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懂的手術已近中段,在藥物刺激下,那條象征着他精神波動的直線終于有了小小的、和緩的起伏。實驗到目前為止都異常順利,最艱難的部分已經跨過去了,手術室內的衆人高度緊張的同時也為之松了一口氣。

意識徐徐複生。濕潤的水汽彌漫上來,令他仿佛置身海中。李懂不敢置信地感受到周身輕輕拍打他的浪濤。細弱的海流随着他精神的波動溫柔地湧動,他開始能“聽見”波濤聲,“看見”陽光透過淺水層,那些在他生命中短暫消失的東西驀地失而複得,像命運給他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又像一場損心傷肺的噩夢。

現在,他就快醒了。

圍繞着他忙碌的研究人員同樣欣喜萬分。不光是為了他們所采集到的重要數據,也是為了他們切切實實地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是全國首例成功的向導失感治療手術,但它的意義絕不僅僅止于此。這臺手術帶給他們的東西,将會化作無數種全新的醫療手段、軍事設備和科學研究的基石,它将是白塔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筆觸之一。

而手術室內愉快的氛圍還未完全鋪陳開來,伴随着一人的驚呼,衆人瞠目結舌地看着原本緩慢波動的曲線突然變得強烈,儀器上精神力的數值不斷向上攀升。一分鐘前它還是10,剛剛好夠到下級向導的邊界,很快就跳成20、30、40……它一路向上突破,直到飙升到了100,才減弱了猛沖的勢頭。但這已經足夠令人瘋狂,白塔的實驗者們原本以為他需要在術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用藥和複檢才能恢複、或者恢複不到以往的精神力水平,沒想到李懂在手術中就再一次地達到特級向導的标準。

李懂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無數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毫無察覺,那些目光也毫無察覺。他們不知道奇跡因何而生。連李懂自己都不明白,他的意志還在藥物作用下被攪成一團,無力進行複雜的思維活動。

但他有一種本能。那本能震顫着他全身的細胞和骨血。有什麽……有什麽東西他就要失去了,是海鳥?是星辰?還是那柔軟皎潔的月光?不,都不是,那是一杆槍,是一尾魚,是他海洋中永不沉沒的孤島。它就要碎了,要被蒸發到風中,要被虛無所吞沒。它就快消失了。

他絕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在此起彼伏的吸氣聲中,狂風巨浪以李懂為中心像火山噴發般爆湧而出。

“我的天啊——”麻醉師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注視着這一切。除了咬牙堅持給顧順做縫合的主刀醫生,其他人都被哨兵驟起爆發的威壓拍軟了腿。普通人根本無法反抗這股強大的氣場,他們被顧順毫無章法橫沖直撞的精神波擠壓得五髒六腑都要碎了,倉皇的臉上都是凄慘的白。

“他不是哨兵嗎?”有女聲帶着哭腔顫抖發問,“怎麽會有這麽強的精神力?”

“這可是顧順啊,你沒聽說過嗎,南海的兵王,有史以來精神力最強的哨兵,”有人頂着壓力解釋道,“他連精神屏障都會自己做,不然你以為上面為什麽那麽幹脆地同意他調到臨沂艦?就是為了鎮壓李懂那個不穩定的精神病!一般的哨兵自己不出事都算好的了,哪幹得來這活兒?”

主刀醫生渾身大汗淋漓,氣息都不穩了,聲音激烈而短促:“紗布!”

有人撐着身體給他遞過去。他一邊拉着線,一邊道:“你們應該慶幸他只是個哨兵,所以你們還能說話,要換成向導在這兒失控,大家都得暈在地上!再多隔離裝置也沒用!”

“現在怎麽辦?”有人說,“麻醉不能再加了,這已經是人體能承受的最大劑量了,再加下去就算壓住了他的腦部活動,他也會休克!”

沒有人能回答他。在座的人絕大多數都參與過上一次羅星的實驗,那次非常順利,全程沒有出過任何意外,他們原本以為這次也不會很難,起碼相比于另一邊李懂的手術,他們要做的事情容易了太多太多。但誰又能料到恰恰是顧順這邊出了問題?

死亡是無法用概率來衡量的,它要麽是1,要麽是0。

“他要是死在這兒,”有人咽了口唾沫,艱難道,“我們所有人都要背責任吧……”

“該簽的文件都簽了,他可是自願的。”

麻醉師小聲說:“但是,這是顧順啊。”

所有人陷入沉默。是啊,這是顧順啊,他進了白塔,然後人就沒了,要怎麽解釋,解釋了又有誰會聽?

這事落在另一派手裏,又會變成多大的把柄?

