。

“等一下……”柏子青初時不能确定,他貼着牆再聽了兩句,渾身力氣忽地卸下。他道,“這是自己人。”

贏粲聽到聲音,兩三步奔過去,砸開了那酒家店門。

門是虛掩着的,店家大概也上了街,此時店裏無人,聲音從窗臺外,虛虛地闖進贏粲身旁。

“行雲流水……你有沒有聽見啊……喂……”

那是那天贏粲寫給他的字。

柏子青不敢賭那些人會不會看準贏粲下手,他本來就是故意的不守規矩,在陸複宜這個別國的人面前,卻不知怎麽的想守規矩了。

贏粲反應很快,他伸手開了窗,一低頭便瞥見兩人落水狗一般地喘氣,呼救,狼狽不堪。

可那一瞬間,他卻是松了一口氣。

“去找根繩子來。”與贏粲一同來的那名領隊侍衛見那窗臺較高,想讓人上來還得隔着有二三米的距離,便連忙着人吩咐下去。他看着身後的手下,那位士兵一個“是”字梗在口中,眼神卻迅速升騰為驚訝。

那領隊的侍衛轉過身去,聽見水花聲,也聽見皇上的聲音——“子青!”

柏子青也沒想到贏粲會直接跳下來救他。他全身濕透,連帶着抱着他以輕功解圍的贏粲也濕了大半。柏子青震驚不已。

而只能抓着繩子艱難脫困陸複宜還趁着機會糗他,“皇上原來這樣讨厭我……”

他的後半句話柏子青沒有聽到,對他而言,這場的燈會就這樣結束了。

贏粲直接帶他回甘露殿,換了衣服泡了個澡,兩個人都去喝太醫院煮出來的藥。

柏子青這才知道贏粲那風寒居然還沒好,他知道自己理虧,也沒再和他鬥嘴,“我今天不能回羲和宮嗎?”

贏粲一語不發地喝完藥,“我之前說禁足的規矩,你大概都忘了罷。”

柏子青真的忘了,他梗了一會兒,“那也是禁足羲和宮……”

“你不要以為,我會一直這樣縱容你。”贏粲往日刻意遷就他的語氣都散了,“待在這裏,想清楚了再走。”

“……這和坐牢有什麽區別?”

“你如果想去牢裏試試,我也可以滿足你。”

贏粲說完這句話,捏着碗便走開了。

“……”柏子青看着他走開,心緒莫名亂的不行也煩躁的不行。

真要認真講,這是贏粲第一次對他說重話,也是頭一回當着他的面生氣。

柏子青莫名委屈:他發什麽脾氣?這些事也不是他自己願意遇到的!

他坐在原來的地方,捧着碗發呆,回過神來的時候,碗裏藥已經涼了。

柏子青倒不在意這東西的冷熱,他動了一下,作勢要喝完。

那苦澀的藥汁已經碰到柏子青的嘴唇了,卻還是被一只大手奪走。

柏子青只見過贏粲的輕功,知道他從來都神出鬼沒,也知道他從來都愛管他的閑事。這一晚過得太糟糕了,事情都不可控,他也一直窩着火,朝陸複宜沒發完,此時卻新仇舊賬一起算,徹底控制不住了。

他一把将那碗摔在地上,朝贏粲大吼,“你管我這麽多做什麽?!你知不知道我最厭惡的不是宮裏的那些人而是你!!我憑什麽非要困在這裏!你到底懂不懂?!我是為了我自己嗎?!”

那碗裏藥随着破碎聲響起不可避免地濺到贏粲的手上,他似燙手般退開一步,任柏子青發怒,始終低垂着頭,也沒有看柏子青一眼。

他沉默地聽完,沉默地轉身走開,直到最後,也沒有說一個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