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懂下定了決心,但顧順并不打算就這麽輕易地把他和自己交出去。他以一個普通士兵的身份和白塔談判,每天面對的人都至少扛着兩毛三的肩章。顧順一點都不怵,沒多久半個白塔高層都知道了有這麽一個油鹽不進的特級哨兵,偏生他們自己做的事也不地道,見不得光,也不好拿他怎麽樣——顧順畢竟還是那個名揚海疆的顧順,南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兵王,他們本來就是捧着人道主義的光環把他從部隊帶回來,要是人有什麽好歹,難保前線出什麽岔子。

紅海行動之後,臨沂艦全體被授予了集體一等功,不少人的軍銜都跟着往上提了一提。這是件大喜事,楊銳特地想辦法聯系過來,跟顧順聊了聊近況,說他隊裏好幾個人升到尉官啦,就是佟莉和莊羽年紀還小,要再等一兩年熬夠歲數。顧順問大家還好嗎,楊銳就說都好都好,等着你們回隊裏來,開接風宴。顧順說好。

他們不知道顧順和李懂身上發生了什麽。楊銳稍微猜到了一點,但只是以為在塞壬的影響下李懂的精神問題又嚴重了些。他問顧順李懂怎麽樣了,顧順告訴他沒問題,在治療,不日歸隊,楊銳又問他怎麽不接電話,顧順說他在做檢查來不了。

楊銳想既然顧順說好,或許這點毛病在白塔那兒也不算什麽特別的。

其實他們誰都沒說實話。

蛟龍一隊其餘隊員都被送到了吉布提。楊銳自己每天晚上都還在做噩夢,夢裏塞壬張牙舞爪地挖他的腦子,驚醒時都是滿額頭的熱汗。每隔兩個小時病房內就會有醫護人員來記錄數據,那些儀器連接着他們的身體,鐵片貼得滿身都是。他們的資料被源源不斷地送到白塔,顧順在接受體檢的時候聽過有研究員說漏了一嘴,對方自以為聲音很小,卻沒逃過特級哨兵的耳朵。

陸琛的精神系統恢複速度不容樂觀,莊羽焦頭爛額之際,借楊銳聯系他的機會跟顧順讨教了一番關于“如何逆向安撫自家向導”的經驗之談,他原本以為顧順會給他點系統性的操作手法,結果顧順就就甩給他一句:“鎮住他。”

莊羽一頭霧水:“順哥,這、這怎麽鎮啊!有沒有具體點的?”

顧順說:“用心去感受。”

莊羽:“……”

顧順忽地又問:“陸琛怎麽樣?”

莊羽說:“挺、挺好的,都恢複了,就是有時候比較暴躁——集合了我先挂了!”說完慌慌張張就斷了音。

顧順轉頭就把這些事兒都記在了自己的讨債清單上。

他知道自己是虎口拔牙,倒也沒太過分——至少他自己這麽覺得。胡璐則很無奈,她跟顧順談了不下五次,這人就是不松口。

顧順說:“我漫天要價,你坐地還錢,不是很科學?”

胡璐說:“你這是獅子大開口。”

她捏了捏額頭,“臨沂艦上陣亡士兵的撫恤金要增加,沒問題。今後停止對李懂的額外調查,這也沒問題。你提的後面這些雜七雜八的都好說,但這一條,”她指着顧順那筆狂草字體其中一行,“‘取消哨向身體結合的禁令’?這不可能。”

顧順心道:我也沒想過你們能答應。

“那不如換成這樣。”顧順遞過另一張紙。

胡璐皺眉看過,說:“我要問一下。”

顧順攤手,示意她請便。十分鐘後胡璐又回到房間,給出了肯定答複。

“可以,”她說,“無論手術是否成功,我們都會給蛟龍一隊頒發集體特等功。”

胡璐說完,頓了一下,又道:“活着的特等。你滿意了嗎?”

顧順說:“應得的。”

然後他在一大堆知情同意書和保密協議上簽了字。

一對有過身體結合經驗的特級哨兵和向導,還和塞壬有過正面精神沖突,這對白塔來說是異常完美的研究樣本。他們對塞壬的研究也已經開展得如火如荼,海怪的腦內同樣殘留了李懂的精神力,兩者的并行分析迫在眉睫。

“我要是你,我會先把塞壬打個半死出氣,再給它燒香拜佛。”胡璐說,“如果能順利從它精神系統中提取到屬于你的精神波段,你的手術成功率會高不少。”

“高多少?”

“從百分之十提到百分之十五吧。”

李懂彎起嘴角,“那還不錯。”

胡璐把同樣數量巨大的文件推給他,李懂慢慢看着,也不急。

胡璐慢慢道:“顧順的實驗比你簡單些,風險也小很多,因為他是哨兵。我們不會太深入他大腦內部。而且他的先期數據我們已經有了。這方面的經驗也不是空白。”

李懂說:“是在吉布提的那次吧。”

胡璐承認了,“是。”

李懂又問:“羅星也是跟你們做的交易?”

