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顧順心念悸動。

被完全包容的體驗美妙到他無法抗拒,在精神體徹底的交融裏,他終于明白“94%”這個數據的意義。它不僅僅代表他們結合的可能性或是戰鬥的默契,還意味着他們精神共振的頻率。那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最慷慨的給予,也是最盡興的剝奪。哨兵和向導銘刻在基因組中渴望和欲求被最大程度地展現出來。半夢半醒之間,顧順意識中掠過一個念頭:也許“信息過載”于他們而言只會是教科書上的一個概念。

他愈發舍不得醒來。

就在此時,異變橫生。

龍王鯨發出警覺的怒吼。顧順一個激靈,原本柔順的海洋倏然掀起狂瀾,無數的暗流與漩渦憑空産生,纏住他的四肢和脖頸,窒息感像個鐵罐子罩住他的神智。顧順青筋暴起,卻不敢輕易張開精神屏障。

李懂的精神狀态明顯不太對。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他無法斷定李懂遭遇了什麽,貿然與之相抗,他怕會傷害到李懂的意識。

龍王鯨從水底游來,将他往上一頂。顧順順勢鑽出水面,大口換氣。他抹了一把臉,發現李懂就漂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像一具浮屍。

水流還在拉扯他的肢體,顧順踉跄着朝李懂的方向撲騰過去,一把抱住他。

李懂的臉龐青白發紫,嘴唇全無血色,生命力的流逝就這樣一目了然地擺在顧順面前。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李懂失控時的感受。

顧順猛然俯身,薄唇貼上李懂泛白的唇瓣,他咬破它,舔走滲出的細密血珠,驅使自己的精神觸絲深入李懂的皮肉和骨血。李懂身體微震,火藥味在他四肢百骸中彌漫開來,強勢地壓過了海鹽的苦澀,屬于哨兵的意識力控制住他暴走的神經。

高維海洋逐漸被收回到李懂的腦子裏。顧順大病初愈,這一遭又花費了太多心力,登時腿上不穩,兩人一齊摔落到海中。

李懂嗆了一口水,被顧順抓住胳膊拉起來。

顧順眼睛都紅了,“怎麽回事?”

李懂咳嗽了幾聲,嗓音微啞,“抱歉,精神體太難控制了,我……”

顧順感到難以置信,“僅僅是具現精神體就讓你累成這樣?”

李懂不言,徑直朝岸邊走去。顧順大步追上他,又放慢了步調行在他身側。落日已經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下,晚霞也盡散去了,只留轉為藏青色的天幕和逐漸閃亮的星鬥。濤聲中有海鳥和鳴,振翅朝北方飛去。

顧順跟着他,最後在沙灘上坐下,潮汐沒過腳踝又退去,氣溫變得稍低了些,但他們靠在一起,也沒覺得冷。

“說吧,”顧順摸到一片貝殼,擡手将它扔到海裏去,濺起一朵水花,“我聽着呢。”

李懂遠眺海天一線,低聲道:“你不奇怪為什麽只有我的精神體不是動物嗎?”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顧順說,“你是特別的,不可以嗎?”

“不一樣是會付出代價的。”李懂道,“我的精神體是海洋,理論上所有以海洋動物為精神體的哨兵和我都有極高的适配性。但除了你和羅星,目前為止我再也沒有遇到過第三個能和我結合的哨兵。蛟龍一隊的大家都是海洋生物,說實話,我們都測試過,沒有一個上60%。”

顧順咋舌,“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半成品。”

“什麽意思?”

“我的精神世界是不穩定的,”李懂垂下頭,“就像海洋,風平浪靜反而是少數情況。我的精神體随時都在醞釀着風暴,它影響着我的腦子。我明明是個向導,卻連自己的識海都無法完全控制。有時候我只是細微的情緒波動,也會被意識不自覺地給擴大十倍百倍……向導本就天生容易共情,而我比一般的向導更難克制自己。”

說到這裏,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所以別人都是向導為哨兵疏導情緒,而我卻需要強大的哨兵用意識壓制我。你明白嗎顧順,我根本不是合格的向導,我是殘缺的,連白塔都——”“你他媽在說什麽?!”顧順粗暴地打斷他,“你不合格,那跟你結合的我算啥?你好歹結合了兩次,我可是孤家寡人了好多年,照這麽算,我是不是早該退役啦?”

“這不一樣。”

“哪不一樣?”