他們不寒而栗。無論如何,一旦顧順死亡,他們一定會成為第一波被推出去的炮灰。

“我們盡全力搶救,”主刀醫生的聲音霎時間蒼老了十歲,“至于成不成……看他,也看我們的造化了。”

顧順從深淵邊跳了下去。風聲從他耳邊呼嘯掠過,黑暗淹沒了他,奪去了他的視野。深淵仿佛沒有盡頭,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向下墜落,不斷地墜落,失重感占據了他的意識。結束了,一切都要結束了,他會摔到地獄的最底層,粉身碎骨,再被炙烤成飛灰。所有的執念都要不複存在了,他看見了死亡。

他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死亡。

龍王鯨的粉末萦繞在他身畔,極力地想要變回原樣,想要托住他的身軀。可是它無論如何也拉不住他。他們本就是一體的,當顧順的意志瀕臨潰散時,它也就随之分崩離析了。

顧順擡頭望着漸漸合攏的天空,心裏驀地空了一塊。

是什麽不見了?是什麽,他想要抓住的,想要擁抱的,想要共度一生的,那是什麽?

倏然,峭壁之中夾着的一線蒼穹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他臉上,他伸手接住這些水珠,它們慢慢在他手心聚集成一汪微弱的光。他借助這光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看到自己茫然的神色,看到雨滴從額頭滾落下來,他看着看着,眼眶驀地一熱。

他在這水中嗅到了海的氣息。

緊接着,海潮聲蓋過了耳畔狂烈的風。那氣息鑽入他的身體中去,填補他空缺的心髒,複蘇他失落的記憶。顧順的神智仍是散亂的,但在人為的迷茫中他忽然捕獲了寸縷靈光。

不見的是那片海洋。

瞬間,他下墜的速度就減緩了。無形的海浪托起了他的身體,又像黏合劑籠住了龍王鯨的精神碎片。它們旋轉着又拼合成型,先是吻部,再是頭,再是細長的身體和短小的鳍,最後是強健的尾巴。它繞着顧順游動,不停地長嘯。顧順看向幽暗的深淵,它變得敞亮了,似乎還泛着水光,濕潤的海風撲面而來。他忽地明白了什麽,伸手撫了撫焦躁不安的龍王鯨,然後閉上眼。

手術室內,混亂的腳步聲和器材撞擊的聲音響成一片。李懂的精神波動幾乎都抖成了懸崖,波峰和波谷挨的極為緊湊,這标志着他的精神極度活躍,意識力不住地向外傾瀉,沖刷普通人脆弱的大腦。

“讓機器自動收集數據!體弱的現在走!”慌亂中,有人大喊道。

“他是不是瘋了?!”

“波動不是無序的,意識溢出也沒有超過警戒值,”有人看向儀器,喘着粗氣道,“他沒有失控,他在控制自己的精神力。”

“開什麽玩笑?他在麻醉中,大腦還在外面露着!”

“而且他的精神系統是個半成品!就算複感也不可能治愈得了這種基因缺陷,你跟我說這麽個精神病能好好控制他自己?!”

“可事實就在你眼前。”

“……”

“既然他沒失控,說明手術沒有失敗,”衆人中,一位鬓角已白的中年男人沉聲道,“扛不住反應的馬上退出手術室,扛得住的能撐多久撐多久,小陳,小趙,還有老劉,你們留下,繼續!”

海水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而去。

整棟白塔都停下了它的步伐。人們伫立原地,驚疑不定地望向四周看似一如往常的建築。他們的目光所及之處并未異樣,空氣仍是空氣,鋼鐵還是鋼鐵,但總有陌生的氣息攀上他們的腦子,又浸透他們的身體。他們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刺穿了侵蝕了,卻找不到它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

無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所有的哨兵和向導都必須到前線去,偶爾有留在軍校的,卻也不會在這片鋼筋水泥之中。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都看不到這一難以複制的絕景。偌大的城市只有他們與彼此共鳴,靈魂一同飛上天際。

人們看不到海洋漫出了狹窄的手術室,淹沒了聳立的樓宇。它跟漲潮了一般攻陷陸地,在鱗次栉比的大廈中波瀾壯闊,又朝天空卷起浪濤,似乎在迎接王者歸來。人們也看不到頭頂有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史前猛獸的身軀唰得刮過一切障礙,毫不凝滞地撲向大地。

随着最後一根線被絞斷,傷口被死死縫合。李懂的精神波動越來越強也越來越瘋,縱使他們這件手術室配備了最好的隔離設備,也擋不住他的精神力肆意散發。研究員們逐漸不能動彈,有人開始頭昏腦脹,開始心驚肉跳,之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他們全都失去了意識,因此都沒有聽見手術臺上那個理論中被麻醉了的向導發出夢呓般的呢喃:“顧順——”龍王鯨落入海洋,發出撲通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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