胡璐沒想到他會突然問到別人,表情一下沒繃住。李懂從她的反應裏得到了正确答案。

“不必用這麽難聽的詞,”半晌後,胡璐說,“互惠互利而已。我們也沒逼他,他是自願的。而且這些資料,包括你們的,都很有用。我不想說的太冠冕堂皇,但确實是給科學事業做了貢獻——我們也只是想要更好的未來。”

李懂沒說話。

“顧順得謝謝他。”室內安靜了一會兒,胡璐突然道。

“嗯。”李懂語速極慢,“我們都要謝謝他。”

胡璐想了想,“他現在恢複得很好,已經轉院到他家鄉了,除了右側上肢不能動以外,一切正常。——比起他,你應該先擔心你自己。”

李懂抿嘴不語。胡璐嘆氣,“我也不瞞你,手術風險就是這麽大。百分之十五是我們最樂觀的估計了,如果把所有的可能出現的風險都算上——”“那就是死。”李懂說。

胡璐有些訝異,但還是接着他的話繼續道:“對。你可以看看第二份文件的第十七條,上面列了手術風險。大部分風險。”

李懂翻開它,發現第十七條占了整整兩頁。

“絕大部分都危及生命,”胡璐嘆了口氣,“但凡發生一條,你就會死。不說這些,手術中我們會觸及到你腦部最核心的區域,尤其是丘腦和下丘腦,那裏不光影響其他的腦部結構,還有着大量的神經束,你的精神機能和身體機能都和它關系甚大。不說那些藥物只通過了動物實驗,在人體裏會有什麽副作用還未知,單說手術操作,一個不慎,你就算活着也是大概率腦癱。”

“我知道。”

胡璐看着他,“你看起來不是很害怕。”

“我怕啊。”李懂坦然道,“怕得不行了。我特別不想死。”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當一個普通人?”胡璐問,“好奇一下,沒有惡意,你可以不回答我。”

李懂笑了笑,“仔細想想,做手術的話,就算死了也更有價值吧。”

說完,他眨眨眼,“你看我現在的樣子能不能演要去炸碉堡的董存瑞?”

胡璐似乎被他難得一聞的俏皮話吓到了,竟然遲遲沒出聲。李懂摸摸下巴,又低下頭去看那堆白紙黑字。

她沉默良久,最後道:“謝謝你們。”

李懂頭也不擡,說:“客氣。”

過了會兒,他又說:“我好像也不是那麽讨厭你們了。”

胡璐點頭,“白塔的榮幸。”

接下來的日子是他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時光。

不知是不是胡璐的授意,在他們表現出配合的态度後,白塔對他們的看管變得松泛許多。他們不光沒有被禁止接觸,還被安排在了同一個房間居住。房間不大,但設備齊全,配了獨立衛浴不說,甚至還有個小書房,裏面有不少書和一臺沒聯網的電腦。不過他們很少去玩,更多的時間都賴在床上。

顧順對房間裏的這張雙人大床非常滿意,連帶着看胡璐都順眼了不少,見着了還打招呼,倒是讓後者有些驚奇。

李懂在宿舍裏的時候,除了看看書,自己做點徒手訓練,就是被他拽着滾床單。顧順仿佛是想要證明什麽,想盡花樣和他纏綿。顧順是很好的情人,耐心而熱情,溫柔而狂野,即使沒有結合熱的助興,李懂也沉溺于他所給予的無盡歡潮。他們在情事上無比默契,快感來襲時連勾人的情話都切實落在最柔軟的心坎上。

只是高潮後顧順偶爾視線落在某處空曠中時,李懂心裏會針紮似的痛。他知道顧順的龍王鯨在那裏,但他看不到,也聽不到。

李懂心想,他果然還是想成為他的海洋。

他怕死,但也怕碌碌無為,也怕蹉跎一生,還怕理想和愛情都傾塌。他怕的東西太多了,連死亡都要讓步。

胡璐背後的派系在加緊運作實驗立項上報和審批的流程,內容當然是巧飾過的,看不出一點人體實驗的影子,只歸到精神力研究的大類中。顧順和李懂的身份也被模糊成兩名自願提供精神力數據和組織樣本的普通哨向士兵。

他們還因此拿了不菲的報酬。不過他們再也出不了白塔,錢拿着也沒用,被顧順天天拿去疊紙飛機滿屋子亂扔。

白塔也不想浪費珍貴的機會,因此對待這次“手術”非常慎重。先期的預實驗和離體實驗就進行了半年。兩人被取樣取得對整個流程爛熟于心,每天一睜眼就在想今兒個又要從哪割點東西出去。李懂是研究的大頭,次數更為頻繁,腦子光開瓢就開了五六回,後腦勺上好些縫合的傷口。他覺得醜,時不時就想拿手遮一遮,顧順就把他胳膊抓住不讓,親吻他的疤痕。

“這是勳章。”顧順說。

李懂愣了下,無奈道:“我要是禿了怎麽辦?”

顧順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咱們在隊裏剃的那板寸跟禿了有多大區別?”

李懂:“……”

好像也是。

“怕什麽,咱們禿了也好看,啊。”

顧順這回把他也捎帶上了一起吹。李懂一下子沒法回嘴,憋了半天,覺得實在狠不下心怼自己的臉,只好在心裏默默想:對,他好看,我也好看,怕個屁。

陸琛要在這兒,準得說他被顧順帶拐了性子,都學會自吹自擂了。可惜他遠在天邊,李懂沒意識到,莫名其妙就跟顧順一條道兒走了下去。

走得倒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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