李懂說不上來。他們沉默了幾分鐘。

“以前羅星是怎麽做的?”顧順問。

“他會避免我扛太多壓力,”李懂遲疑道,“我們契合度不算特別高,如果我突然失控他壓制不住——”“我壓得住。”顧順按住他肩膀,“李懂,你聽好了,你是特級的向導,蛟龍的向導裏唯一的攻擊型,你很強,我不會一直護着你。”

李懂怔住。

“我要你和我并肩作戰,我要你也來保護我。”顧順說,“你懂嗎?不要害怕你自己,不管發生什麽,有我在,你就是完整的向導。”

海風呼嘯而過。顧順不等他回答就拽起他。李懂神色恍惚地被顧順拉着趔趄向前,再次奔向廣闊無際的大洋。海水淹過他們的小腿,撫弄裸露的皮膚。顧順對着白浪吹了一段七拐八拐的口哨,走音到辨認不出是哪裏來的調子。李懂望着他,看見星子倒映在他們彼此的眼睛裏。

顧順握住他手。李懂躊躇片刻後,反手回握。

顧順粲然一笑。

如鯨魚向往海洋,李懂,我向往你。

之後他們披星戴月逃回醫療站,被守株待兔的楊銳抓個正着,各自領了蛟龍一隊這個月的思想彙報名額,在其他隊員的歡呼聲中被楊銳踹回病房。他們把落下的東西收拾好了,準備回返臨沂艦。離開時李懂瞥了一眼對面的窗子,裏面空無一人,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放在床尾。

羅星先他們一步離開。在與李懂見面後的第三天,他就被白塔轉移回了國內的軍區總院。

臨走前,李懂悄悄去看了他,問:“你答應了白塔什麽條件?”

羅星反問:“什麽意思?”

李懂說:“無利不起早。白塔願意在你身上投入這麽多,為什麽?”

羅星說:“大概因為我是特級哨兵?”

李懂笑了笑,“目前在冊的特級哨兵有一萬多人,分散于各軍種各部隊,每年受重傷的也有個百十來人,而白塔選擇了你。”

羅星看向窗外,“你知道保密條例吧。”

“我明白了。”李懂點頭,“羅哥,一路順風。”

羅星目送他離開。李懂很少直接表露自己的好惡,但在羅星面前,他也沒有刻意遮掩過對白塔的态度。有時候羅星會想他這樣的人是怎麽通過的政審,又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地服從白塔的分配來到前線,據他所知,特級哨兵和特級向導都有特權,這其中向導又因其稀缺性比哨兵享有更多選擇的自由,如果他願意,是可以要求留在國內的。但李懂還是來了,而且一次又一次完成白塔分配來的任務,任勞任怨,毫無怨怼。

後來他憋不住問了。李懂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我也沒想通。”

羅星看他神色不似作僞,只得铩羽而歸,在心裏留下永遠的謎團。

不過這也不能改變白塔的地位和權柄。

它依然是哨兵和向導部隊的最高指揮司。在臨沂艦上報進入戰備常态後,新的任務如雪片般飛來。高雲把任務按烈度分配下去,低烈度的交給艦上由中下級哨兵組成的常規部隊,中高烈度的則由以中上級哨兵為主的一般特種部隊負責,而最難的,按照慣例,是蛟龍們的領域。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占有國家最好的裝備和補給,也自當成為國之利劍上最鋒利的刃尖。

這次的任務與之前的一脈相承。白塔對提亞馬特的蛋和幼崽的研究還在進行之中,但就目前的進度而言,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已經擺在面前:提亞馬特幼崽的精神波段中明顯有受到塞壬幹擾過的痕跡,同樣的頻段也出現尚未出世的卵中,只是信號更為微弱。

根據蛟龍提交的戰鬥報告,克拉肯和提亞馬特這兩種海怪竟然出現在同一巢穴中,克拉肯甚至針對提亞馬特的幼崽表現出了保護行為。但在過去三十年內,克拉肯和提亞馬特從未有過同時出現的目擊報告,唯一能查到的合作,只有二十六年前那場至今怵目驚心的南海戰役。那一戰裏,海怪們在塞壬-α型的領導下,第一次具備了近似人類的戰略水平,所有怪物空前一致,國家措手不及,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在海岸線堅壁清野,才取得最終的勝利。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叫人膽寒的可能。白塔的精神學家們緊急申請調出了當年的塞壬-α型的精神波段數據,經過數百次對比分析,才終于松掉半口氣:這回的樣本與它有不小的差距,這種精神力水平不可能是塞壬-α型的傑作,倒是更像精神力比較發達的塞壬-β型。

β型的塞壬不具備統率力,但作為有一定智商的海怪,能促使克拉肯和提亞馬特有所合作也不是特別匪夷所思。為了避免該塞壬進一步成長,白塔認為有必要對其進行主動捕殺。

于是這活自然而然地又落到已經有過一次經驗的蛟龍特戰隊手上。這一次依然是精英盡出,由楊銳擔任行動總指揮。

他們之前在海裏并未見到塞壬,只能派先頭部隊帶着塞壬的精神樣本先行入海,以提亞馬特巢穴為中心搜尋塞壬的蹤跡。根據傳回的情報,巢穴四周确實有殘留的精神波與樣本波段一致,證明塞壬的确曾于此處出沒,并且根據精神波強度來看,它離開的時間不久。考慮到塞壬偏小的體型和較為脆弱的體質,它的移動速度不快,應當還在附近海域之內。

楊銳下令擴大搜索範圍,同時讓全蛟龍做好戰前準備。

誰也不知道的是,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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